第986章 番外:《焚我》
第986章番外:《焚我》
八月初,正值盛夏,酷暑難耐。
昨日下了一場雨,天氣涼了片刻,轉瞬又熱了起來。
午後兩點半,謝家老宅里一片安靜,唯有三樓緊靠着書房的一個房間裏,傳來隱約的水流聲。
房間的窗戶沒關,悶熱的風夾雜着海水的味道傾灌進來,卷得桌上的書頁“嘩啦”作響,但這點細微的動靜很快就隱沒在浴室里傳來的水流聲中了。
“咔吧”一聲輕響,房間的門忽然被人壓着把手打開,一道白色的身影從門外走了進來。
柔軟的地毯藏起了來人的腳步聲。
蘇婉習慣性地在屋裏環視一圈,很快將目光定格在了浴室門上,視線在那兒停留片刻,她旁若無人地側過了頭,抬步往陽台前的藤編椅走去。
藤編椅上放着本書,書下壓着張打印出來的高考成績單,成績單被書本遮去了大半,只露出下面的一角。
蘇婉只看了一眼,就毫無興趣地將那些東西連書帶成績單地掃到了地上,自己坐了上去。
與此同時,浴室里的水流聲也跟着停了下來。
兩分鐘之後,衛生間的外門被拉開,蒸騰的水霧伴着熱氣撲面而來,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出現在了浴室門口。
房間裏多了一個人,謝衡幾乎是在開門的那一瞬間就感覺到了,只是看到陽台落地窗前坐着的那個身影之後,他的眸光輕頓了一下,臉上卻沒什麼驚訝的神色。
蘇婉坐在椅子上沒有動,等着他走過來之後,才不帶情緒地問道:“你要去留學?”
謝衡的眸光落在地上的那片狼藉上,臉上依舊沒有太多的情緒。
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彎下腰,撿起了地上的書,又把被壓在下面的成績單折好,夾進書頁里,這才看着她輕聲開了口:“這句話,你在一年前就應該問我了。”
蘇婉一愣,隨即冷笑起來:“那聽你這意思,是在怪我了?”
開口即是火藥味十足,像是下一秒就要爭吵起來。
謝衡看了她片刻,心底忽然湧上了一層無法言說的心涼,他忽然就不想繼續下去了,這麼多年的糾纏,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短暫的過後,他閉了閉眼,有些疲倦地道:“沒有。”
蘇婉似乎被他的反應激怒,“唰”的一下從座椅上站了起來:“你要是不想見到我,我走就是了。”
她伸手推開站在面前的少年,起身就朝往房外走。
一步,兩步,三步……
蘇婉在心裏數着步數,但和以往不同的是,直到走到房門口,身後都沒傳來他說話的聲音。
蘇婉心裏一動,臉上的表情有些藏不住。
她把手搭在門把手上,遲疑了片刻,還是收回了手,又轉過身來看向謝衡。
謝衡站在原地沒有動,沒有像往常那樣讓步妥協,而是安靜地看着她的身影,眸中有太多複雜的情緒,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想些什麼。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蘇婉被他的這種眼神看得莫名惱怒起來,好像他一直在縱由着她無理取鬧一樣。
謝衡仍然沒有動,桃花眼輕輕一斂,眸中情緒收了起來,直接說了重點:“你來找我,不是有事要求我么?”
“求?”聽到這個字,蘇婉忽然折身過來,站到他面前,微微揚起下巴,“我對你用得着‘求’這個字?”
謝衡像是沒聽到似的,只輕聲說:“你只有用到我的時候才會這樣。”
每次都是這樣,只有用得到他的時候,她才會主動來找他。
偏偏還要露出來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
像是……他欠了她什麼一樣。
蘇婉沒理會他的話,只是重新在藤椅上坐下,聲音冷淡起來:“我不想跟你說這些,我來找你幹什麼,你心知肚明,你就給個準話,行不行。”
“我當然知道。”
“你費盡心思地接近我,不過是因為你女兒的病,而恰好佳信旗下的醫院裏有這種進口葯。”
“你從一開始出現在我面前,就抱着這種目的。”
“直到現在,你來找我,也是這個目的。”
“所以呢?”蘇婉抓着藤椅扶手的手指微微繃緊,隨即又放鬆下來,抬起頭看他。
謝衡抿了抿唇,單手扶住椅背,另一隻手挑起她的下巴,眉眼低垂着,彎下腰來看她。
鼻尖抵着鼻尖,額頭觸着額頭,極度親密的姿勢。
他的眼神卻帶着疏遠。
“蘇婉,你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感受,你總覺得我欠你,可我到底欠你什麼?”
