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暮城煙雨中
待蒙雨披了一件外衣,那“兄妹情深”的二人便並肩立於窗前,只見窗外電閃雷鳴,有光劈向遠山和深谷,大地一陣驚。
看了一陣,蒙雨伸手去夠外延的窗葉,秦星亮搶先一步,把兩扇窗葉快速而平穩地合上。室內頓時安靜不少。
她看到用來薰香驅蚊散濕的長身爐里尚有微火,便往上面加了幾塊木炭,又往喝了幾開的熟茶壺裏續了水,架到爐子上。
二人在爐邊的椅子上坐下。她開口問,“做惡夢了嗎?”
“嗯。”他把夢裏的情景對她說了一遍。夢的後半場,他逃離她們,坐在繁華街道的騎樓下乞討。
暮城破。
有殺紅眼的兵士殺進來。一時間,人如螻蟻,生活散盡。他拚命地逃跑。能跑到哪去呢?最終他決定向她們的庭院跑。他擔心她們。
她們背了簡易的布包裹,各自牽了一匹馬站在庭院門口,似是在等人。
看到他跑過來,面上沒有冷暖的姑娘揮了揮衣袖,那座精緻小巧的庭院竟然消失不見了。
冷麵姑娘問他,“會騎馬嗎?”
他別的不會,恰巧會騎馬,便點頭應下。
冷麵姑娘把手裏的馬繩遞給他,命令道,“跟我們走。”
兩個女孩共乘一騎跑在前頭,他跟在後頭,往山上跑去,一口氣跑到半山。之後三人棄馬,往山巔跑去。
等他們站在山頂吹冷風,汗水濕了脊背,紛紛打起了噴嚏。
冷麵姑娘道,“暮城完了。”
整個過程,哀婉姑娘始終緊抿嘴唇,一言不發。
他們靜靜地坐在山巔上,看暮城身陷戰火,無能為力……
秦星亮後知後覺,在對夢境的追溯中才意識到,原來他們逃到了植蘭山,沒有山房的植蘭山。
水沸,壺嘴處白色茗煙升騰,她給他倒了一盞清亮濃紅的茶湯,“阿秦,你夢到了失敗的我。”
那是第二種可能。
她修魂失敗,暮城像鄰近的朝城一樣人去樓空,很快變成廢墟。
阿沈自是對她不離不棄,她們或許會躲在植蘭山的深處,了此殘生。
阿沈會想盡一切辦法比她晚死,哪怕就晚幾個時辰。
阿沈會將她的骨灰帶回塵封的庭院,散在那棵桂花樹下,這樣她就能和他在一起了,從此,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既然這世上沒了他,她不要什麼來生了。她不要,阿沈也不會要。這世間,便少了三個人的輪迴。
應該是四個。在這種可能里,老者並沒有出現,荊的骨灰和魂識,都還留在庭院的靜室中。
滾燙的茶水入口,落喉,暖胃。
秦星亮輕聲道,“這個夢讓我非常難過。我急急趕來看你,是害怕夢境已成真。看到你安然無恙,又分外慶幸。這一生,我和你,是相遇,還是重逢?”
“是相遇,不是重逢。前世的我,確實與你的曾祖父有過交集,因為玉將軍的傘。”
她給他續茶,“不必糾結於過往,我們的阿秦沒有前世,一直都是一個全新的人啊。”
睡意全無。他們坐在黎明前的黑暗裏,喝着茶,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天亮了,蒙雨欲起身推窗,秦星亮又搶先一步,“我來。”
二人又並肩立於窗前看雨,她平靜地說道,“冰清說這場雨一旦落下來,未來一月,暮城都會在煙雨之中。”
阿秦提議,“那正好,我們可以去江上住幾天,只可惜,今年他不在。”
暮城之夏,濕熱暴雨,學子們有兩月暑假,公職人員也有半月假。
人們喜歡到江上的雙體游舫上去玩,閑住幾日,採蓮花,吃蓮粥,畫蓮子。
讀書時,秦星亮數次邀約藍玉,對方從來都是一口回絕。
書院的同齡人幾乎每年夏天都去江上,回來后各種得意嘚瑟,搞得好像整個書院就數他倆沒見過世面似的,不就是一群人傻呵呵在坐在一艘船上東張西望嘛。
但他真的很想跟藍玉去到游舫上呆幾天,就他們兩個人,一起看風景,藍玉畫畫,他在一旁看着……
有次秦星亮急了,氣鼓鼓地拋出狠話,“今天不給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我就是扛,也要把你扛去。”
藍玉並未將他的氣惱放在心上,似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之後似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你不懂,我在等一個人。”
後來他就懂了。
等他倆即將年滿二十歲的那個夏天,藍玉牽着剛剛結親不久的蒙雨的手,臨出發了才來他家找他,搞得他措手不及。
他原本要為游舫之行準備很多東西的,吃穿用度都要奢華……結果他只來得及帶了一身換洗的衣服。
就好像他只要慢一步,他們就會毫不留情地丟下他,也可能人家原本就沒打算帶他去,只是出於禮貌,行前跟他打個招呼,而他竟然厚着臉皮跟着去了。
第一次去,雖然一切從簡,但因為新鮮好奇,玩得很是盡興。
第二年,才入夏他就做了準備,早早地聯繫了舫主,以期避過集中出遊的人群。等他打點好一切,去邀約藍玉,他笑着回他一句,“好啊!”
