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只能喜歡
晉興十一年五月,四王謀亂,帝遣西陵玢西陵瑞父子北擊嘉禾魯甸,姜墩南下抗酆都,第七子皇甫衍迎擊陽朔,同年八月中旬,凱旋而歸。
帝隨後趁勢收奪四諸王支郡,邊郡,以及部分兵權,歸朝廷所有,削弱封地兵權,用以鞏固邊境,自此,封王之地與其他郡縣無異,也無與朝廷對抗能力。
龍海王即無參與,也未幫忙,四王撤藩之後,恐己一人為王,惹帝猜忌,自動繳上兵權,欲攜眷歸隱,帝因龍海臨海,多有海賊犯之,唯有龍海王能震懾,故而未應,獨留龍海王一藩王實權。
五王封地之中,帝隨之於嘉禾始推行新政,藩王除陽朔王其他三位皆死,帝恩令其子嫡孫亦或未參與戰事的庶子可繼承藩王之位,但無免封地官吏和徵收賦稅之權,不得繼續治理封地,無權過問封地政事,由帝派去官吏,藩王有名無實。
解憂睜開眼皮,第一眼見到的,是床幃的藍色,飄飛不定。
她很清醒,甚至知道這是她的長樂宮,跪在她床榻邊喜極而泣的,是琉璃,很像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她醒來,琉璃也是這般跪着,這般悲傷的神色。
那夜,父皇走了,她再也沒了親人。
那現今,又是誰死了?
她不敢去想。
張太醫開的葯很好,不過十多天,她甚至可以活蹦亂跳下床了,身上傷痕已隱隱落好,可她待在房裏,從未踏出過一步,無論是誰來,她都是一概回絕,即便是那個每日都會來長樂宮,每次都會在她寢宮前頭站上半日的人影,她可以和琉璃和小郭子幾人開開心心吵吵鬧鬧,卻唯獨對他,她沒有半分理會,可以面無表情的把他當空氣。
她接受不了很多事情,與他有關的,與他無關的。
藩王之亂已平,戰亂之時,酆都王一死,魯甸王見情況不妙,想保自己一條命,便想幫着皇帝對付焦崇廣,暗中與皇帝通過信,焦崇廣發現他有異心,將魯甸王殺了,將罪推給西陵玢兩父子,魯延修有些怕,卻還是跟着嘉禾王一起反皇帝。
陽朔王似是早有先見之明,經大峽谷一戰後,在沿途返回陽朔之時,趁焦崇廣顧着與西陵玢交戰,暗中越過嘉禾邊境,突襲了嘉禾王的屯糧之地,斷了嘉禾的糧食。
嘉禾王焦崇廣被西陵玢西陵瑞兩父子逼到璠圖江,無路可退,江邊自殺了,焦堰被活捉,已隨軍隊押回帝都,五日前處斬了。
而皇甫儀霖,皇帝也沒有放過,可皇甫儀霖卻是在皇帝賜毒酒之前自殺了。
陽朔王被削了藩,雖然幫了皇帝,卻也沒落得一個好下場,恐帝欲殺之,遂也自殺。
司空鑲興許是混的最好的一個,他不僅勸自己父王陽朔王同意削藩,還在戰亂中救助過七皇子,甚至幫七皇子出謀劃策,才有機會讓陽朔王與七皇子帶兵攻擊了嘉禾的屯糧,徹底平了嘉禾王謀亂,皇帝見他識趣,便讓他繼任陽朔王。
而其他幾位參與的世子,皆被斬。
得意的,莫屬西陵一家,父親兒子即得了賞賜亦得了名位,西陵瑞被封了驃騎將軍,位分甚至比他父親還高上一籌,惹得許多人又是羨煞,又是嫉妒。
還有,他……封王是應該的。
他本是皇子,如此年紀,便戰功顯赫,即便現在不封,將來也會,還會有很大的權利,可他卻拒絕了皇帝,違抗聖命,皇帝不知為何惱怒,再次氣病了自己的身體,以一句冥頑不化斥了他一頓,又打了他十大板子才解氣。
因為不接受封位而被打的皇子,他興許是第一個。
可他不顧傷痛來到她寢宮外,卻是對她說,“朝堂三年前曾新增律例,皇子一旦被封王,為減少皇位紛爭,必須離開帝都前往封地,除非皇帝命令,否則永世都不可以回京,解憂,我不能丟下你。”
她甚至有點動搖,甚至想問問他被打的疼不疼,還想對他說,怎麼還是這麼笨呢。
但似乎,她更笨。
可是,鈴木……
宮中連死兩位皇子,皆與這位婢子有關,起因是這位婢子因被解憂公主驅逐去到永巷受盡苦楚,因此懷恨在心。
於是設計十皇子之死嫁禍解憂公主,隨後入天牢欲致解憂公主於死地,被三皇子看盡,婢子意外殺死三皇子,隨後七皇子趕來,婢子知大事不妙,一不做二不休便也對七皇子起了殺心,最終,被七皇子隨身侍衛生擒。
皇帝查明真相,一日後,解憂公主冤白被洗,婢子腰斬。
