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四)

(卅四)

——藍景儀哼哼道:“一會兒不願意,一會兒又願意了,忽晴忽陰,小姐脾氣。”

——那名少女擦了擦眼睛和臉……眾少年七手八腳拖了一堆稻草過來給他墊着坐,金凌緊緊捏着那枚鈴鐺,不知在想什麼。

明晃晃的水墨文字,簡直分明得有些刺眼了。

藍思追所說的話,條理清晰到步步緊逼。

金凌與他對峙着,如同天書中所書寫的一般,緊緊捏着那枚鈴鐺,下唇抿得近乎冷厲。

半晌,金凌道:“那又如何?”

不等藍思追回應,他繼續道:“我懷疑了,又如何?”

藍思追先前說話前一點一點不自覺攀升起來的氣勢又再次沉了下去,他道:“金公子,你既然懷疑了魏前輩的身份——”

一句話沒有說完,金凌卻突兀地爆發了:“是,我懷疑,我懷疑又能怎麼樣?紫電抽不出來魂魄,他就不是被奪舍之人!我懷疑什麼、我怎麼懷疑!!我懷疑他是誰!”

一連數個“懷疑”,是疑問的句式,卻半點沒有疑問的語氣,只有激蕩的暴怒。

說是“暴怒”,其實卻也不盡然。

魏無羨一把扣住了自己的臉,喟嘆。

藍思追頓了一頓,等待金凌急促的喘息逐漸平復下來,才道:“金公子,不管怎麼說,你現在已經知道了魏前輩的身份。”

他道:“從此處出去后,你待如何?”

“……”

須臾,金凌一字一句道:“我待如何,與你何干?”

天書讀到現在,總能大致維繫的平和,在這一刻,似乎搖搖欲墜,山雨欲來。

藍思追猝然啞然,一時居然說不出話來。

是啊。

金凌如何看待魏無羨,與他藍思追何干?他為什麼會這麼、這麼在意?

金凌與魏無羨之間有恩有怨,亦仇亦親,無論金凌對魏無羨,還是魏無羨對金凌,不管如何看待,他們之間,總是有着剪不斷理還亂的特殊關聯。

而藍思追與魏無羨,不過就是夜獵中被對方順手救過幾次,不過是旁了不知多少代的族親與對方有着尚不知是非對錯的殺身之仇,除此之外,既無切身之痛,也無故舊淵源。

金凌感念也好、切齒也罷,都不該是他能置喙的。於姑蘇子弟,不應與邪魔外道結交,於金凌交友,更不該阻撓他發泄正當的仇恨。

——本應如此。

但藍思追覺得這樣不對。

他在心中默默地道:不管我為什麼這麼在意,倘若金凌與魏前輩當真刀兵相見,那真的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

一陣沉悶的靜默過後,他道:“金公子,是我僭越,方才情不自禁,失禮之處,請見諒。”

金凌攥着銀鈴的手原本也在沉默的緩衝下漸漸鬆開,聽到這句話,他上上下下將藍思追看了一遍,神情莫名地嗤了一聲,答非所問道:“你還讀嗎?”

藍思追搖了搖頭,道:“方才我行止失當,應該靜心。不過,這天書還是儘快讀完為好,所以……”

“所以”之後一頓,顯然是還沒有想好該說什麼。

藍景儀忙道:“我來吧!”

藍思追看了一眼金凌,後者旋即道:“你看我做什麼?”

藍思追道:“沒什麼,那就由景儀繼續讀吧。”

至此,風波止息。

後排,魏無羨摸了摸鼻子,道:“藍湛,你覺不覺得,你家這小孩剛才,有點奇怪?”

藍忘機道:“思追方才確實僭越,或許,另有隱情。”

江澄道:“明明是你們姑蘇藍氏的親眷子弟,卻這麼護着一個邪魔外道,不知道的還以為魏無羨是他什麼人呢!”

這已經不是藍思追第一次為了維護魏無羨與金凌分歧,江澄這句話憋了許久,此番終於忍耐不住。

聞言,藍忘機的眉頭頓時一蹙。

不過,江澄這句話卻也彷彿一個開關,提醒了眾人一件從一開始便已經發現、但卻沒有深究下去的異常。

姑蘇藍氏的親眷子弟,座下卻間着岐山溫氏的炎陽烈焰家紋!

想起了這一點的人不約而同回頭去看端坐在最後一排的溫氏姐弟。於是,暫時還沒有想起來的人,這下也跟着回憶起來了。

江澄也跟着回想起來了,他皺眉道:“他座下的家紋,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和阿凌一樣么?”

江厭離道:“我看着,兩種家紋的間法,是有些不一樣的。阿凌身下的金星雪浪與九瓣蓮相差不多,藍小公子那兒的溫氏家紋,卻被捲雲紋掩得更多一些。”

魏無羨忽然“呃”了一聲。

江厭離道:“阿羨?你怎麼了?”