“因為我愛你,所以我天生欠你?”
“你不能因為仗着我愛你,就把我做的這些看做理所應當。”
他第一次將那些蒙在謊言之上的遮羞布一層層地揭開。
蘇婉卻是無動於衷:“你都知道,我也沒必要再裝什麼。”
“是啊。”謝衡自嘲地笑,又輕聲重複一遍,“你不過是仗着我愛你。”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罷了。
蘇婉聽着這些,沉默片刻之後忽然笑了,她抬手抓住他的衣領,向下一扯,偏頭貼合著他的唇角,一字一句:“可你還是愛我,不是嗎?”
謝衡垂下眸來。
“你能拒絕我嗎?”她又問,語氣里分明帶着有恃無恐,“你愛我,你不會看着我難過而無動於衷的。”
她笑了起來,“謝衡,你必須救她。”
謝衡只是平靜地看着她。
半晌,他直起腰來,薄薄的眼皮垂了下來,眼神里有受傷的神色,語氣依然是平靜的:“蘇婉,我也不是沒有脾氣。”
他用那種慣有的,安靜的語氣,看着她說:“我不想再無底線地遷就你了,跟我去英國,我就救她。”
“不行。”
蘇婉幾乎是想也不想地就拒絕。
“為什麼不行?因為徐望?”謝衡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似乎能看透她的內心,“可你真的愛他么?你如果真的愛他,就不會毫不猶豫地跟他離婚了,還用那種拙劣的謊言去欺騙他。”
“……”
蘇婉沒有說話。
謝衡的聲音很輕,但字字卻帶着直透人心的力量。
“你在騙他,在騙我,也在騙你自己。”
“是我強求你留下來的?還是我強求你離的婚?”
“從一開始,就是你在不斷試探着靠近我,抱着那樣不單純的目的。”
“……”蘇婉一時被問住,有些狼狽地別開了眼去,音調不自覺地冷硬起來,“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只是想讓你自己想想,我到底哪兒對不住你?你明知道我愛你,還這般三番五次地試探着我對你的底線。”謝衡抿了抿唇,說話時依舊是平靜的語調,“蘇婉,你怎麼對我沒關係,但你不該這樣作踐我對你的感情。”
“那又怎樣?”像是被踩了痛腳,蘇婉的聲音猛地高了起來,“是你自己願意的,你現在怪我了?”
“是。”謝衡眼睛裏的自嘲神色更重,“所以我活該。”
蘇婉譏諷出聲:“那你現在做出這副表情又想給誰看?”
“我不是給誰看,我只是不想再這樣了。”謝衡偏過頭去,不再看她,“最後一次,要麼跟我走,不要再跟徐望聯繫了,要麼你回去找徐望,不要再跟我聯繫了。”
蘇婉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可置信,似乎沒想到他能這般決絕:“你在逼我?”