那是她過不去的坎,她白日裏可以裝的高高興興,可每天晚上閉眼便是想到鈴木,想到她被分屍,被抄家,被人指着是毒婦,想到鈴木最後是什麼模樣,她甚至連她死了都不知道,她為什麼可以為了她連命都可以不要。
她想到十皇子,那個可愛的孩子,琍美人的那個奴婢的確推了她,鈴木站在旁側看得清楚,琍美人也清楚。
可真正讓十皇子喪命的原因,只有她清楚,她還沒有碰乳娘,連半分都沒有碰到,乳娘手中的孩子便脫飛了。
乳娘,是故意的。
鎖片,也是故意的。
只是讓她好有個理由接近十皇子,更好給乳娘一個理由,一不小心把十皇子怎樣了,便可以把罪推到她身上,她甚至有想過,十皇子興許還沒有被淹死,而是在被太醫搶救的時候……
乳娘死了,鎖片也已不知蹤影,她沒有能力去查清楚什麼,那些算計,無論誰的,她都沒有興趣。
她還想到皇甫禎,即便他怎麼可惡,可卻也是他的三哥,他殺了他,他會不會也做過噩夢?夢到被自己殺的人日日夜夜纏着自己,那一定很痛苦。
可他卻是為了她,才下的手。
若真有冤魂,別纏他,衝著她來。
那些死的人,每晚又像個噩夢似得纏着她,一夜一夜的,不得安寧,他們死了,她活着,很難受,很難受。
她終於明白琪妃那句,因為自己的疏忽,也害死過人。
她變得罪惡了。
甚至想,為什麼她還活着。
是啊,為什麼呢。
伸出手,猶豫着,她卻還是推開了窗。
他站在外邊,靜靜的矗立,像是一顆風吹不倒的樹,一連十幾日,無論下雨晴天,他總會在這站上許久,看着她的寢房。
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站着是要做什麼,是想告訴她,他其實並不是一個殺人狂魔嗎?
並不是要殺人他才能過日子。
皇甫禎,只是意外,他也不想的。
還是想希望她諒解他?
可鈴木的死,是必定的,這麼多的事,總要有一個人來善尾,給人一個交代,鈴木死的心甘情願,他也阻止不了,而這個結果,無論對誰,無疑都是最好的交代。
可他卻也如何解釋不清,還不如不解釋,只要她好,被誤解沒有關係。
被恨,也沒有關係,她想恨,那就恨吧。
解憂突然又關上窗,呆坐在床邊,她能想什麼,她還是面對不了他,甚至,她該重新認識她與他的關係。
他是皇子,她是公主,更是他的姑姑。
她心底一遍遍的承認,她喜歡他,就是喜歡,也已經記不清從什麼開始又什麼時候結束的喜歡。
可是,她只能喜歡,別的,她還能做什麼呢?
許是這種方法不奏效,一連幾日,他都沒有再來,解憂雖然心痛,面上卻是很高心,他興許是死心了。
那樣,也好。
他會過的很好,她也會。
抹了把面,解憂讓自己不那麼沮喪,琉璃說鈴木以死換她一命,她若不振作,怎對得起鈴木。
想想也是,她若這般頹廢,豈不讓鈴木白白死去,她為了救她……她還不清,也不知道該怎麼去還這份恩。
她要睡一覺,將以往的事通通存在腦海深處,不去想,不能去想,再也不去想。
兩日下來,琉璃見公主又漸漸恢復了氣色,知公主有了胃口,便又給她做了許多好吃的東西,解憂當下啃了很多,飽了肚子,要怪便怪琉璃做的東西特別,她忍不住多吃了一點點。
琉璃又笑話她道,“這哪裏是一點,分明把整桌子的菜都一滴不剩入腹了,若是讓別家看見傳出去,誰還敢把公主要回家。”
解憂笑笑,沒多說什麼,覺得肚子有些撐,便在長樂宮內,散了一小會兒步,而因她多走了一小會兒,讓她聽到了琉璃從沒告訴過她的流言蜚語。
自己的宮中,自己的宮婢,說自己的主子——是紅顏禍水。
——太子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在她入獄時對她百般照顧,三皇子的死鐵定也與她脫不了干係,不然三皇子怎會為她當那毒婢的刀子,可憐三皇子英年早逝,七皇子像是被她灌了迷魂湯似的,即便她一副冷冷模樣,還是粘着她,照理說,三位皇子怎會無緣無故去那陰森天牢,定然是有人為求脫罪保命,勾引幾位皇子,聽說,那晚,可是七皇子親自把她抱出天牢,送回長樂宮,且又是七皇子力證,她沒有殺人,是鈴木那賤婢所做,想那賤婢,居然也甘心為自己主子而死。
——照着自己的臉有幾分看得順眼,便只知道勾引人,還長公主,若我看,整個便是一狐媚胚子!