魏無羨沉默着挪了一下位置,待到眾人視線都彙集了過來,才終於慢吞吞道:“我方才發現,我這裏,被九瓣蓮紋蓋得差不多的,好像是,藍氏的捲雲紋。”

江澄:“!!”

他看起來像是被人強行塞了最討厭的東西還不能丟出去——或者說,丟不出去。

江厭離也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但很快就恢復如常,笑道:“阿羨與藍二公子兩情相悅,日後是一定要結為道侶的,想來是這個緣故。”

金子軒道:“可是,江姑娘,若是這個緣故……你、你我日後乃是、也是一樣的關係,但是你座下的軟墊,並未有……”

他說得磕磕絆絆,臉色發紅。

江澄的臉色更黑了。

魏無羨道:“金孔雀你閉嘴吧!誰說我師姐將來一定要嫁你了!”

金子軒道:“我——”

江厭離滿面紅霞,道:“阿羨!”

在話題進一步進展之前,有個人一本溫文地插了進來:“想來與魏公子的緣故不同。畢竟藍小公子來的時候,岐山溫氏已覆。”

孟瑤偏過臉向後看去,道:“且不論一族復起需要多久,溫氏尚存、且有些影響力的後人便只有溫公子,即使有心,怕也無力。”

溫寧有些架不住地向後縮了縮,道:“我……不行的。”

停了停,又道:“應該……也不想的。”

溫情狠狠地乜了她不爭氣的弟弟一眼,方淡聲道:“我們這一脈,多的是醫修,沒什麼雄心壯志。”

聶懷桑道:“那……咱們說來說去,還是什麼都不能確定啊?”

聶明玦道:“這少年的身世,你可有什麼線索?”

這話是對着溫情說的。

倒非是咄咄逼人的質問,因此溫情倒也沒有生氣,只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吐露道:“這孩子,長得確與我族中一位堂兄很是相像。但要說旁的,那也不知道了。”

尚不能確認的猜測,被她保留了下來。

聶明玦卻繼續道:“此人可有後嗣?”

溫情眉角抖了抖,方答道:“兄長去歲得子。”

不等聶明玦回應,她便一口氣說完:“除此之外,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們沒本事未卜先知知道將來發生了什麼,所以聶宗主,你也不必繼續問了。什麼時候該知道了,也就知道了。”

聶明玦:“……”

曉星塵沒忍住,肩膀跟着抖了一抖。

無論如何,題外話終於在此處被終結,所有人的注意力全神迴轉到正前方的水幕。

看到阿箐在市集中裝瞎撞人、摸人錢袋,魏無羨不由感嘆:“這姑娘,很懂得利用自身優勢么?”

江厭離則道:“可阿箐姑娘這般過活,也不是辦法啊。若是被人發覺了,她一個小姑娘,一定要吃大虧的。”

藍啟仁則對着那名被阿箐撞了的男人的舉止蹙眉,堪堪壓下了“粗俗不堪”的斥聲。

——阿箐連連道歉,那男人臨走了還不甘心,右手不老實地在阿箐臀部上狠狠擰了一把……只想一掌把這男人拍穿入地。

藍景儀念得臉色微微發紅,一句讀完,道:“他——這傢伙、好不要臉!”

金凌道:“換了我,就直接剁了他的手!”

藍思追沒說話,心中卻道:也換不了你啊。

阿箐摸了那男人的錢袋,因袋中寒磣的銀錢數量罵了幾句,走到另一條路上,又故技重施,撞上了一名白衣道人。

——那道人被她撞得一晃,回過頭,先把她扶穩,道:“我沒事,姑娘你也看不見嗎?”

魏無羨摸了摸下巴,心道:這麼一對比,那小流氓打扮得其實一點兒也不像小師叔。嗐,果然是欺負咱們都沒見過本人。

——這人十分年輕,道袍樸素潔凈,背上縛着一把以白布裹纏的長劍,下半張臉很是清俊,雖然略顯消瘦。上半張臉,則纏着一條約四指寬的繃帶,繃帶下隱隱透出一些血色來。

此人顯然便是曉星塵了。與這番描寫相對,那薛洋假扮的“曉星塵”,卻是一身黑衣、黑布裹劍,手上戴了一隻黑手套,眼睛上纏着的“厚厚繃帶”顯然也沒什麼隱隱透出的血色,和本人實際相差甚遠。無怪魏無羨覺得“其實一點兒也不像了”。

這時,只聽藍景儀又道:“想不到阿箐姑娘,居然是這樣遇到曉道長的。”

兩人初遇,乃是阿箐扒人錢袋扒到了曉星塵身上,被後者識破、抓了個正着。

雖然他們顯然後來都從“魏無羨”處得知了事情始末,但是沒有經歷過共情,自然難以清楚這些細枝末節。

藍啟仁道:“曉道友心善。”

他指的是曉星塵在被阿箐摸走了錢袋之後,不僅從上一個失主手上護住了她,也未討還自己的失物。

曉星塵道:“這位姑娘身世可憐,遇到了,能幫便幫一幫。雖然餘力綿薄,舉手之勞,卻不能不盡。”

魏無羨看他一眼,又看一看水幕,忍不住心道:我這位小師叔,實在是個心軟良善的人。走到書里那般地步,實在是……太可惜了。

——阿箐道:“剛才聽那個臭縗鬼罵人,原來你也是瞎子啊?”

