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她回到暮城
在秦星亮的邀請下,朱牛牛每天都到他家吃早餐。
早餐一如既往地豐盛美味,朱牛牛胃口好,只見她左手一塊糕點右手一口佐餐湯,吃什麼都那麼歡暢,再沒有食慾的人看她這種吃法,都會產生吃喝的動力。
托朱牛牛的福,這些日子,秦星亮活得還算好。
又是送耕牛又是請早餐,朱牛牛不免會錯意,但她不想私下猜測,便直接問他,“阿秦,你不會是想娶我,讓我給你生胖娃娃吧?”
秦星亮及時表明態度,“牛牛,我們做朋友可以,談婚論嫁不行。”
兩句話就說清楚了,他們一個缺吃,一個缺陪,很快就成了互補型的朋友。
朱牛牛心寬體胖,歡快隨和,彷彿這世上就沒有讓她不開心的事,一旦認定一個人,就會掏心掏肺地對對方好,和這樣的女孩做朋友,沒有顧忌,輕鬆極了。
秦星亮樣貌英俊,樂於助人,看客棧生意冷清,就會到門外幫忙招攬生意,還真有不少小娘子被他帶進來喝茶閑坐。他不是閑的,之所以這麼上趕着,是真心把朱牛牛當成朋友。
蒙雨突然不辭而別,讓他深深地意識到,自己被困在一座煙雨的城中。無窮無盡的煙雨,沒有盡頭的寂寥。
倘若沒有喜歡的人,沒有可以寄託的情感,活着與行屍走肉無異。
沒有藍玉的暮城,他之前還有蒙雨和冰清,眼下便只有朱牛牛。
朱牛牛耐心地聽完他的絮絮叨叨,下了個結論,“原來,你喜歡雨兒。”
他囑咐她,“這事你可得替我保密,尤其不能讓藍玉和冰清知道。”
藍玉和冰清知道,也不會拿他怎樣,依着他們的性子,該怎麼相處還怎麼相處,只是他會難以自處。
他喜歡一個人,發乎情,止乎禮,但最好的朋友的心上人被他惦記上了……就是好尷尬。
藍玉結親后,外出公幹回來,第一時間邀他一起到隴端山去看她。
那隴端山他之前去過多次,並不知山上住了這樣一個姑娘,不曾遇見,或者擦肩而過並不曾留意。
那是他第一次見她,她坐在空蕩蕩的院子裏發獃。
她的人,她的院子,看起來都很孤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根本感覺不到有人靠近。在看到他們之前,她神情寡淡,神色寂寂。
直到藍玉試探地,輕輕地喊了一聲“雨兒姑娘”,她才回過神來,幾乎是在一瞬間,臉上笑意也有了,歡喜也有了,就像一朵沉默已久的花苞突然綻放一樣。
原來他,他就喜歡這種類型的,止不住的情深意動。但他沒有機會了。他這輩子,在愛情這件事情上,擁有的大概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轟轟烈烈。
他不明所以。眼前第二次見面的兩個人,怎麼會親近成這樣,不是肢體上的親近,而是感情上的親近。
從抬頭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一直落在藍玉身上,直到藍玉介紹他們認識,她才意識到旁邊站了一個人,她肯定不是裝的。
她看到他,心裏想的大概是,他是藍玉的朋友,所以她接納他。至於他是阿秦還是阿貓阿狗,無關緊要。
既如此,他也不把她放在眼裏,她跟他搶藍玉,他不喜歡她,他是因為藍玉才勉為其難地遷就她。
藍玉很忙。他也不閑。但他抓住了所有與她相處的機會。
他能明顯地感覺到,她在感情關係中的焦慮和緊張,她的疲憊不安,像她的歡喜那樣盛大。
他變得啰嗦,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討人厭。他喋喋不休,她嫌他煩,叫他“閉嘴”。他想讓她在自己面前,任性,放鬆。他想,默默地成為她的避風港。
包括這次西行沒有帶上他,大概也是嫌他啰嗦……
知道自己被悄無聲息地丟下以後,秦星亮心裏始終堵着一口氣。那西地他不是非去不可,但通過這件事,他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位置,竟是這般無足輕重。
什麼叫暮城不能沒有他,什麼叫他對暮城來說很重要?他不就是開着一些鋪子,印着幾本書,做些不痛不癢的小生意嗎?這借口也太拙劣了。
他不是藍玉最好的朋友嗎?
