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沈瞳回到酒店，剛進走廊就聽到喬琪的狂放尖叫，她正在房間和好基友視頻連線。

“出片率怎麼樣？”

“張張精品，360度無死角，大規模殺傷武器，本人不幸正面遭遇，當場犧牲炸成碎片！”

“寶寶辛苦了！寶寶為人民謀福利！給寶寶加雞腿！”

“一會兒發群里。嘖嘖哥哥那個腿，那真是塞納河畔的春水……我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腿長得鏡頭都裝不下’，簡直不是人類。”

“嗚嗚羨慕，我也好想追現場……”

“你不可能受得住的，真的，我近距離和M神對視了幾秒，感覺被死光照射過，我焦了！”

兩個女人隔着屏幕互相嘶吼，那動靜，不知道的還以為來到萬聖節的養殖場，屋裏關着五百隻火雞。

沈瞳剛關上房門，火雞喬琪立刻張着翅膀直撲上來：“瞳寶！你上哪兒去啦，剛才幫我拍照片沒？我和男神的同框紀念！”

“……沒拍。”沈瞳悄悄放下手裏的黑色膠袋。

“那什麼東西？”喬琪好奇地探了一腦袋。

“沒什麼，就，一些吃的……”

沈瞳不擅撒謊，臉控制不住開始發燙。

喬琪狐疑地伸出手，沈瞳一把拎起膠袋，塞進了自己的床頭櫃。

“什麼好吃的嘛，吃獨食會變胖。”喬琪撲過去。

“就……一些書……”

“哦，精神食糧，那你還是留着自己吃吧，祝你早日成為一個知識的巨人。”

喬琪聽到書就頭大，一眼都不願多看，於是錯過了沈瞳臉上的做賊心虛。

沈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鬼祟，彷彿在藏一個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