——聽到後半句,曉星塵的神情瞬間黯淡下來,笑容也一下子消失了。

——天真無忌的童言,最是能致命。小孩子什麼都不懂,而正是因為他們不懂,所以傷人心才往往最直接。

——曉星塵纏眼的繃帶下,一縷血色越暈越濃,幾乎透布而出。他舉手虛掩其上,手臂微微發顫。挖眼之痛和挖眼之傷,不是那麼容易就痊癒的。阿箐卻以為他只是頭暈,喜滋滋地道:“那我跟着你吧!”

藍思追的神情十分明顯地變得難過起來。金凌的臉色則更添了一重憤懣,顯是在心裏又對着造成這一切的薛洋恨得切齒拊心。

總之,阿箐便這樣死纏爛打地跟上了曉星塵。

——魏無羨本以為曉星塵應該有個目的地……他心道:“也許是櫟陽常氏一案給了他太大打擊,從此不想再混跡於仙門世家中,但又放不下心中抱負,這才選擇流浪夜獵,能做一件是一件。”

看到最後一句,再想起曉星塵本人方才在這裏所說的話,頓覺此人不愧“明月清風”四字。

可惜,運道實在太差。

——魏無羨看得清楚……阿箐驚叫,是因為她剛才隨眼一掃,看到了一個黑色人影,躺在叢生的雜草里。

這倒在草叢中、被阿箐有意隱瞞,但終究被曉星塵發覺、還撿了回去救治的人,正是和他已結下不共戴天之仇的薛洋。

藍景儀極是憾恨道:“曉道長要是沒有救薛洋就好了!”

魏無羨嘆道:“唉,這世界上哪有什麼‘就好了’。”

藍思追道:“曉星塵道長又不知道這人是誰,怎麼可能見死不救?”

金凌要待說什麼,卻聽藍思追停頓片刻,繼續道:“他們兩位若是來得遲些,遲到薛洋已經死了,才最妥當。”

他聲音有些低,並且有些慢。與一向大大咧咧、心直口快的藍景儀不同,藍思追心裏覺得自己如此說話是有些不妥的,只是,一想到後來發生的一切,就壓不下這樣的念頭。

金凌道:“藍願,你……”

他沒再說下去,因為當藍思追的話在他腦中轉了一圈過後,金凌便承認,自己大約也是這麼想的。

哪怕與曉星塵素未謀面,更不要談什麼深刻交情,也會發自內心地覺得,他要是不和薛洋扯上關係,就好了。

曉星塵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撿了薛洋,背着他進了義城,耳中聽着三個少年的話,臉色不自覺地、再次泛起些微的蒼白。

——這時的城門還沒有那麼破敗,角樓完好,城牆上也沒有塗鴉。進入城門,霧比外面濃一些,可比之後來的妖霧重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兩側房屋門窗里有燈火透出,還有人語傳來,雖然較為冷僻,但至少還有幾分人氣。

看到義城從前的舊貌,再回想一下藍、魏兩人入城時所見,變化如此之劇,不消說,一定是薛洋的“功勞”。

曉星塵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些。

他忍不住想:又是因為我救了不該救的人,連累了這滿城的人。

※※※※※※※※※※※※※※※※※※※※

其實吧,一開始寫思追忍不住情緒失控,失禮地追着金凌表明態度,是因為想表達:他雖然記憶還沒有恢復,但是曾經的感覺在復蘇,所以在“應該”之外還格外在意魏無羨,連帶着在意他和金凌的關係(雙方都在意,但無意識多偏羨一點),然而怎麼寫都不滿意……因為思追自己也不完全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情不自禁”,為了描寫這一段一度頭禿,最後也還是表達得不清不楚的。

因為思追的異常,在他恢復正常之後,後排卻一路歪樓,最後歪到了家紋和身世的關聯上,魏小羨也終於後知後覺發現了蓮瓣間蓋着捲雲紋。

實際上墊子上的家紋安排是NPC有意暗示什麼,對於在場的人來說,有參考價值,但是沒什麼絕對的東西,就是讓他們自己腦補的。

思追的身世,腦子轉得快的都大約猜到了點兒,但無論出於君子之道還是別的原因,都決定看破不說破。聶大不笨,但是總的來說他是個比較遙遠的局外人,一時沒串起來,並且想到什麼就問了。

於是場面一度十分尷尬。感謝在2020-02-0411:12:36~2020-02-0810:21:0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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