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八)
——藍忘機動手不動口,魏無羨見招拆招,兩人都是迅捷無倫。第三次撥開他手之後,魏無羨道:“我還以為我們應該至少算個熟人。你這樣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是不是有點兒絕情?”
——藍忘機道:“回答!”
藍景儀小聲道:“其實……光看這裏,還真看不出含光君是在關心魏前輩。”
藍思追輕聲道:“含光君並不知道魏前輩被溫晁丟下了亂葬崗。而鬼道術法,若是控制不好,也的確危險。”
就連召陰旗這樣普遍常用之物,若是使用時出了差錯,不也會危及性命嗎?
——藍忘機一字一句道:“跟我回姑蘇。”
藍景儀道:“這樣……?”
金凌道:“你又哪樣?”
藍景儀道:“含光君不應該說‘我擔心你,和我回姑蘇吧’、‘你一個人我實在不放心’這樣才合適嗎?你看他這麼說魏前輩根本就不明白啊!”
——須臾,魏無羨笑道:“跟你回姑蘇?雲深不知處?去那裏幹什麼?”
金凌:“……”
藍思追:“……”
平心而論,“藍忘機”這句話說的,的確不怎麼有水平……可是,藍景儀這兩句話,似乎更沒什麼水平。
魏無羨已經噴了:“這小朋友怎麼總是想法這麼多?到底是誰教他的?”
藍忘機拍拍他的背,沒有回答。
藍景儀猶無罷休之意,再往下一看又急了,道:“魏前輩恍然大悟個……啊!根本不是那樣!”
——他旋即恍然大悟:“哦。我忘了,你叔父藍啟仁最討厭我這種邪魔外道了。你是他的得意門生,當然也是如此,哈哈。我拒絕。”
藍思追:“……景儀!”
魏無羨:“咳。”
藍景儀收聲,卻還是忍不住嘀咕:“哎,含光君和魏前輩怎麼就吵起來了呢,分明好不容易才見到的……”
聞言,魏無羨也不自覺嘆氣:“是啊,我怎麼就和你吵起來了呢……”
的確是,好不容易才見到的。
但其實仔細回想一下,那三個月裏,他雖然不是沒有想念過藍忘機,卻是從未設想過與他的重逢。
非是“由愛生憂怖”,而只是純粹在恐懼。
恐懼於這個面目全非的自己,與過去的舊影重逢,憎懼於它們不斷提醒自己:你已經回不去了。
藍忘機道:“是我不好。”
——以一對二,藍忘機仍不後退,定定望着魏無羨,道:“魏嬰,修習邪道終歸會付出代價,古往今來無一例外。”
——魏無羨道:“我付得起。”
——見他一臉滿不在乎,藍忘機沉着聲音道:“此道損身,更損心性。”
——魏無羨道:“損不損身,損多少,我最清楚。至於心性,我心我主,我自有數。”
金凌讀完,咬了咬牙,還是忍不住罵道:“他有數個屁!控制得住個屁!”
藍景儀則道:“我覺得含光君要傷心死了……”
這話一出,金凌的眉尖無法自控地一抽,似有些惡寒,藍思追的神情也是微微一僵。
——藍忘機朝他走近一步,還要開口,魏無羨卻眯起眼,道:“說到底我心性如何,旁人知道些什麼?又關旁人什麼事?”
魏無羨揉了揉太陽穴,喃喃道:“說到底我心性如何……我自己又知道些什麼。”
藍忘機沉默片刻,輕聲道:“以後,不再是‘旁人’。”
魏無羨道:“那當然。若你還和我是‘旁人’,這世界上還有誰和我不是旁人?唉,我當時是不是把你氣慘了?連我名字都不肯叫了。”
——藍忘機怔了怔,忽然怒道:“……魏無羨!”
藍忘機搖了搖頭,道:“非是……而是我以為……”
魏無羨道:“以為什麼?”
藍忘機道:“我曾對你說……‘不與旁人觸碰’。”
不僅是以為魏無羨故意拿過去的話刺他,還是由於,想到了自己那自覺見不得人的心思,才心生惱怒。
暮溪山的屠戮玄武洞裏,魏無羨親口對他說了那句“我不喜歡男人的”之後,他就下了決心,要把這份心思深深地藏起來、不要再因為一己私心,給心悅之人造成困擾。
所以這一怒,其實本是不應該的。
魏無羨道:“有嗎?好像是有……可是藍湛,你也知道我記性很差,真的不是故意的。”
藍忘機道:“我知。”
他早就知道了。
魏無羨又道:“我當時也是,都在瞎想什麼呢。姑蘇藍氏再看不慣邪魔外道,又哪會隨隨便便讓別家的人去受禁閉的?”
——魏無羨也怒道:“藍忘機!你一定要在這個關頭跟我過不去嗎?要我去雲深不知處受你們姑蘇藍氏的禁閉?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們姑蘇藍氏是什麼人?!當真以為我不會反抗?!”
