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家庭的負擔
她咬着下唇,努力把心中的疑問憋在肚子裏。
話說這大夏天的跑步,她又是個肯出汗的,現在渾身膠粘粘的難受,她的心情就更煩躁了。
夏天的晚風,並沒有給她送來涼爽的氣息。
忽然,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子不自然的風吹起了她的頭髮絲,她偏頭,楚緣君從包里拿出了一個小風扇,風力還挺足。
“幹嘛?”
“你看起來很熱。”
程溫溫第一反應是自己出汗太多,緊接着便是羞恥。
畢竟一個女孩子,比個男人流的汗還多,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她又冷又淡的說,“不用。你關了吧。”
“為什麼?這樣不舒服嗎?”
“不是不舒服。”程溫溫皺着眉按下他的手,緊緊盯着他的眼睛,“是你沒必要做到這個地步。一直舉着,不累嗎?”
“溫溫,雖然我知道你的脾氣多變,但是你這一天變得次數也太多了。”楚緣君開玩笑似的說,“早就答應過我有什麼說什麼,又忘記了?”
是,她知道,面對楚緣君她什麼都可以說,可是她所煩惱的事情全部都是杞人憂天,沒事找事,胡思亂想,她就是說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知道嗎,我有時候真覺得自己有病。”程溫溫突然沒頭沒尾的來了一句,輕嘆一聲,不知是無奈還是些別的情緒。
楚緣君知她心中有所鬱結,這份鬱結是溫溫在人間長久化不開的心病,他卻還是明知故問,“有什麼病?”
“精神病,心理病,還有生理病。”程溫溫並沒有看他,甚至對於他這種理所當然的反問也沒有發火。
“因為飲食不規律,我知道腸胃已經被我搞壞了。我常常胃疼,上火,這兒那兒的發炎,這些我曾經都當做小毛病置之不理,但有時候也會害怕,害怕總有一天報應來了,我的身體垮了,經受無數折磨之後才能死掉。你說,我們國家為什麼不讓安樂死合法呢?有些人是真的活不下去了,為什麼不讓他們死呢?這樣就是人道主義了嗎?生命可貴,但生命也是我自己的,憑什麼我不能選擇什麼時候結束它?”
說著說著,她的鼻尖有些泛酸。她不知道今晚為什麼又會想起這些事,可能是因為,嘴邊剛剛起了個水泡,很癢,一戳,就破了,流出些壞水,現在又火辣辣的疼。
她也是才發現自己唇邊起了個水泡。
她戴着口罩,所以楚緣君看不見。她在寢室把它戳破之後,就決定今天跑步戴口罩了。
一個破了的嘴唇讓原本就不漂亮的她更加醜陋。
“溫溫……”
“你說什麼都可以告訴你,所以我才會說這些,否則這些話永遠也不會有傾聽者。”程溫溫打斷他,自顧自的說,“楚緣君,說實話,如果你真的是神仙,那你就更不會懂我心裏的想法了。因為你是神仙,你不會生老病死,你沒有家庭的壓力,你只需要完成上天派給你的任務,完成了,你功德圓滿,皆大歡喜。可是我呢,在我見你之前,我和我媽打了個視頻電話。我幾乎每天都要和我媽視頻,無論多忙,我也一定會盡量抽出時間和她聊兩句,因為她不放心我在學校,我也不放心她在家裏。”
“接下來我要講的真的是我最大的秘密了,我從沒有和任何人,哪怕一句,一句也沒有提起過。如果你聽到了,請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對誰也不要講起。可以嗎?”