袋子裏裝的，是Marsh剛剛送給她的機甲機械人。

曾經沈瞳是個狂熱的機械人愛好者，立志要考A大的電子工程專業。

但在高考失利之後，她就將這個夢想打包裝箱、束之高閣，在志願書上填下了一個更為現實、更多選擇餘地、也讓她媽媽更滿意的專業。

人這一輩子的任性額度是有限的，前面揮霍着用完了，後面就只能省着點用，努力去當一個克制的人。

她剋制了很久，直到今晚。

她和業內頂尖的大神並肩坐在倉庫，親手觸摸到了自己曾經的夢想。

沈瞳躺在床上，明明閉着眼睛，卻怎麼也睡不着。

隔壁床傳來平穩的呼吸聲，喬琪睡了，於是她又按捺不住了，悄悄打開床頭櫃，拎出了那台機甲戰車，像小女孩抱住心愛的毛絨玩具，在黑暗中將它來回摩挲了一個遍。

智能中控、運動控制器、慣性測量單元、擊打檢測模塊……

雖然只拆裝了一遍，她已經對每一個拼裝模塊爛熟於心。

想到之前Marsh編寫的導航程序，沈瞳忽然心癢難耐，自己試着寫了一套。

結果居然沒有跑通。

說不沮喪是假的，沈瞳初中時還拿過國際中學生機械人大賽的金獎，被老師誇很有天賦。

就算後來學金融，也偏重量化方向，寫過無數交易和決策算法。她一直以為自己水平還行。

沈瞳對着電腦屏幕紅了眼圈，習慣性地打開QQ，將自己的代碼貼給了棉花糖弟弟。

對面幾乎是秒回。

【M：還不睡？】

【目目：這段代碼，為什麼過不去？】

又是幾乎秒回，整段代碼直接貼過來，定義簡潔，邊界清晰，結構和排版讓她這個強迫症看得渾身舒爽。

只是這敲代碼的速度，實在快到非人了。

【目目：你現寫的？你魔鬼嗎……】

【M：現成的。】

【M：機械人好玩么？】

【目目：……你怎麼知道我在玩機械人？？？】

沈瞳大驚，幾乎懷疑對面黑了自己的電腦，下意識擋了下筆記本的攝像頭。

【M：你去參加IRCA，怎麼可能忍得住。】

哦，對，她之前告訴過弟弟，要來給機械人大會當志願者……

當時她還嘴硬，說自己完全不感興趣，絕對不會分心，所有的時間都要用來準備本專業的考研出國……

【目目：好吧，真香。】

【M：真不考慮換個專業？】

【目目：朋友，清醒點，我都大三了。】

【M：只要你喜歡，什麼時候開始都不晚。】

她是喜歡，棉花糖弟弟最清楚，曾經為了參加機械人比賽，她可以熬幾個通宵不睡覺，他天天掩護着她上課打盹。

但她現在已經長大了。

吃過了一回慘痛教訓，就應該學會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也為家人的期待負責，她媽每天都在跟她說，能去倫敦讀碩士最好，LSE的金融學很被認可，將來她去中環或者陸家嘴，賺百萬年薪，才叫真的揚眉吐氣。

這口氣憋了太多年，她不能不讓她媽痛快地吐出來。

【目目：別，我媽能當場跟我斷絕母女關係。】

第二天分配工作，沈瞳成功克制住了內心的騷動，在其他人爭奪主會場志願者名額時，主動要求留守簽到台。

【喬少：瞳寶，親眼觀摩大神的機會，你就白白讓出來？】

【目目：嗯，機會留給戰隊成員吧。】

【喬少：破戰隊沒啥看頭，風狐不可能打進決賽的。】

【喬少：對了你知道嗎，那台戰車是他們前隊長的。】

喬琪身為飯圈達人、前線站姐，自然不是一般的社交小能手，很快就和所有人混得透熟，甚至知道了S理工機械人戰隊的秘辛：

原本風狐很有希望拿個名次，他們的上一屆隊長屈衡算得上本校電子系難得一見的天才。

可是臨近畢業，這人居然在期末考試中因為作弊被抓，取消了學位證，直接肄業回了家，戰隊只能交給副隊長慕容林佳負責。

【喬少：就林佳那個菜鳥，第一輪就能被打得哭爹喊娘。】

喬琪不懂機械人比賽，但她看不上慕容林佳是肯定的：

昨天調試機器出了點狀況，他在那兒差點急出了眼淚，一個大老爺們，也不嫌寒磣。

沈瞳不置可否，她看慕容林佳在大群里的發言，倒是說得頭頭是道——

【林卷：現在提問的這個光頭是MJ的大牛，MJ專門給工業機械人做視覺識別，業內頂級公司。】

【琑琑：M神的發音好贊，可惜我一句都聽不懂。】

【林卷：他們在說機械人學的未來，和他爭論的人是AI世界級專家，著名運籌學教授。】

【MXH36：跪了，十八歲的我還在高考復讀，大神已經和頂尖科學家談笑風生。】

【喬少：關鍵是，少年他好幾把英俊啊，到底是哪個幸運少女的青春啊。】

【琑琑：喬少注意氣質，您不開口說話，就是全校少女的青春。】

【林卷：啊，又一個大神拿起了話筒，藤校工程院院長，他贊同Marsh的論文方向，認為增強學習和神經網絡是個死胡同。】

【MXH36：感謝捲毛師兄激情解說，每個字我都認識，就是不明白啥意思。】

【卡巴卡巴：知道師兄牛逼就行了，Robo+沖鴨！】

【喬少：不懂就問，Robo+到底是個啥？】

【卡巴卡巴：雲圖贊助的機械人挑戰賽，每年都在ICRA會議期間舉行，去年A大是總冠軍。】

A大一詞彷彿一個魔咒，瞬間將沈瞳從沉迷中點醒。

她燙手似的關掉聊天群，屏幕朝下倒扣着手機，在簽到台坐得筆管條直。下午三四點，簽到處門可羅雀，她正好趁機再學兩個資產配置模型。

才剛靜下心，就有姍姍來遲之人攪散了這份清凈，跑得氣喘吁吁問：“請問MarshYe的演講開始多久了？麻煩趕緊幫我辦個註冊。”