他現在還真不是了,因為突然冒出荊風大哥。
就算不是,藍玉卻是他最好的朋友……就這樣被拋下,但凡是個人,都會想不通。
她不在家,他上山去幫她打掃。
她家的門對他來說形同虛設。她在家時,門便總是開着,他直接走進去,她不在家,他有事,便翻牆。
翻牆有一種隱秘的快感。
一個微雨的天氣,他照例翻牆而入,雙腳落地時撞到東西,只聽牆根傳來一聲“哎喲”,垂垂老矣的范寶寶隨即倒地。
他趕緊扶人,“范老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裏?”
范寶寶看到他,親切地喊了一聲“亮亮”,在他的攙扶下,坐到院中的凳子上,語氣難掩興奮,“我來打掃,剛剛正蹲牆角理青苔呢,準備在旁邊放兩隻菖蒲盆栽,師傅回來看到,肯定高興。”
看來,打掃這一塊沒他什麼事了,人家順帶還包攬了園藝。
秦星亮拜別范老先生,看了看牆頭,最終還是打開院門走了。
期間,他創了一本名叫《思念》的半月刊,面向廣大讀者徵稿,暮城一時間寫詩成風……這半月刊都出了到第三期,她們還沒回來。
她們離開暮城五十二天了,一點音訊都沒有。這一路會不會有危險?找到人沒有?會不會就此在西地住下不回來了?他要不要想辦法去一趟?
這些念頭快要把他逼瘋了。
又一個清晨,在朱牛牛好胃口的助力下,秦星亮好不容易吃完一盤表面炸得焦黃酥脆的翠綠薺菜餃子。
有人冒雨走進他家院子,在管事的帶領下直奔飯廳。
來人穿着黑紅相間的工裝,一看就知道是晴雨司的,“秦公子,我們剛剛接到大儺烏鴉傳信,她們離暮城大約還有三天的行程。”
他忙問,“信呢?”
晴雨司的人答:“信是寫給晴雨司的,傳達給公子的只有口信。”
“還說什麼沒有?”
“別的沒說,大儺的意思是,讓公子知道這事就行了。”
還要走三天?
人沒事就好。
這口信是什麼意思?讓他有個心理準備?還是,想讓他去接?
他才不會去呢!
秦星亮旋即起身回屋,很快就換了一身銀灰色的騎裝出來,背上挎了一隻早已準備好的包裹,對飯桌前的女孩說了一聲,“牛牛,你慢慢吃,我去接人,三天後回來。”
朱牛牛抹抹嘴,跟他一起往外走,看他一邊走一邊抖開便於騎行的大雨篷披上,叮囑道,“你別著急,慢點騎。”
秦星亮騎馬一頭扎進電閃雷鳴的暴雨中,很快就消失不見。
朱牛牛從門后拿了一把大黑傘,走進雨幕之中。
掌柜的要回來了。最近有客上門,手頭沒那麼拮据了,朱牛牛決定路上買些薰香回去,給掌柜的薰一薰被褥、衣物。
她看到早市有人賣半開的藍紫色睡蓮,明天一早去買一把,這樣掌柜的回到客棧,那蓮花便開得正好。
紅皮雞蛋也要買一籃。
她就說嘛,掌柜的那麼奇特的面相,怎麼會是沒有故事的人呢?
而今掌柜的成了晴雨司掌事,有了公職和薪金,她只需替掌柜的守着客棧,掙些額外的零花錢,這以後啊,紅皮雞蛋,她和掌柜的想吃就吃,再也不用省着了。
朱牛牛盤算着,暢想着,未來都是好日子。
她是不是嫌他穿得太花哨了?畢竟她前世深交的,不是將軍就是太子,衣品肯定比他高。
藍玉穿過花衣裳嗎?沒有!不是亮藍就是明黃,不是珠白就是幽灰,交領上有繡花,用的也是相近顏色的絲線,人美成那樣,還那麼低調。
荊風大哥穿過花衣服嗎?沒有!他在暮城時穿的都是藍玉的新衣,這一世的衣品還沒看出來。但,隨便他穿什麼吧,反正他穿什麼都好看。
秦星亮決定了,以後他穿的衣服,都以有真絲光澤的銀色為主打,要麼銀灰,要麼銀白,銀藍也行。
他再也不要做一隻看起來隨時都像要開屏求偶的花孔雀了。既要告別花哨,也要閃閃發亮。他就是這樣一個簡單質樸又有着美好追求的年輕男子。
他從早晨出來,白天裏接連跑了五個時辰,日薄西山之時,他放慢速度,開始尋找客棧。
他一個人,不敢露宿荒野。他不是藍玉,會武功,擅打獵,還能聽懂動物說話。山野間隨意出沒的野獸,極有可能吃了他。
進了郊野的客棧,他脫下衣擺染盡泥濘的銀灰騎裝,沐浴過後,換了一身極為清爽的銀白色常服,坐到大廳里用餐。
他好餓。等他低頭大快朵頤,再次抬頭,發現客棧里本就不多的人,要麼遮遮掩掩,要麼明目張胆地盯着他看。
他長得很好看嗎?