程溫溫看着他,略有鼻音,隱忍着想哭的慾望。
楚緣君鄭重的點了點頭。
“我不放心我媽在家,因為她在家過的很不幸福,真的很不幸福。”從第一句開始,程溫溫的眼睛就已經紅了,她真的好難受,好難受。
“她的身體不好,因為她年輕時候受過重傷,又流過產,所以上了年紀之後,身體的毛病就越來越多。每一年……不對,是每隔一段時間,我就能聽見她說,‘最近哪裏哪裏開始不舒服了’這樣的話。我真的很害怕聽到她這樣說。她的腿是四年前開始疼的,到現在為止已經四年了,沒有好轉,日漸加重,現在的她站二十分鐘就堅持不住了,因為她疼,鑽心的疼。她的膝關節出了很大的問題,我想我明白她的那種痛,因為高中的時候我的膝蓋也受過傷,但我的傷比她輕多了,那個時候我就每天焦慮,每天都感覺疼得要死,可那不過是我媽的十分之一都不及,現在我的膝蓋好多了,可她的依舊加重。醫生說,也許唯一的辦法就是換關節,這也是最後的辦法。我媽不換,因為即使換了關節也沒有人能保證就一定不會複發,她不想動風險這麼大的手術,所以她一直忍着,忍着做家務,忍着上街買菜,忍着受委屈。”
“當我們以為膝蓋的問題已經足夠把人折磨死的時候,她的腰也開始痛了,痛了好久,坐不得,站不得,躺不得。又過了一段時間,她的脖子也開始痛了,還有其他……我不好明說的地方,總之,全身上下,由內到外,全都是毛病。我們打視頻電話,其實就是我們互訴痛苦的時候。今天她告訴我,腿疼的厲害,幾乎不能動彈了,才幹了五分鐘家務就不得不坐下休息,可即便是坐下了,她的疼痛也絲毫未減輕,她的每一根神經都疼的打顫。更何況,她疼的地方遠不只是腿。我看着她痛苦的皺眉,因為疼痛而泛紅的眼眶,我很心疼她,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是醫生,也沒有醫生朋友,我治不了她的病,就只能看着她痛苦。”
“她的年紀明明還不到五十歲,卻把人家八十歲的罪都已經受過了。前幾天,我的小姨,也就是我媽媽的親妹妹,去世了。因病,宮頸癌。我真的很害怕,我媽的婦科檢查也有問題,她整日提心弔膽,哪裏稍微不舒服她就會胡思亂想。是我小姨被疾病折磨的樣子把她嚇怕了,也把我嚇怕了,我和她有同樣的擔心。”
“我媽每天難得能笑一笑,因為生活太苦,她笑不出來。除了身體,還有家庭。我爸,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他對我媽很不好,不是一天兩天了,從我出生時便是那樣。他不允許我媽發表自己的意見,他大吼大叫,喝酒發瘋後會打人,往死里打的那種。他想成為這個家的霸王,因為他在外面沒本事,在人前連個屁也不敢放,所以只能回家尋找自己的存在感。他是個瘋子,有暴力傾向的那種,我媽的一身毛病很大一部分也要拜他所賜。可是我媽不離婚,她就要在那裏耗着,因為我們沒錢,離了我爸賺的錢,我們倆活不下去。為了錢,我媽只能繼續忍受他的霸道和暴力,剛剛又吵了一架,我爸張口就罵了很難聽的話,兩個人雖然沒直接動手,可又砸了兩個碗。這些年我媽被虐待的神經衰弱,原本她不是神經病的,現在也是了。她剛剛在電話里哭的很凄慘,我安慰她,我說如果你不能離開,那就只能忍着,或者你選擇和那個畜牲同歸於盡。她說她雖然很想死,但還不能死,如果她死了,我怎麼辦。”
程溫溫哽咽住,她說不下去了。
“我心疼她,我真的心疼她。小時候的我會偷偷許願,我寧願獨自承受媽媽的痛苦,讓她快樂一點吧。可是現在,我和她一樣痛苦,一樣想死,可她還是沒有快樂起來。我該怎麼辦,我想救她,如果救不了她,就讓她死得輕鬆一點,最好在睡夢中不知不覺的離開,這大概就是我們活了一世最幸福的時刻……”
眼淚已經流下來了,自從有獨立意識之後,她第一次在學校同學面前哭。
“我什麼都做不了!我真的很恨自己,為什麼我這麼沒用,為什麼我這麼喪氣,如果我能努力一點,積極一點,我是不是就有機會拯救她於苦海之中?我可以帶她去最好的醫院看病,我可以帶她離開我爸,我甚至可以在她生命的最後帶她去國外安樂死……這一切我都做不到,因為我自己也是個廢人,一個徹頭徹底連自救都做不到的廢人。”
當她和媽媽的雙重苦難全部壓在她心上的時候,是程溫溫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壓着駱駝的有無數根稻草,偏偏等不到那最後一根,讓她有勇氣真的撒手離開這個世界。
她恨,自己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
她沒等來楚緣君安慰的話,卻等來了一個輕柔的擁抱,“溫溫,活下去,就有希望。”
“希望?”程溫溫推開他,因為熱,“這東西在別人那或許存在,但在我這,我三年前就不指望了。”
她抹了一把眼淚,難堪到無法直視他的眼睛,“都說家醜不能外揚,我不怕丟人,但也不認為有必要把這些灰暗的東西特地拿出來給別人看。我挺高興等了二十年第一次有可以訴說的對象了,但也知道你終將離開,回到你應該去的地方。想到這裏,想到或許幾個月後就見不到你,說實話,我還有點點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