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六)
藍景儀前後罵了兩聲“我呸”,且是響亮無比、彷彿窮盡了所有的心神力氣,魏無羨忍不住敲敲自己側臉,道:“小朋友有夠激動的,還是定力不夠啊。”
藍忘機道:“他罵的,不錯。”
魏無羨道:“我當然不是說他不可以罵,不管怎麼說,景儀小朋友也是給我抱不平嘛。只是他現在就這麼生氣了,我很擔心之後要是有更過分的,可怎麼辦呀。”
他說的十分認真,彷彿是由衷地在苦惱着。
藍忘機道:“直抒胸臆便是。”
他似乎十分平靜,淡聲道:“藍氏子弟,本當如此。”
出語禮敬三分、不吐污言穢語,是禮節,然而路見不平、仗義執言,本也是君子之道。
失禮不妥,然理有輕重先後。
藍景儀失態至此,在場人當中,就算是最重禮節的藍啟仁,不也沒有說出哪怕一句斥責的話?
藍景儀罵完,便坐在原地,狠狠喘了幾口氣,趁着金凌語氣沉沉地將這一節讀到末尾的時間,慢慢冷靜下來。
對着水幕上隨讀出而逐行消隱的文字,他道:“這些話、這些話……也不過就是說的好聽!哪來的公道?何來的罪惡!”
藍思追輕聲道:“話本是沒有說錯的,有這些話在……那些當真在痛罪中苦苦掙扎的人,只要還相信這些話,就會覺得世上還是有希望在的;有些惡人,也多少還有一分顧忌,不敢明目張胆……若有一天,連喊這些話的人都沒有了,才是人間煉獄。”
他握緊了拳頭:“可是……這話、這話……不是隨便就可以任意施加於人的!不是想着一個人是惡,就可以理所當然去討伐的!”
他痛極低嘯道:“他們究竟為什麼,可以這麼篤定!沒有證據,哪來的資格去強加罪名!”
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
世道如此。縱然是有了定規定法,又有多少約束力?上無強壓,有幾個人會自覺遵從?
魏無羨嘆了口氣,喃喃道:“都是好孩子。”
即便是長在這樣一個世道里,也都是好孩子。
只是,這些孩子若當真入世,又能抵抗舉世洪流到幾時呢?
心如朝露不惹塵,難敵污濁眾手。
罵也罵完、氣也無用,少年們逐漸冷靜,水幕上十四終了,第十五節浮現。
此節名為“將離”,乃是芍藥花別名。
藍景儀慢慢地讀了一遍,復道:“‘將離’?芍藥?這個文題,好像和之前的感覺都不太一樣。”
藍思追道:“除指將離草,或許也可以從字面解。”
金凌道:“字面解?將要離別?誰與誰?”
前一節末尾的聚眾討伐再次浮現,藍景儀忽地從心底升起一股悚然,道:“不會是含光君與魏前輩吧?”
金凌道:“你瞎說什麼!怎可能!”
藍思追道:“不要猜了,後面出來了——秋季?百鳳山?”
金子軒也看到那段文字,愕然道:“不是在亂葬崗么?怎麼忽然到了百鳳山?圍獵?”
——成百上千名修士選定一處常年邪祟妖獸出沒之所,在規定時間內各憑所長,爭奪獵物,這便是圍獵。百鳳山山勢綿延,橫跨數里,獵物繁多,乃是三大知名獵場之一,舉辦過不少次大型圍獵。此等盛事,不光是大小世家積极參与、展現實力、招攬人才的機會,同樣也是散修與新秀揚名的機會。
魏無羨道:“恐怕,是書中所寫的時間又變化了吧?”
書中所記事態進展,除了一段“回憶”結束後會回到現在,便只有往前跳、沒有往後略的。
所以,應該是回到了十多年前。
“魏無羨”還沒有叛出雲夢江氏、孤立於百家的時候。
果然,隨後一大段,寫到了觀獵台上的家眷女修,寫到了姑蘇藍氏的騎陣入場:為首者,赫然便是藍曦臣與藍忘機。
對姑蘇雙璧,書中從不吝於讚美,不僅其中諸多女修紛紛傾倒,書外諸人,也紛紛被帶出幾分心曠神怡,沉鬱漸去。
魏無羨道:“哇藍湛,這麼多花裏面,你居然能分出哪一朵是我拋的,還專門截住!”