應該不是這個原因。他們是要打劫嗎?有這個可能。他心裏這般想着,抬腳回了房間,檢查好門窗,這才躺到床上。
他現在知道蒙雨為什麼不肯帶着他了。
前路兇險,真要遇到強盜,關鍵時刻他不僅幫不上忙,她們還要騰出精力照顧他,拖後腿極有可能影響到冰清施展法術。
他這樣普通的男子,只能在暮城那樣太平的地方安居樂業,自由生活。一旦離開暮城,少了應有的庇護,他什麼都幹不了。
想到人生地不熟的荊風大哥,在不會騎馬的情況下,獨自一人背着書箱就敢去遠遊。
藍玉帶着溫小雲衝破暮城屏障,從此背井離鄉,音訊全無。
蒙雨一時興起,與冰清帶着二十輕騎,西尋藍玉。
這些擁有前世記憶的人,都這般橫衝直撞,無所顧忌。
秦星亮在思考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門窗完好無損,他沒有被打劫。
他這才意識到,雖然身在郊野,但他還在暮城地界啊,暮城是安全的。
他下樓結賬,客棧老闆待他極為和善,之前的窺視確是因為他的相貌在這荒郊野外,一枝獨秀。
是個晴天,騎行半日,便看到對向疾馳而來的暮城烏衣輕騎,一輛同等速度的馬車夾雜其中,他停在原地,朝他們揮手。
等馬車駛到近前,他已經下馬等了好一會。
門帘掀起,先是下來一個沈冰清,徑直向他走來,他看見蒙雨的臉在簾隙間一現,隔着眾人看了他一眼,那帘子便放下了。
“你上車,我騎馬。”沈冰清說著從他手裏攬過馬繩,旋身上馬的動作極其流暢。
秦星亮掀開帘子,一步跨進馬車,坐到蒙雨對面,看她放在帛布包裹上的一雙手緊了緊,招呼也不打,便直接說道,“緊張什麼?我又沒怪你。”
“我沒緊張。”她咕噥着,將手裏的包裹遞給他,“給你的。”
好多信,他把最頂上寫給自己的那封扣下,隨即順着念起信封上的字,“阿爹,阿娘,阿姐,姐夫,孟叔叔……這些都不是給我的,還說沒緊張?”
笑意爬上她的嘴角,“我把它們交給你,是希望你替我去送信。”
他便順着她的話打趣,“出去這麼久,還是忘不了我是你們的專屬跑腿,用起來還挺順溜。”
“你若不願意,我自己去送,西地這一趟來回,還挺累人的……”
“打住打住,信我去送。”
之後,他吃車上的東西充饑,聽她說西行的見聞。
藍玉果然又殺人了,啊呸,是果然又當上將軍了。
她糾正道,“現在還不是將軍,不過很快了。”
傍晚的時候,他們剛好抵達他昨夜入住的客棧。
老闆一看是他,又看了看他身後站着的一群人,忍不住開口誇獎,“公子果然人美心善,帶了這麼多人來照顧小店生意。瞧瞧,這一身銀光閃閃的衣裳,把我這間小客棧照得亮堂堂的。”
客棧老闆都看出來了,不知她留意到沒有。
他倒不指望贏得她半分愛慕,那樣只會增加她的煩惱。他只是想證明,自己是牽得出去的。
靜夜裏,他坐在燈下讀藍玉的手稿。
原來,藍玉這大半年是這樣過的……過着一種他完全不敢想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