——人家公主勾引人是人家有本事,你撒什麼氣,有本事,你也去勾引一個皇子瞧瞧,讓我們姐妹幾個開開眼。
說完,有幾個已經笑出了聲,只當這是家常便飯後的笑談,可卻不知道她們說的人,一直靜靜的站在她們身後,甚至耐着性子將她們的話悉數聽完。
不知道是哪個宮婢突然不笑了,看着另一個宮婢的身後,其他人順着她的目光望着,心下更是膽顫,冒了冷汗,急忙給跪了下去,“公主金安。”
解憂是時候走上去,看着為首的婢子,冷道,“怎麼不說了?我覺得挺有趣,還沒聽到夠,你再繼續。”
“奴,奴婢……下次再也不敢嚼舌根了,望公主饒命。”那婢子低着頭,不敢再多說。
“公主饒命。”後邊跟着一大片求饒聲,可顯然看不出有一點求饒的樣子。
“說完了嗎?”解憂的聲音比她們更淡,也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令幾個人甚是琢磨不透意思,硬着頭皮,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如果沒說完,繼續說,我聽着,若是說完了,捲起你們的包袱,滾出長樂宮!”
聲音很是平淡,像是趕走不相關的人。
幾個奴婢沒動,你望我我望你,卻也不敢抬頭看這位公主的臉色,自然應該是不好看的,可她們知道這個公主脾氣好,這幾年待在長樂宮可比其他宮中安穩得多,若是這事放其他宮裏,不趕出宮,卻可是要吃許多皮肉苦。
可現今,這公主的威嚴咋現,幾個人完全沒有支嘴的餘地,竟然也不知道該開口說什麼,說與不說,最後的結果還是得滾。
“既然沒話說,那就滾。”解憂冷冷放下一句,便轉身離開。
幾個宮婢微微鬆了口氣,可卻又發愁,宮中一般遭主子嫌棄,不再用的宮婢,都會被放入永巷。
而永巷,是座冰冷的宮殿,住着被罰的奴才,住着瘋掉的妃子,每天更有做不完的事,稍有不慎還得挨姑姑打,再者聽說晚上還經常鬧鬼。
幾人不願去,擠了擠眼睛,意思是再去求情,說不定公主一心軟便讓她們留下來,可當下沒有誰敢上前去做第一個。
在外人眼裏,她與他,是姑侄,有些話傳出去,會很難聽,她不想毀了他,如若琪妃說的是真的,他想當皇帝,那她更不能在他當皇帝之前還給他蒙羞,那樣,別人會嘲諷他,嘲笑他,竟然會對自己的姑姑……
她不能,讓別人詬污他,絕對不能。
解憂再次將自己關在了房裏,誰也不見,她苦笑,原來在別人眼裏,她已經玷污了他,甚至會毀了他。
紅顏禍水?
她只知道紅顏薄命。
解憂的母后便是一個,父皇十七歲奪了東海,二十三歲方統一四國,那時東海帝國還不穩,還有不少遺留的反抗暴亂,在那個****的時代,她只知自己的母后是一個卑微低賤的官奴,因舞姿傾城,容貌出眾,被父皇強行放入了後宮,是父皇的第一個女人,是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很多人也說過她是紅顏禍水,迷亂了太多人,甚至讓父皇不惜與朝臣對抗,不論她身世,不論她十多年來從未給父皇誕下過一子半女,被封為一國之母。
只是,母后並不算幸運,在誕下她之後,便一病不起,父皇找過很多法子,都不管用,一年之後,最終還是香消玉殞,而父皇在她五歲的時候也走了。
她很羨慕,父皇可以不顧慮任何去愛。
可是,她不能。
“公主,她們幾個就愛瞎說,您別放心裏去。”
琉璃進來,擔憂的看着解憂,那幾個宮婢見公主不留情,便想來求求琉璃,看能不能留下來不走,琉璃了解了事情經過,便也不想讓她們留在長樂宮只知道嚼舌根,沒有留半分面子讓她們走了。
只是那些流言,對公主不利,琉璃有心想瞞,卻還是給公主知道了。
琉璃咬牙道,“公主,新霞她們一走,長樂宮可是少了一大半人,公主要不要再從內侍府安排幾個新人過來?”