藍忘機搖了搖頭,還不待說什麼,魏無羨已經再道:“我忽然覺得,再在這裏看一遍也不錯。不然就我這個記性,都還想不起來自己說過什麼傻話混賬話。”
藍忘機低聲道:“……不是。”
不是傻話,也不是混賬話。
“魏無羨”全然不解其意,與“江澄”你一句我一句,接得滴水不漏,幾乎讓“藍忘機”無話可說。偏偏他似乎要吐露真心時,溫晁發出一聲微弱的慘叫,正正打斷。
魏無羨磨了磨牙,道:“便宜溫晁這個龜孫子了,早不叫晚不叫。”
藍景儀也十分遺憾道:“哎,他們就不能先解決了這兩個溫家的傢伙再說話嘛,白白被他在關鍵時候壞了事……”
見到溫晁不再逃、不再叫,反倒痴痴傻傻流起了口水,金凌臉上頓現嫌惡之色,道:“這傢伙,這是被嚇傻了不成?”
藍思追道:“……也許是吧。”
魏無羨面色轉為凜冽,再次道:“傻的倒快,便宜他了。”
這一次,只有森森的寒意。
——江澄道:“他聲音怎麼這麼尖?”
——魏無羨道:“沒了一樣東西當然尖。”
藍景儀差點就要問出“沒了什麼東西”,看到下一句,忽然了悟,頓時一陣噁心,險些當場吐了出來。
——魏無羨道:“這麼想可有點噁心了,當然不是我割的,是他養的那女人發瘋咬的。”
藍思追看起來也是明白過來、正在強行忍受,眼角隨之微微泛起血紅。金凌卻沒能忍住,發出一聲乾嘔。
魏無羨道:“真是難為這群小朋友了,要在這裏讀這麼噁心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三個少年才勉勉強強恢復了正常,繼續向後讀。讀到某一段、某一句,藍景儀忍不住道:“這話寫的,也太……扎心了。”
——藍忘機的目光還定定鎖着魏無羨,而魏無羨的注意力卻早已被苟延殘喘的仇人奪去,盯着溫晁和溫逐流的雙眼閃閃發亮,笑得興奮而又殘忍……誰都沒有閑心去敷衍外人了。
魏無羨看起來有點難過。
他忍不住又一次想:原來我那時候,真的已經……
藍忘機輕聲對他道:“那時的事,你無需放在心上。”
誰都有被過於濃烈的情緒擢取心神的時候,只要不是一直如此、只要沒有做下不可挽回的錯事,就不必過於介懷。
至於溫晁與溫逐流之流,不過自食惡果。
藍景儀又提出了一個問題:“你們說,那時候,魏前輩有留意到含光君還在嗎?”
——半晌,藍忘機轉身下樓。
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
至少金凌與藍思追,都不敢輕易給出回答。
魏無羨道:“我那時候啊……原來,藍湛你一直在外面。”
他心中滋味很是難以形容,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絕不好受。
他輕聲道:“我都不知道。”
——出了驛站,在門口守了好一會兒,卻始終沒有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寂靜的夜色被凄厲的長嚎聲劃破。
藍忘機道:“只是我自己,沒有別的地方想去。”
魏無羨道:“我要是早一點出來就好了。”
但其實,即便他早一點出來,也不一定能察覺到,藍忘機是為何守在那裏吧?
藍景儀道:“這裏就沒有了——這節好短啊。最後這句話,是說岐山溫氏快要倒了嗎?”
——藍忘機抬頭回望,白衣和抹額在冷風中獵獵而飛。
——黑夜已過,天上的太陽就快升起來了。
——而地上的太陽,正在下落。
金凌道:“不然呢?”
藍思追看了看那句話,心裏有些莫名的觸動。
不過,他最後也沒有明白這觸動從何而來,更別說去說什麼了。
反倒是魏無羨,察覺到藍忘機握着自己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再看着那句話,來回幾次,心中升起一個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想。
他忍不住道:“藍湛,地上的太陽……”
頓了頓,仍是覺得那猜想過於莫名,問出口都嫌自己臉皮太厚、又實在不能忍住不去問,便只得婉轉了又婉轉道:“是你心中的太陽嗎?”
藍忘機答道:“嗯。”
魏無羨眼眶一熱,一頭把臉埋進了藍忘機的胸口,感受着那胸腔中熾熱的溫度,喃喃道:“藍湛啊……”
他何德何能,能做藍忘機心中的太陽?
藍忘機道:“魏嬰。”
魏無羨應了一聲。
藍忘機無比鄭重、無比懇切地道:“你本應如烈日驕陽。”
縱使一夕沉落,也一定會重新升起。
水幕上,已有新題浮現出來。
——優柔第十四。
優柔,一為寬和溫厚,二為猶豫不決——不論怎樣解,都與射日之徵絕然不搭。
再看正文,果不其然,已回到十六年後。
——魏無羨忽然低喃了一句……藍忘機一直守在他身邊,立即俯身,輕聲道:“我在。”
魏無羨鼻頭驀地又是一酸,道:“你在,真好啊。”
藍忘機輕聲道:“以後,我一直都在。”
魏無羨仍然不能放心,又道:“你真的沒生氣嗎?”
