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雨季是S市的特產,來了便不肯走,像一隻無家可歸的老貓,蹭得城市處處灰敗。
沈瞳也灰敗,一道算法題卡殼半小時,嚴重耽擱了她的學習進度,旁邊還有隻湊熱鬧的手機,半小時內響了十七八回。
她壓住煩悶,伸手按下接聽鍵。
“瞳瞳,對不起,他們非叫我撥……”葛芸蕾輕言細語,剛講一句就被人截了胡,嘈雜聲音從聽筒中蜂擁而出。
“大班長,架子忒大,每次聚會都不參加。”
“畢業就搞人間蒸發,從來也不跟我們聯繫……”
“沈瞳你到底在哪,五一回家沒?玩什麼神秘啊,問你死黨還不肯說。”
“一中門口,歡樂時光KTV,班長快來,有人想你,我們都想你!”
聽筒里一團亂,可以想見那部手機多麼炙手可熱,又被沾染了多少手指印。
沈瞳拿出一隻酒精棉球,將自己一塵不染的手機仔細擦拭了個遍,才慢吞吞道:“沒回家,在外地,你們玩。”
電話那頭終於安靜,葛芸蕾跑得氣喘吁吁:“可算搶回來了,放心吧,沒看見你號碼,別又急着換號。”
沈瞳“嗯”了一聲,便沒了言語,靜候對面掛斷電話。
葛芸蕾今天卻有談興,小心翼翼地探問:“真不來啊?大家都在,只差你了。”
“在忙。”
“瞳,你都大三了,又不是高三,偶爾出來放鬆一下唄?”
“沒時間。
沈瞳不欲與她多言,直接掛了電話,繼續和那道數學題死磕。
腦仁已然稀碎,題目巋然不動。
也不奇怪,她其實是在對着屏幕發獃,鏡面屏倒映着她蒼白的臉,眼瞼與鼻尖一點微紅。
想哭,又覺得沒啥可哭,反正都已經這樣過了三年。
距離她高考慘敗,已經三年。
按說時間是治癒傷痛的良藥,沈瞳的傷口卻經久不愈。
她站得高,所以摔得狠,全省模考回回拔尖的學霸,誰想高考只得了個末流。
發榜那天,沈瞳拿了通知書就走,沒給班主任留一個字,也不準爸媽泄漏一個字,沈家從此閉門謝客。
瞳媽一代張揚人物,慣來把女兒吹得天上有地下無,大考過後突然銷聲匿跡,懂事的人自然秒懂。
不過世上總有不懂事的人,一定要追着戳人心窩——
市一中那年大放衛星,重點班幾乎是連鍋端上了重點線,有人將光榮榜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窮追到QQ上去問沈瞳,教務處是不是把她給寫漏了。
“憑你,總不可能只錄了省大。”那人說。
不,她甚至沒錄上省大,而是一竿子滑到了看不見的末端,錄取在了S市理工學院——
本省本市,本土特產,全國排名兩百開外,在如今這個文憑通脹的時代,約等於沒有文憑。
沈瞳默默刪了對方,又刪了其他同學,很久沒有再上QQ。
發了一會兒呆,沈瞳重新振作,繼續和題目相看兩相厭。
情緒可能確實影響智商,她把那道題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煩得頭髮揪掉幾把,終究還是認了輸。
打開QQ,好友列表寥寥數人,完全看不出是個用了近十年的老號。
排在列表最上的頭像是個大眼睛瓦力機械人,備註名:棉花糖(M)。
沈瞳點開對話框,也不寒暄,直接貼了題目過去。
那邊回得很快,也是言簡意賅:“在忙,稍等。”
隨後便沒了動靜。
沈瞳此時又不着急了。
鋪開瑜伽墊,就地做了三組波比跳、三組深蹲,然後開始整理宿舍衛生。
她每天的日程表詳細到分鐘,如同精工手錶嚴密運轉,只為確保最佳的身體素質和學習效率。
