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紫衣男孩

第7章 紫衣男孩

解憂在長樂宮悶了七個月。

除了特別重要的大宴,例如皇帝皇后的壽辰,亦或一些祭祀之禮,解憂鮮少出宮。

許多宮婢議論,是這位解憂公主嫌自己容貌太丑不敢出來見人。

鈴木總是在她耳畔說,皇上寵了哪個妃子,冷落了哪個妃子,哪個皇子病了,哪兩個公主又鬧脾氣了,某位嬪妃的孩子剛出生便夭折了,又說朝堂上的哪位大人升了,哪位又降了,等等諸如此類。

琉璃總是冷冷瞪着鈴木,死咬着牙。

想發作,礙於公主在前,只能忍。

琉璃私下裏說過很多遍鈴木,鈴木也是適當的對琉璃冷嘲熱諷。

長樂宮人都知——琉璃與鈴木不合。

解憂覺得她們兩人拌嘴,倒成為這長樂宮唯一的樂趣,解憂甚至還能為兩個添油加醋,腦子狠狠補了一下兩個人打架的場景。

然而,鈴木與琉璃只是吵嘴從不動手,這點,讓解憂深是期待。

皇帝不常來瞧她,八個月只來過兩次,每次待了不到一柱香時間。

她喚他皇帝哥哥,卻找不出任何話與他說。

那一柱香的時間,都是在沉默中度過,她看他的臉色,他想他的事情。

這天,解憂決定出去走走。

琉璃不同意,理由是寒冬臘月,外頭太冷,公主若受寒,這一大家子的宮婢便都得受罰,什麼時候出去不好,偏偏選在這大冬日的。

解憂是偷偷溜出去的,趁琉璃與鈴木又發生口角,自己拿了件披衣,跑了出去。

外頭,很冷。

解憂其實不想和那些人見面,想到大冬日的,那些人估計都在屋子裏頭取暖,才不會見鬼的跑出來受寒。

解憂走了條偏僻些的道路。

寒氣越來越重,解憂捻了捻袍子。

走了許久,道路是挺偏僻,越偏僻的地方,似乎越會發生一些背地裏常發生,而明面上很和藹的事兒,她也經常聽鈴木提起的。

她遇見了大皇子,也是現今太子,皇甫鄴。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已年過八歲的太子,正領着教唆自己身後一大幫的小皇子小公主,捏着雪團,狠狠的咂向一個人。

解憂沒有動,看着雪團一個個的飛過,被砸中的那人沒有躲,愣愣的站在一旁。

不知是誰的雪團中夾雜了石塊,破了那人的額頭,流了紅血。

太子看見血,似乎發現事情有些大了,又看見了解憂站在旁邊,冷冷一甩袖離去,也帶走了身後一眾小皇子小公主。

解憂一直看着那個男孩,那男孩似是感到有人注目的灼熱,背着她的身子悠悠轉過來。

他看向身側那個身着藍色披衣的女孩子,一直在盯着自己的女孩子。

那一瞬,有些耀眼。

彼此目光交匯。

他喚了一聲,“姑姑。”

對這個稱呼,解憂不再那般恐懼,對他喊出這呼喚,解憂也不再那般介意。

興許,她在一點一點的接受這個稱呼,他對她的稱呼。

冥邪與皇甫劦的父親是拜過把子的兄弟,冥邪開國創帝,皇甫劦的父親曾出過不少的力氣,但在開國之後,他一直未被受封,後來在東明十四年封為藩王,鎮守祁陽,亦稱祁陽王,但這個祁陽王卻只做了五年的藩王。

自古君王,只可共苦,鮮少成大事之後還能同甘怡樂,這位藩王便是個例子。

權力太大,是會讓君王忌憚的。

解憂是晚來女,是冥邪中年才好不容易得來的女兒,所以,解憂與皇甫劦的年齡差了十九歲,礙於輩分,以往她見到皇甫劦,都是喊哥哥。

解憂有時候覺得輩分和年齡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而她也必須慢慢的適應這個奇怪的問題。

譬如,眼前這個年歲只少她一歲的紫衣男孩,才剛過五歲,他卻要喚她姑姑。

她認識他,這個叫皇甫衍的七皇子,不怎得皇帝寵愛的皇子。

男孩摸着傷痕,有些輕痛。

解憂眨着眼睛,好奇道,“他們打你,你為什麼不躲?”

“若是躲,他們會打的更重,我要選擇一種對自己最有利的行為。”

男孩看着她,明明很年紀小,卻顯得有些沉晦。

忽然男孩笑了笑,朝她眨了眨眼睛,他的笑容在她眸子裏很是亮眼,她倒覺得這才是天真的他。

“這話是母妃教我的,而且他們愛打便打,再怎樣也不會把我打死,若我真的死了,他的太子之位一定也不保,皇後母后也會受到牽連,皇後母后只有他一個兒子,一定會護住他,但是淑妃一定又會添油加醋,與皇後母后較勁,到時候我父皇厭煩了她們,便會去我母後宮中了,這樣一想,我還是覺得我賺了。”

解憂頭腦卡了許久,很艱難的理清這些思緒,她聽鈴木說過很多,所以饒了幾個彎,便理解了男孩的話。

用一個成語來說,便是皇后淑妃相爭,琪妃坐收漁利。

可那樣的話,真的是那個溫婉的女子琪妃教給這個男孩的?