“是你在逼我。”
“……”
蘇婉用力咬了咬唇,最終什麼都沒說。
兩人的談話第一次以不歡而散為結局。
再見面的時候已經是出國前了。
謝衡並不意外。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懂得權衡利弊,知道怎麼選擇對自己有利,她捨不得放在眼前的這些誘惑。
她想要謝家的錢,還想要徐望的愛,更想要佳信旗下的醫療團隊來給女兒治病,可世界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沒道理這些好處要讓她一個人全佔了。
矛盾的再一次爆發是在孩子出生之後,蘇婉提出了骨髓移植的想法,謝衡沒同意,再之後的幾年裏,蘇婉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穩定。
謝衍的童年記憶里總是充斥着神經質的聲嘶力竭。
這一切,停止於深冬的一個雪夜。
蘇婉跳樓自殺了。
直到臨死之前,她仍然固執地把這些過錯歸咎到謝衡的身上,而謝衡也就這樣沉默着,由着所有人誤會,由着滿城的風言風語,卻從來沒去為自己解釋過。
明明這一切的開端都是蘇婉。
明明最開始靠近他的那個人是她,把所有人的生活都攪得不得安寧的那個人也是她。
可到最後,卻是謝衡沉默着把一切都擔了下來。
死的人,一了百了。
活的人,還在生死中繼續糾纏。
徐家兄妹的事是個意外,除了蘇婉之外,謝衡並不想跟徐家的那些人有什麼牽扯,包括曾經跟蘇婉結過婚的那個男人,冷處理或許是最好的一種方式。
至於這會不會被誤解,謝衡毫不在乎。
對於他來說,他自始至終在意的只是蘇婉,而不是與她相關的那群人。
即便蘇婉是出於目的才接近的他,但就像《面紗》中所說:“我對你根本就沒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目的,你勢力、庸俗,然而我愛你。”
愛,本身就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
可這段長達數年的感情糾纏卻牽扯到了太多的人。
直到去世之前,謝老爺子都很自責。
他覺得是自己毀了兒子的一生,甚至連小孫子也受到了無辜牽連,如果不是他心血來潮地想給兒子找一個西語家庭教師,那麼謝衡的人生會不會是一個全然不同的模樣?
老爺子有太多的話要說,也有太多的事放心不下,可他看着謝衡,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阿衡啊……”
老爺子最終也只是一聲長嘆,而後萬般遺憾地闔上了眼眸。
六月份,已經到了江州的梅雨季節。
老爺子下葬的那天正好是個陰雨天,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個不停,老宅里來了許多人,大多都是老爺子的故友,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佳信在生意場上的朋友。
老爺子一生與人為善,最後卻滿腹心事,遺憾離世。
葬禮過後,老宅就空了下來。
原本的傭人被遣散大半,只留了管家和負責衛生的部分人,房間仍然被打掃得一塵不染,只是少了老爺子,老宅里也跟着少了生氣。
謝衍很快從老宅里搬了出去。
沒了老爺子在這兒,他一個人守着偌大的空宅,也沒了意義。
臨走前的那天晚上,謝衡來了一趟。
他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謝衍原本是不知道的,是管家猶豫了半天,還是上來敲開了他的門。
謝衍順着走廊往樓梯處走,空氣里充斥着濃郁的酒精的味道。
越接近樓梯口,酒精味越明顯。
謝衍在二樓的轉角平台處見到了謝衡。
他坐在第三層階梯上,長腿跨過樓梯踩在下面的地毯上,腿邊除了一瓶只剩了小半的白酒之外,還丟着好幾個東歪西倒的易拉罐。
謝衡就在這滿室的酒精味中,垂着頭安安靜靜地坐着。
身後的動靜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回頭,在光線昏黃的長廊燈中對上了一雙和自己如出一轍的眼睛。
只是跟自己不同的是,那雙眼睛的瞳仁又黑又冷,彷彿沒有半分情緒。
謝衡怔了怔,忽然叫他一聲:“阿衍。”
謝衍沒有回答,只是搭着樓梯扶手,垂着眼睛看着他,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彷彿是在看陌生人。
謝衡藉著樓梯扶手,緩緩站了起來。
父子倆隔着一道不遠不近的距離,就這樣沉默而無聲地對視着。
十二三的少年,個子已經很高了,站起來也只比他矮半個頭的模樣,原來在他還沒有注意到的時候,那個總是安安靜靜地站在牆角躲着他們的小孩已經長這麼大了。
謝衡生平第一次嘗到了懊悔的滋味。
或許,他不該跟蘇婉糾纏這麼久。
如果他心軟一點,不以救她女兒作為籌碼,只當自己愛屋及烏縱容着她。
又或者說,如果他心硬一點,直接斷了她的念頭,不再跟她毫無意義地牽扯下去。
那麼,現在會不會有一個截然不同的結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