——忽然,藍忘機一抬手,截住了一朵從背後擲過來的花。
——他回首望去,只見身後尚未出列的雲夢江氏騎陣那邊,為首的江澄不耐煩地咂了咂嘴,而他身旁一人坐在一匹黑鬃閃閃的駿馬上,胳膊肘搭在馬頭頂,正若無其事地望着一旁,與兩名身姿婀娜的女修談笑風生。
藍景儀也發出了差不多的驚嘆。
藍忘機不語,藍思追道:“觀獵台上拋下來的花,都是從前方、上方而來,魏前輩從後方平地上拋出,角度、力道皆不同,帶起的勁風自然也不同。”
藍景儀頗覺失望地扁了扁嘴。
魏無羨狀似不滿地鼓了鼓腮幫子,道:“思追什麼都好,就是這時候,怎麼這麼一板一眼的呢?”
明明先前在酒樓還那麼識趣!
藍忘機淡聲道:“他說的大約也不錯。”
魏無羨道:“含光君?你害羞了啊?好不容易才厚一點臉皮,怎麼又薄回來了呢?”
藍忘機:“……”
魏無羨湊近繼續和他咬耳朵:“你看,還不如這個你呢?明明得到我贈花心裏一定開心得快要跳起來了,還裝模作樣的!”
藍忘機:“……”
其實魏無羨若什麼都不說,那倒還好,他這麼一條明了,藍忘機頓覺羞惱難當,耳朵紅得幾欲滴血,低喝道:“魏嬰!”
不要胡鬧!
魏無羨無聲地擺出一個哈哈大笑的姿態。
——魏無羨這才轉過臉,驚訝地道:“什麼?含光君,你叫我嗎?什麼事?”
——藍忘機舉着那朵花,看上去臉色十分冷淡,語氣也是,道:“是不是你。”
藍景儀忍不住嘀咕道:“魏前輩這也太能裝了!除了他誰還會這麼無聊啊!”
藍思追則道:“魏前輩這時候,似乎還是很受歡迎的,這些女修,也沒有怕他的意思。”
——魏無羨道:“你們怎麼能這樣冤枉好人?我生氣了!”
——那兩名女修嘻嘻哈哈笑着一扯韁繩,跑回自家方陣去了。藍忘機垂下拿着那朵花的手,搖了搖頭。江澄道:“澤蕪君含光君,不好意思,你們不要理他。”
藍景儀經他提醒頓時也留意到此節,略覺驚奇道:“真的啊!雖然魏前輩人很好,但我還以為,射日之徵起,別人就都畏他怕他了呢!”
那麼問題又來了,百鳳山這場秋季圍獵,顯然是在射日之徵后,魏無羨這時還算受歡迎,又是怎麼在此後不足一年的極短時間內,淪落到人人都可以唾棄不齒的地步的?
“藍曦臣”代“藍忘機”謝過贈花,一併走遠之後,江、魏兩人又鬥了幾句嘴,便輪到清河聶氏騎陣入場。
看到那句“即便胸口怦怦狂跳的姑娘們……生怕惱了他,反手就是一刀劈垮整座觀獵台”,聶明玦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抽了抽。
他又不是橫衝直撞的莽漢!怎麼可能為一朵花去劈觀獵台!
這些女修一天到晚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麼!!
再看到最後對“聶懷桑”的幾句描述,聶明玦頓時濃眉倒豎,怒氣上涌:“聶懷桑!你敢不敢給我爭口氣!”
——而聶明玦身旁的聶懷桑今日依舊是穿得考究無比……然而誰都知道,他那把刀根本不會有什麼□□的機會,待會兒多半也只會在百鳳山裡逛逛看看風景而已。
聶懷桑條件反射地一縮,慘叫道:“不不不不不敢!不不不對!不敢不爭氣!”