解憂又問,“這也是你母妃說的?”

男孩笑道,“這是我自己想的,我母妃只會對我說忍,無論什麼事,咬牙忍忍便過去了,太子他們不喜歡我,我也不要他們喜歡。”

解憂點頭,這才有點像那溫婉女子的風格,忍。

又有一瞬,解憂覺得他方才一刻的天真興許是她看錯了,這麼一篇大論,他似乎只是隨隨便便捏來即說。

而且,還不怕告訴她。

他就不怕她也欺負他么?

“其實我母妃說,姑姑也是個聰明的人,選擇躲在長樂宮,不問世事,所以那些人,拿姑姑一點辦法也沒有。”

男孩笑笑,接著說道,眸子裏雪花明媚。

她在躲嗎?

她聰明嗎?

她只是不想見人,才會待在長樂宮。

哪兒也不想去,只有在長樂宮,她才覺得安心。

解憂腦子有些疼意了,也不知道自己怎會糊裏糊塗的想到這麼遠的事情,又怎會想皇后淑妃的爭端。

難道是聽鈴木每日說多了,她便也了解了?

耳濡目染。

解憂忽然的想到父皇教給自己的一個詞,聽多,看多,便也熟悉,她便也能很容易的融入這個環境,男孩也是。

解憂也覺得自己與男孩一樣,似乎能突然的想出一大堆的理論。

少年選擇說出口,而她選擇默默埋在心底,儘管那些理論也不一定可行。

解憂告訴自己,她不能再這麼想下去!她腦子會崩潰的!

“姑姑怎麼了?”

男孩眨着奇異的眼瞳,上前一步問。

解憂忽然退後,怔怔看着他,好一會兒,她又一次逃跑了,似乎逃這個字,一直是她的專項。

留下男孩獃獃的站在原地。

回到長樂宮,解憂又是坐在床榻邊獃獃的發獃,兩眼無神。

琉璃鈴木一臉急死人的模樣跑進來,幸好見到公主沒事,才稍稍放了心,若公主還不回來,她們只怕以為公主被誰給害了去。

如今大局初定,一個前朝公主,似乎,怕是沒人會再去在意死活。

只是公主的樣子,琉璃無可奈何。

這幾個月最常見的便是公主這般樣子,獃獃的望着一個地方,也不和誰說話,不再像先帝在世之前那般任性調皮,也不在快快樂樂的蹦跳。

公主也沒有笑容,做事從來都是規規矩矩,一呆就是好幾個時辰,琉璃覺着這有點不像個孩子,太沉穩。

長樂宮裏一些嘴碎的人總是私下私語說,公主有點像……傻子,且還是個不喜說話的傻子。

琉璃怕公主再這麼下去,便會真成了那樣子。

其他的小皇子小公主只兩三歲便也開始到翰林居那兒去習字讀書,琴棋書畫樣樣手到擒來。

唯獨對公主,皇帝是放任不管的態度,琉璃甚至想過,公主若不提,若沒人敢在皇帝身邊提,只怕皇帝不會給她習字的機會。

琉璃能瞧得出來,皇帝其實是很忌憚公主的。

長公主,不過是一個頭銜,晉興帝允諾先帝的頭銜。

先帝已死,長公主如何活,是掌控在晉興帝手裏。

現今的國,是晉國,不是東海,現今的王,姓皇甫,不姓冥。

琉璃苦笑,這宮裏,還能有誰幫這個前朝公主?

琉璃去求了一個人。

鳳棲宮。

瑤華上前,給正左右兩手對弈棋局的皇后添了杯熱茶,“娘娘,那長樂宮的婢子已在外頭跪了個把時辰,外頭又下着雪,似是不見到娘娘不肯走。”

“長樂宮那位最近無病無災,又不受寵,能有什麼事來求本宮,若是一個尋常婢子跪上一跪便能來見到本宮,後宮規矩何在?”

皇后秀眉一蹙,放下一顆白棋子,冷聲道。

“奴婢這就去把那婢子打發走。”瑤華低身。

“且慢,讓她再跪個一晚,要教教她規矩,這皇宮之中,有些事情即便再怎麼付出努力,都是沒用的!”

黑子,重重落下。

“娘娘想得周到。”瑤華賠笑道。

皇后冷笑了一聲,問道,“皇上今夜去了哪?”