然而最近一段時間,沈瞳明顯感覺到情緒持續低落,睡眠每況愈下,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有些崩壞。
“只是抑鬱情緒,尚未到抑鬱症,但要引起足夠重視。”學校的心理諮詢醫生這麼說,還叮囑她注意勞逸結合,要經常出門放鬆心情——
這有點難,最近幾年她都沒進過電影院。
沈瞳將抹布丟進洗手池,扶着池沿輕輕喘息。
眼前灰障層層,悄無聲息將她包圍。
透過重重昏影,她在鏡子裏看到一張略顯獃滯的圓臉。
如果笑出一雙虎牙,也許可以算的上甜美,但她已經很久沒有笑過,她這些年變了很多。
知道的人卻不多,沈瞳將自己徹底與世隔絕。除了發小葛芸蕾,很少有人知道她留在了S市。
重點班的同學大多考去了外省,即便真的在大街上偶遇,恐怕也沒人能認出她來——
沈瞳,市一中當年的門面,比她漂亮的沒她學習好,比她學習好的壓根不存在,怎可能是這個面上無光、目中無神,忙起來一周都顧不上洗頭的邋遢鬼。
半小時后,對話框亮起,“棉花糖”發來問題的答案,后附詳細推導過程。
題目本身不難,一旦點通要害關節,沈瞳茅塞頓開。
她剛才只是鑽了牛角尖,一時沒能轉過彎來。
被人手把手教這麼基礎的內容,讓她有點無地自容。
【目目:懂了,多謝。】
【M:未婚妻。】
【目目:?】
【M:未婚妻問題,數學家MerrillFlood在1949年提出的經典問題。關鍵是對總概率P(k)的函數求導,x的最優值是自然常數e的倒數。稍等。】
片刻之後,對面又發過來一個壓縮文件夾,裏面是個模擬程序。
【M:點擊運行。】
鼠標雙擊程序,出現一個黑白界面小遊戲,法國針幕動畫風格,一群捧花小人在錶盤上轉圈,中間圍着一隻胖乎乎的丘比特,舉着一把弓箭。
【M:選取n/e個樣本,再在剩餘人選中,選出比所有樣本更合適的人。用這個程序模擬了一萬次,約四千次選中了最佳人選。】
錶盤快速轉動,丘比特一發入魂,黑白小人的心臟被射中,變成一顆粉色桃心,嘭地佔滿整個屏幕,連帶沈瞳的心也跟着一跳。
……講題就講題,秀什麼技術,沈瞳撇嘴,默默叉掉了程序。
【目目:炫技走開。】
【M:不難,教你?】
【目目:不會。】
那邊還是執意發來了程序代碼,沈瞳猶豫片刻,點了“接收”。
再一猶豫,忍不住打開看了兩眼。這一看就是半刻鐘,沈瞳醒過神,燙手似的關掉代碼,切回了聊天界面。
【M:如果是你,一定學得會。】
【目目:前提不存在,則論證不成立。我這麼笨。】
【M:你笨?】
【目目:高考為證。】
【M:孤例不足為證。】
【目目:我媽天天這麼說。】
【M:做你自己,別管別人怎麼說。】
這口吻,跟他們年級輔導員似的,沈瞳翻了個白眼,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非常生動的表情。
這些年她心事重重,很少在人前卸下面具,唯獨和這朵“棉花糖”聊起來比較輕鬆。
他是沈瞳初中時的同桌,小男生天賦異稟,一路跳級上的學,比所有人都要小兩三歲,長得也是白凈可愛,一笑一對小梨渦,人贈外號“棉花糖”,是全班的團寵。
團寵弟弟人聰明,脾氣又好,沈瞳拿他當半個閨蜜——和其他閨蜜吵架,能打電話找他哭訴一晚上的那種,弟弟就耐心地聽,也不多話,第二天幫她買一根和路雪送給對方,假稱是沈瞳的心意。