沈瞳停下演算的筆，接過那個人的證件，還沒來及看清名字，對方已經俯身趴上了簽到台：“……沈瞳？”

“啊，真的是你！”

沈瞳聞聲抬頭，待看清男生的臉，耳朵里嗡的一聲，瞬時引爆了一顆核彈——

世上最糟糕的久別重逢……

莫過於三天沒洗頭，卻遇到了逃避三年的初戀！

沈瞳第一反應是藏起自己的工作胸牌，因為上面印了志願者所在的院校。

第二反應是找自己的鴨舌帽，劉海實在油得沒法看了。

最後才意識到自己被徹底抓包，躲是來不及了，那個被隱藏在黑暗中名為自卑的怪物，終於在光天化日之下現了形。

想她當年甩他甩得有多囂張，現在就有多難堪。

顧希聞卻絲毫不覺難堪，甚至於還有些喜悅，講座也不聽了，站在簽到台打了一圈電話，昭告天下，他捕獲了多年不見的失蹤人口。

沈瞳這才想起來，這會兒正值小長假，前兩天葛芸蕾在電話里說，好多同學碰巧都回了家，難得人齊……

再湊上她，這回是真齊了。

飯局馬不停蹄地定了下來，沈瞳還想推拒，顧希聞當面把電話打給了他們班主任：

“皇阿瑪，抓到您家長公主了，這不孝子，晚上讓她負荊請罪啊！”

好吧，皇阿瑪親自在線，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掉線。

沈瞳渾渾噩噩，跟着顧希聞上了回市區的大巴車。

傍晚，車窗外面黑雲滾滾，在海岸線以遠快速聚集，預示着一場雷暴即將來臨。

沈瞳心中也在電閃雷鳴，面上卻絲毫不顯，只是扭頭看着窗外，留給顧希聞一個寫着“拒絕交談”的側臉。

沈瞳長相乖萌，全臉線條都偏圓軟，偏偏有個挺俏得幾乎傲慢的鼻子。

從顧希聞坐的角度，看不到她眼下的青影和眼中的消沉，只有一個和記憶中相差無幾的驕傲鼻尖，瞬間將他帶回了三年之前。

也是一個類似的陰雨天。

傍晚，空氣中積滿了沉沉水汽，壓在胸口讓人透不過氣。

沈瞳站在台階上方，居高臨下對他說：

“顧希聞，你該不會以為，將來我們真的會在一起吧？我志願填的A大，你呢？你配跟我討論未來嗎？”

小姑娘一貫性情柔好，突然豎起囂張尖刺，難得有種生機盎然的漂亮。

顧聞希時常嫌她不爭不搶像杯白開水，但真把性子使到他頭上，他又不能接受了——

好歹也是校草級的人物，習慣了沈瞳面對自己時受寵若驚的臉，何嘗被這樣直白地踩過自尊？

於是他扭頭便走，都沒顧得上問一個究竟：

明明兩個人說好的，哪怕不能同校，志願也要填在同一個城市，她都願意為他選擇南方的B市了，怎麼說翻臉就翻了臉？

或許是憋着一股不服，那一年顧同學咬牙填了北方那所著名的A大。

這是冒險之舉，畢竟他的成績並不十分穩定。所幸那一年他爆冷超常發揮，不但考上了，還拿了個全市理科狀元。

之後，又是經驗交流，又是電視採訪，記者們紛至沓來，讓他足足風光了一個月。

等到終於閑下心思，顧狀元才意識到在眾多道賀聲中，缺了他最在意的那一聲。

此時再想回頭找人問個明白，卻只吃到了沈家冰冷的閉門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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