見狀,聶明玦氣極反笑。
孟瑤在一側好言勸道:“聶宗主息怒,聶公子擅智,志不在武道,其實也沒有什麼。”
聶明玦道:“你少給他開脫!”
聶懷桑一陣咬牙切齒:好個孟瑤!好個斂芳尊!
他頓時縮也不縮、抖也不抖了,道:“大哥你放心!回去以後我非爭口氣給你看不可!”
他說得堅決,聶明玦顏色稍緩,卻還是沉聲道:“氣是給你自己爭的,做什麼要給我看!”
聶懷桑昂頭道:“我爭氣本來就是為了讓大哥高興的——我本來也不是什麼有上進心的人!”
聶明玦又給他氣得笑了,道:“你還很得意么!”
聶懷桑道:“不是得意,我說誠心話。”
說完,他喜怒難辨地瞥了一眼孟瑤。
後者笑得溫文爾雅、八風不動。
清河聶氏之後便是雲夢江氏,又是漫天花雨,讀到那句“砸得江澄臉色發黑”,魏無羨道:“江澄你這樣當真不行啊,姑娘們向你表達傾慕,你擺什麼臉色?當心七老八十也討不到媳婦!”
江澄黑着臉道:“你滾!”
說得好像你討到媳婦了似的!
他心知這句話甩出去會得到什麼回應,想一想都是一陣惡寒,索性憋了回去。
金子軒則望着後半段出神。
——此前金夫人一直牽着她的手,神色憐愛地與她說話。江厭離平素都是一副不咸不淡不顯眼的形容,低眉順目,這時看到兩個弟弟與她招呼,面上卻陡然燦爛起來。她放下扇子,對金夫人靦腆地說了兩句,走到看台邊,朝他們擲了兩朵花。
他虛虛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生出一絲隱秘的期盼。
然而想一想來之前自己才對她說了那些過分的話,若是沒有此番契機,怕是根本沒有重新了解她、再剖白心跡的機會。如此,江姑娘又怎可能再像待兩個弟弟一樣,對他笑臉相迎?
頓時又垂頭喪氣起來。
江厭離卻察覺到他虛扶胸口的動作,頓時猜到緣由,清淡的面容染上幾分紅霞。
“江厭離”擲完了花,又不聲不響地回了金夫人身邊,而到蘭陵金氏的騎陣入場,後者又將她拖回了看台前觀看。
一眾觀者心頭卻不約而同升起了幾分怪異的感覺。
無他,前三家為首的都是少年英傑,到了金氏,卻換了金光善,雖然不能說他不夠俊朗——可比其他人都高出一輩來,就難免有些不協調了。
藍景儀讀至這段,亦忍不住道:“怎麼只有金家是上一輩的家主領隊?”
金凌臉皮微微漲紅,道:“讓上輩家主領隊的,又不止我蘭陵金氏,只不過排在後面,都還沒有寫出來而已……”
藍思追也道:“澤蕪君、赤鋒尊與江宗主這時雖然年輕,畢竟都是一宗之主,金氏亦是由宗主領隊,本是合乎情理。”
藍景儀極細微地撇了撇嘴:道理他其實不是不懂,但這麼一看,就是覺得很奇怪!
本來沒有什麼,經他這樣一點破,金子軒不自禁生出點尷尬。
孟瑤則嘆息道:“聶家聶老宗主、藍家青蘅君、江家前江宗主,皆折於溫氏之手,四家之中,也只有金氏是原本的金宗主統領了。”
若說方才只是有點尷尬,這話一出,忽地又聯想到前面提及金光善的“豐功偉業”,金子軒頓時覺得臉上徹底掛不住了。
然而又莫可奈何。
無論人品如何不堪,金光善總是他父親,他這時再怎麼尷尬,也不可能盼着親生父親去死啊!