瑤華回道,“淑妃那兒,皇上一連十多天都是去椒香殿。”

“去哪兒是應該的,西陵一家是名門良將,父子三人皆是武官一列,且皆居要職,而先帝的心腹大將之一齊將軍死握緊了兵權,皇上自然只能培養新的武官,將這兵權一點點消磨,然後這兵權才真真正正的屬於皇上,皇上要用西陵家的人,當然也要對西陵家的女兒好一點,現今,齊將軍這張網,布了幾個月,是該收攏一點了。”

白子落下,華服長袖微掃,吃了一片黑子。

“奴婢先恭喜娘娘,皇上對這淑妃即是利用,自然也就無情義,皇上對娘娘才是真心。”瑤華笑了笑,上前替皇后捏了捏酸痛的肩。

“真心?皇上對本宮又何嘗沒有利用!”

突然的冷喝,令瑤華也是一顫,皇后在眾人眼中算是脾氣好的人,淑妃要什麼,皇后也從不與她爭搶。

皇后冷了臉,“怪只怪,本宮父親只本宮一個女兒,哥哥又不成器,其他外家子女也是個個一點用處都沒有的人,在兵權上壓根兒就幫不了皇上什麼,父親雖是左相,有名無實,藺平一句話便能把父親壓倒,無論文武,本宮這一家子助不了皇上,皇上自然只能求助淑妃那賤人。”

“娘娘舒舒心,娘娘父親才在朝堂立穩腳跟,自然與那藺平比不得,可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娘娘父親定能得皇上賞識。”

皇后舒了舒氣,“皇上與齊將軍鬥了如此久,才有了點轉好的趨勢,即便長樂宮那位有天大的事,本宮也不會在這節骨眼上去沖怒皇上,一個前朝公主,皇上能留她性命,給她封號,已是給了先帝幾分面子,她還想求什麼。”

“娘娘說的是。”

瑤華附和,“比起娘娘的正事,長樂宮那位的小事又算得了什麼,等齊將軍這事一過,皇上必定會過來娘娘這邊。”

皇後面容冷然,輕哼了聲。

瑤華不明。

“皇上真正上心的人,可是未然宮那位,她才是本宮最終的敵人!”

瑤華皺眉,“琪妃?”

天色越暗,雪便下得越大。

琉璃只心想着真心誠意的求皇后,出來時並沒有披袍子。

當下是冷得顫抖,手指通紅,膝蓋也是麻木,除了自己的思想,幾乎其他的地方都不屬於自己了似的。

沒了任何知覺,琉璃的腦海里只有幾個字。

麻木,好冷,好餓。

身體卻還是強硬着筆直,越是強迫自己跪的誠意,她一定要求皇后,為了公主,什麼都可以的。

肩上,忽然落了一層厚衣衫。

琉璃看着厚衣衫,回頭,吃了一驚。

是鈴木。

鈴木面色凌然,譏諷道,“我早與你說過,宮裏之事豈有你想的簡單,你若想見皇后便能見到,這後宮還不亂了套,且你又認為你是誰,這雪地里跪着的滋味可不好受,我再奉勸你一句,即便你再跪個三天,皇后也不可能會理你,我勸你死了這條心。”

“我的事,不要你管!”

琉璃扯下了衣衫,冷不丁的還給鈴木。

鈴木沒接,“你以為我愛管!”

忽然又道,“若不是公主沒見到你,不肯吃晚膳,我才懶得出來找你,你是要回去,或是繼續跪着?”

“你回去吧,別讓公主擔心,若公主問起,便說,我在為皇後娘娘做事,一時半會兒回不去。”琉璃忽然軟了語氣,卻依然堅定跪着。

鈴木繃著面容,“你當公主是三歲小孩,這謊話編的誰信,若是如此說,公主指不定以為你被皇后欺負,不過也對,你現下便是在被皇后欺負。”

“鈴木。”琉璃加重了語氣,“我求你。”

鈴木看着她,似也心軟了些,“你愛跪便跪,我倒要看看你能跪出個什麼么蛾子來,這袍子你拿着,我可不想你熬不到明日便被凍死了,也省得你死了,公主還得掉眼淚。”

撿起地上的袍子,鈴木冷冷丟在她身上。

琉璃看着披衣,艱難的露出笑容,好一會兒,才道,“謝謝。”

鈴木看了琉璃一眼,沒再多說什麼,轉身便離去。

琉璃對自己說,一定可以熬過去的。

為了公主。

第二日天方亮,琉璃實在是有些熬不住了。

現今才曉得,這下跪的法子看似容易,實行起來,又加上這天氣,是難上加難。

她怕,自己堅持不住真的死了,那公主便真的無人能照顧。

她不可以放棄,不能。

琉璃只能匍匐在地上,根本站不直身子跪着,臉面凍的紫紅,腿一直處於麻亂的狀態,眼皮成半闔的狀態,只能閉一會兒,睜一會兒。

她想,她是不是真的快要死了。

好冷,好渴。

最後一眼視線閉上,看見一抹紫色裙琚輕輕搖搖的晃在眼前。

她伸手,努力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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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語歌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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