這輕鬆歡快的兩字,秦星亮硬是從十二歲等到二十一歲,真是不容易。
第一年與眾同樂,第二年三人獨游,第三年也是……原本以為,每一年都會如此。
到了第四年——
蒙雨果斷回絕了他的提議,“今年不去江上。”
這兩人拒絕他的態度和神情,簡直一模一樣。不去就不去罷,他今年也不想去。
秦星亮準備回房洗漱,換了身上的睡衣便去大廳吃早飯,結果他才從裏面打開房門,便看到一眾穿戴整理的烏衣輕騎站在門外的廊上,齊刷刷地朝他看,那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被他逮了個正着。
“你們……”
“我們來等阿雨姑娘一起吃早飯。”離他最近的一名輕騎坦然地答道,其他輕騎紛紛點頭附和。
真是一群怪人。秦星亮甩甩頭,替蒙雨關上房門,這才大步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他才走,輕騎們便開始交頭接耳。
“看出什麼來沒有?”
“這有什麼看不出的,阿雨姑娘跟藍玉公子是一對兒,這秦公子也喜歡阿雨姑娘,大半夜不睡覺,跑來糾纏,看那樣子也沒得逞。”
“我倒不這麼認為。秦公子喜歡藍玉公子,趁着雨大風急,隔房難以有耳,特意跑來恐嚇阿雨姑娘放手。”
“依我看啊,藍玉公子是天上的月亮,秦公子是落地的星辰,阿雨姑娘難以取捨,但我保證,以阿雨姑娘和秦公子的人品,他倆絕對不會越雷池半步。”
……
蒙雨洗漱完畢,打開房門,看到這熟悉的一幕,她面露極其難得的調皮一笑,對着個頭最矮的輕騎說道,“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我們三個人啊,那是相互喜歡!”
吃過早飯,那雨絲毫沒有停下或變小的意思。
出行二月,家就在雨幕數里之外,輕騎們歸心似箭,臉上不免現出焦躁。
蒙雨沖宋大書招手,“交待下去,回途暴雨,一路上要相互照應,等入了暮城主城,便可自行歸去。”
一盞茶的工夫之後,眾人披了雨篷,紛紛闖入雨幕。
暮城的雨具,在暴雨面前,從來都不是為了防止被打濕,而是為了減弱劍雨對身體的衝擊力,有效緩解疼痛。
馬車前後,各有十名輕騎,以二人並列的方式騎行,再也不會像上次那樣自己一溜煙跑出去老遠,竟連一路負責護衛的調令主人丟了都不知道。
沈冰清負責趕馬,車內坐着蒙雨和秦星亮。
她故意盯着他的臉看,把他看得極不自在,他不敢回視,目光飄忽地掃了幾圈車廂,覺得自己很傻,便只能看向她,“蒙雨,你,你想幹嘛?”
“我想……”她沖他狡黠一笑,抬高聲量,“阿沈,你給阿秦看看姻緣。”
秦星亮只覺血沖腦門,看姻緣……能看出一個人心裏喜歡誰嗎?他的秘密是不是保不住了?冰清看透他,會怎麼取笑他?
沈冰清聽到叫喚,對拉車的兩匹馬施了法,讓它們繼續跑,自己掀簾進了車廂。看他把雙手藏在身後,對他露齒一笑,柔聲道,“阿秦,把左手伸出來。”
秦星亮不敢不從,趁她還是一副好脾氣,乖乖遞了左手過去。她仔細研究上面的紋路,對着蒙雨說道,“阿秦手上沒有姻緣。”
她困惑,怎會沒有?又問阿沈,“看清楚了嗎?”