——魏無羨卻並未清醒,眼睛還是緊緊閉着,手卻抓着他不放,似乎在做夢,嘀嘀咕咕道:“……你……你別生氣……”
——藍忘機微微一怔,柔聲道:“我沒生氣。”
藍忘機道:“早就不生氣了。”
說沒有生過氣,是騙人的。可生氣也只是一時,早就過去了。
——聽到這一句,他像是放心了一般,手指鬆了。
——藍忘機在魏無羨身旁坐了一會兒,見他又一動不動了,準備起身,誰知,魏無羨另一隻手猛地又抓住了他,抱着他一條手臂不放,喊道:“我跟你走,快把我帶回你家去!”
藍景儀忽然發出一聲響亮的抽泣。
他慌忙抹了一把臉,道:“對不起!可我是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特別想哭。”
說完這句話,他才發現,藍思追的眼睛,也是紅紅的,不由愣愣道:“思追你也……”
藍思追點了點頭,聲音微啞道:“含光君和魏前輩能走到現在,是真的……太不容易了。”
——喊出了這一聲后,魏無羨像是把自己喊醒了,長睫顫了顫,慢慢睜開雙眼,眸子從混混沌沌到一片清明,忽然發現,自己雙手正像抱救命稻草、水中浮木一般抱着藍忘機。
魏無羨道:“這個說法,真的好生動、好恰當啊。”
只有藍忘機——只有藍忘機,無論什麼時候,他只要一回頭,就能發現,原來這個人,一直都可以被他抓住。
藍忘機卻感到心臟一陣一陣的鈍痛。
要到什麼時候、究竟是經歷了什麼,這樣的魏嬰……這個還沒有和他互通心意的魏嬰,才會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着他?
“魏無羨”發覺自己的動作,立即撤手逃開,不慎牽動傷口。“藍忘機”按住他檢查傷口,竟已癒合得沒有一絲痕迹,就連他腿上的惡詛痕,也消失了。
——金凌那一劍捅個正着,傷口不淺,四天能癒合得一絲疤痕也無,少不了姑蘇藍氏的上品丹藥。魏無羨道了聲謝,順便挖苦了一下自己:“重活一世反倒變得這麼嬌弱,捅一劍就撐不住了。”
金凌的拳頭緊了緊,又慢慢地鬆開了。
藍景儀渾然不覺,只心疼道:“大小姐,這次你可千萬不能再捅魏前輩一劍了!”
金凌一僵,拳頭不自覺又握緊了,氣道:“還用你說?!”
也不知是在生誰的氣。
他在心中忿忿道:這個人,就這麼不愛惜自己的嗎?!
——魏無羨道:“那可不一定,要是換了我上輩子的身體,吊著半截腸子都能自己塞回去再戰三百場。”
藍思追道:“那麼,金公子這次,想怎樣做呢?”
金凌張口道:“我——”
“我”字一出口,他又頓住了。
半晌,他道:“我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這都是怎麼回事!我小叔叔、我小叔叔他——”
魏無羨嘆了口氣,道:“對這孩子來說,實在是太為難了。”
無論如何,金光瑤是他的至親之一。這麼多年的疼愛,若金凌真的這麼容易就能放下、眼看他被人揭發身敗名裂還沒有猶豫遲疑……那才要說一聲心性涼薄。
藍思追也十分清楚這一點,沒有一定要逼迫他的意思,只是正因為不忍,才想要早早地提醒他:“書中所寫,皆無虛假……金公子不妨看一看書中的後來如何,再決定怎麼做,也更好些。”
金凌悶悶地答了一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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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地上的太陽,正在落下”的解讀,其實我初刷精修版的時候也簡單理解為岐山溫氏,沒有多想,不久后我就聽到了廣播劇的ft,第一次聽到了關於“魏無羨是藍忘機的太陽”這樣的解讀。
初聽我是非常吃驚的,後來三刷原作的時候又仔細地揣摩了一下,覺得的確是很有道理的。
這句話本身其實是忘機角度的敘述,此時射日之徵開始只有三個多月,根本不能說已經奠定勝局了,如果只是溫家,直接說“正在下落”還不合適,至少在忘機的角度,他不會這麼肯定。
而此前的情節,正是終於歸來的魏無羨、卻墜入鬼道面目全非,嘰對此非常心痛,他一個人在驛站外等待的時候,這句話顯然也是在隱射他的心境。
丹心第十九中,作者同樣也以“夜色寂靜,江流沉沉”八個字,明着是對環境氛圍的描寫,實際上也帶出了汪嘰的心境,有一就有二,也算是對這個解讀的一種側面印證。感謝在2020-07-3121:28:10~2020-08-0121:04:4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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