江澄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嘶鳴聲聲中,忽然一馬當先,在廣場上跑了一圈,猛地勒住。馬上之人身姿瀟洒,白衣若雪……那人有意無意掃過觀獵台那邊,雖然極力繃著臉孔,眼角眉梢卻有藏不住的傲色流露出。
魏無羨露出一個牙酸的表情。
看到金孔雀這麼賣力地討好他的師姐,想到他們日後必將結為夫妻,他實在是應該欣慰,然而又實在……非常不爽快!
金凌自然也不會略過“有意無意掃過觀獵台”一句,心臟一陣砰砰狂跳,惴惴不止。
阿爹這是回心轉意喜歡阿娘了?
可是什麼時候?
讀到後面幾句,魏無羨、江澄皆是不自覺磨牙,金子軒聽得清清楚楚,心虛不已,低眉垂眼不出聲。
——魏無羨嗤了一聲,在馬上笑個半死:“我真是服了他,跟只花孔雀似的。”
——江澄道:“你收斂點,姐姐還在觀獵台看。”
——魏無羨道:“你放心,只要他別又把師姐弄哭,我懶得理。你就不應該帶她來。”
金凌的心臟又是一陣狂跳。
阿爹弄哭了阿娘,什麼時候?怎麼回事?
——江澄道:“蘭陵金氏力邀,拉不下面子。”
——魏無羨道:“我看是金夫人力邀吧。她待會兒肯定會想辦法把師姐跟那個男公主攛掇到一塊兒去的。”
聽到“男公主”三字,金子軒臉色一陣漲紅,卻又不能說什麼。
誰叫他理虧在先呢?
——說著,金子軒已策馬奔至靶場之前。這排靶子是正式入山前的一道關卡……金子軒速度分毫不緩,反手拔出一隻羽箭,拉弓一射,正中紅心。觀獵台四面一片歡呼。
——見金子軒大出風頭,魏無羨與江澄臉上卻無甚波動。忽然,不遠處傳來重重一聲哼,一人高聲道:“在場哪個誰不服氣,儘管都來試試能不能比子軒射得更好!”……他記了這個仇,現在便過來挑釁。魏無羨微微一笑,金子勛見他不應答,面露得意之色。而等雲夢江氏的騎陣也行至靶場之前,魏無羨對正在馬上搭箭試弓的藍氏雙璧道:“藍湛,幫個忙?”
金子勛!
這個名字與窮奇道截殺有莫大關聯,誰都不可能忘記、且心中先存三分質疑,此時見他狂妄自大,印象更是一跌到底。
金凌見他多嘴多舌引得“魏無羨”有出手之意,更是着惱,道:“沒事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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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明玦極高,站立時便給人極大壓迫感,騎在馬上更有一種俯瞰全場的迫人威勢,觀獵台上的嘈雜霎時小了許多。在世家榜榜上有名的男子出場時,幾乎都免不了要被砸一頭一臉的花雨,排名第七的聶明玦則是個例外。若說藍忘機是冷中帶冰,如霜勝雪,聶明玦則是冷中帶火,彷彿隨時會怒氣騰騰地灼燒起來,更讓人不敢輕易招惹。因此,即便胸口怦怦狂跳的姑娘們手裏已經攥牢了汗津津的花朵,卻怎麼也不敢擲出去,生怕惱了他,反手就是一刀劈垮整座觀獵台。不過崇拜赤鋒尊的男修助陣不少,歡呼聲反倒格外震耳欲聾。而聶明玦身旁的聶懷桑今日依舊是穿得考究無比,懸刀佩環,紙扇輕搖,乍看好一個濁世佳公子,然而誰都知道,他那把刀根本不會有什麼□□的機會,待會兒多半也只會在百鳳山裡逛逛看看風景而已。】
對魏無羨還敢談笑拋花,對着聶明玦就生怕他反手劈觀獵台,可見百鳳山圍獵的時候,女修們都覺得聶大比魏無羨還可怕,笑cry……
所以嗯,聶大的確是世家公子榜第七,不是腦補或者同人私設哈,可見他顏值還是十分過硬的。
不過這樣一來有個問題,第六是誰呢?感謝在2020-08-0922:07:50~2020-08-1023:49:1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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