“不用了,宮裏人少更好,清凈些,也省得給皇后添麻煩。”解憂淡淡道。
“是。”
琉璃應道,看着公主還是有些擔心。
聽宮裏其他人說,七皇子似是奉皇上之命出宮到遠地辦事,具體是什麼,沒人清楚,許是皇上覺得七皇子打了勝仗回來,試着讓他着手朝政,想給他些輕鬆的事情做,放鬆心情,畢竟七皇子拒封,的確惹惱了皇上,皇上不得不從其他方面入手。
可公主,還是惦記七皇子的。
只是公主如今這樣子,着實讓琉璃也放心不下,想起些什麼,又道,“公主,昨日張太醫說又調了一味方子給公主養身子,想今日給公主把把脈,公主,您要見見張太醫嗎?”
“張太醫?”解憂微微皺眉,他什麼時候給自己調方子了?她可沒要求他啊,即便她知道前段日子,衍兒與張太醫走的近。
是……衍兒嗎?
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內殿。
解憂盤坐正位,張太醫貼身屈膝而跪,手指搭上放在小軟枕上跳動的脈,時而皺眉,時而疑惑,時而捉摸不定。
“公主的脈象並不平穩,不過這身子,還是得養,微臣還需得細細推敲診斷,期間不想有人打擾,不知公主可否稟退左右,容微臣再認真仔細替公主診一次?”張太醫懇切道。
解憂看了一眼自己左右,也就琉璃和小郭子,便道,“琉璃,你去給張太醫沏杯熱茶來,要慢煮的羅春茶,前幾次張太醫來長樂宮,似是對這茶情有獨鍾,張太醫能來為我診脈,我也得好好款待才是。”
“是,公主。”琉璃應聲,沒多想什麼,招招手,帶着小郭子便走了下去。
待琉璃一走,張太醫見四下無人,才給解憂磕了一頭,道,“公主,微臣長話短說,藺大夫已確診公主之病是為毒,已至中期,藺大夫這幾個月來翻閱所有書籍潛心研究,甚至不惜以身試毒,終於領悟些眉目,這方子雖不能一時解毒,若慢慢調養,不出半年,毒性可解。”
解憂看着張太醫,一瞬震驚,她中毒,只說給過藺之儒一人聽,現在來看,張太醫不是為衍兒做事,而是……藺之儒。
忽然又想到方才說的以身試毒,解憂急切道,“藺哥哥現今怎樣?他還好嗎?”
“藺大夫很好,請公主放心。”
解憂皺眉,又怎樣放心得起來,她與藺之儒認識兩年多,總統也不過是見過五六次,且每次都是她麻煩他,他卻可以因為她做到這般。
以身試毒,說的輕巧,若是一個不小心,便是喪命。
“公主,微臣會對外講,公主因前幾次風寒身體微恙,落下了病根,需得讓公主用藥物調理,太醫院用藥記錄以及診斷記錄,微臣會小心處理,不會留下任何痕迹,且微臣會一直照料公主的身子直至毒性除去,請公主放心。”張太醫誠懇道。
解憂又是一震,喉嚨微哽,“張太醫,你……”
張太醫笑了笑,“微臣與藺大夫是朋友,藺大夫拚死為公主,微臣自然也為公主,請公主也放心微臣。”
解憂不好說什麼,問是鐵定問不出什麼,只得點了點頭。
她知道若這些記錄被人發現有錯,後果定是很嚴重,張太醫願為冒着如此大的危險做事,她怎能不放心。
送走張太醫,琉璃又嗔怪她老是待在宮裏,也不出去走走,這沒病也能憋出病了,於是,琉璃又開始口舌戰,催她出去散散步。
解憂好笑,似乎她每次出去都沒什麼好事,便也躲着免得碰到不該惹的事,不過她中毒這事她還不能與琉璃說,免得琉璃又莫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