沈冰清堅定地點頭。
她沒說謊,阿秦這輩子都不可能娶妻生子。掌紋上顯示,如果能和意中人喜結連理,必定和樂美滿,羨煞旁人;如果得不到意中人,便只有一條路,終身不娶。
他既然在姻緣上沒有未來,她便許他一個未來。“雖然沒有姻緣,但阿秦會有孩子。”
沈冰清說著又去看蒙雨右手的掌紋,用一種極其肯定的語氣說道,“你和藍玉會有一個孩子,藍玉會給他取名,單名一個‘逍’字,將來這個孩子會認阿秦做義父。”
“我會有一個名叫‘陳逍’的孩子?”這話是秦星亮問的。
不知為何,當冰清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一股暖流溫柔地淌過他的心田,藍玉和蒙雨的孩子,他光是聽名字就喜歡,心動。
逍兒?陳逍?蒙雨心下念着,雙手不自覺地放到腹部,阿沈從不會對她撒謊,這一世,她和藍玉有未來,成親以後,他們會有一個孩子,一個就好。
看蒙雨陷入沉思,沈冰清向秦星亮遞去一個會心的眼神:我幫你藏了秘密。他用眼神回她,謝謝啊!他的眼裏盛滿了感激,謝她的隱藏,謝她的預言。
下午時分,天色昏暗,眾人入了暮城,輕騎們四處散去,馬車上的三人此時一人牽了一馬,站在城邊的墨檐下告別。
秦星亮策馬離開之前,再次問蒙雨,“真的不用我送你回去?”
蒙雨搖頭,他便往書局的方向奔去,他要先把藍玉的書稿交給值班編輯,再幫藍玉去送信。
冰清客棧就在城心深巷的末端,沈冰清很快就回到客棧。
朱牛牛看到渾身濕透的她,興奮地叫她“掌柜的”,直接把人拉到浴桶前,幫助她脫衣沐浴,“在阿秦家聽到晴雨司的口信,這幾天我一起床就燒水等着。”
看着朱牛牛忙裏忙外的身影,沈冰清只覺自己從愛情里抽身,真正回到世俗的煙火之中。
她泡在溫暖舒適的熱水中,忍不住說道,“牛牛,謝謝你啊!”
朱牛牛微微一笑,“掌柜的,謝什麼呀,我照顧你是應該的。”
沈冰清心道,謝謝你像家人一樣陪在我身邊。
蒙雨和藍玉的存在,就是她生命中的一場愛情,要隨時隨地,時時刻刻,全力以赴的那種,是懸空的,盛大的,唯美的,令人不安的。
她落地的時候,希望有個人能接住滿心歡喜又疲憊不堪的她。
沈冰清舒適泡澡的時候,蒙雨在隴端山下拴好了馬,開始爬山道回家。
即便身在磅礴的大雨中,她也能看得出來,山道上的石階明顯被人鑿過,目的是為了不讓急急奔走雨中的她因為路滑而摔倒。
一個人,不可能完全懂得另一個人,也沒必要。
每個人都有秘密。秘密是私人的歡喜或痛苦。她有很多疑問,但沒有當面向他求證。她問什麼,他都會答。
她不想破壞他構築的秘密堡壘。他已經把他的心給她,她要保護好他的自留地,他的私人領地,他的秘密樂園。
這一世,這些年,他好像,一直陪在她身邊,看着她長大。
她看不見他,但她能感覺到他的存在,無時無刻。在拿回記憶之前,她只是困惑。在拿回記憶以後,她便只有堅定。他一直在,她一直在他的注視里。
蒙雨爬坡時突發奇想,她決定做一個小小的實驗。
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費勁地爬起來,坐在石階上揉膝蓋,表情痛苦……
幾口茶的工夫,便有農人打扮的大伯出現在雨幕中。
大伯來到跟前,像她遇到過的那些樸實的農人那樣詢問她的傷勢,她說膝蓋很疼,他便彎下腰來,極其好心地要背她回家。
每次,她遇到困難時,總會有人出現,幫助她解決問題。
這一次也不例外。她謝過大伯,說膝蓋無礙,自己往家的方向走去。她知道,大伯會一路跟隨,直接她安全回到家中為止。
小院的門虛掩着。家裏有人在等她。
范寶寶手裏捧着一本書,坐在爐灶前,一邊看書一邊守着一鍋熱水下的灶火,看她進門,連忙棄書迎上去,“師傅,你回來了!”
他雙手握住她的一隻手,又沖書房的方向激動地喊道,“貝貝,快來啊,師傅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