只是這傢伙,曾經有多善解人意,現在就有多性情大變,動不動對她直呼其名,語氣也像訓誡小朋友。
【目目:怎麼回事小老弟,沒大沒小的。】
從前他們親密無間,整天把“你姐”“我弟”掛在嘴上,此時沈瞳順口埋怨,並沒有覺得十分不妥。
然而這半開玩笑的一句,久久沒有得到回應,又讓她臉上難得輕鬆的表情再次歸於沉寂。
說起來,她和棉花糖弟弟高中並不同校,恢復聯繫也就近兩年,關係早就不如當初親近。
當初這位神童以15歲的低齡錄取A大,她還是刷微博看到的消息。
若非如此,大概她也不會通過他的好友申請——沈瞳想考A大的研究生,需要有熟悉情況的人幫忙指引。
曾經她比他成績好,是班長、學生會長、威風八面的大姐姐。
如今,他們雲泥之別。
沈瞳對着對話框兀自尷尬,“撤回消息”點了幾遍,屏幕顯示:超過2分鐘的對話無法撤回。
良久,對面總算有了回應。
【M:導師叫我,先下了。】
【目目:哦,好。】
【目目:麻煩了。】
【目目:謝謝你……】
她努力想顯得態度自然,誰知對方下一句話,又讓她當場石化。
【M:最近比較忙,可能沒法及時看消息,有事打我手機,139****7797。】
沈瞳常年扮演失蹤人口,對三次元信息捂得嚴實,交換手機這種行為在她看來,絕對屬於人際交往越線。
她緊張地盯着那串數字,像盯着一串毒蛇,到底沒有禮尚往來,供出自己手機號。
最終,她含混地應了句“好”,搶跑似的率先下了線。
傍晚時分,宿舍的同學陸續歸來。
背後一團熱鬧,聊八卦,看綜藝,拆零食包裝袋……沈瞳戴上降噪耳機,繼續在她的角落裏自閉。
兩首音樂切換的間歇,她從舍友的對話中聽到一個詞,忍不住轉身插了句嘴:“你們剛才,說的是什麼活動?”
滿屋的空氣突然安靜。
沈瞳高冷,全系聞名,她與同學之間的關係既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因為她純粹是個局外人。只有當考試臨近,沈瞳才進行最低限度的人際交往,單向的那種——別人問她借筆記,她借出,別人道謝——口頭謝過就行,請客吃飯大可不必,更深程度的人情往來,對她而言只是負擔。
從大一入學到現在,沒人見過她主動參與宿舍聊天。
“呃,一個國際會議,機械人什麼的,下個星期要在S市舉行。”室友A說。
“導員讓我們系出十個志願者,要形象好,還要英語口語流利,這上哪兒湊去。”室友B攤手。
“哎,其實沈瞳你可以的,你雅思8分,肯定行……”室友C說到一半,猛地住了嘴。
學霸天天爭分奪秒,從大一就開始準備考研和出國,凡是集體活動一概缺席,這種長達一星期的會議,她不可能願意騰出時間。
果然沈瞳立刻搖頭:“我沒空。”接着便塞回降噪耳機,繼續像個雕塑一般端坐學習去了。
三小時后,等其他人都沉入夢鄉,埋頭刷完了兩套題的沈瞳才動了動。
打開瀏覽器,輸入“ICRA”(注1),刷出一長串新聞,今年的國際機械人與自動化大會……果真花落S市。
沈瞳神情專註,一條條順着往下讀。搜索文庫中還列出去年大會的論文集,她也逐一點進去瀏覽,清亮眼瞳中倒映着一條條專業術語:DeepLearning(深度學習)、NeuralNetwork(神經網絡)、MotionandPathPlanning(運動與路徑規劃)……
天書似的英文論文,統統被打包下載,用一個隱藏文件夾小心收納。
同一目錄下,相同命名的文件夾,按照年份整齊排列。
如果讓其他人看見,一定會大跌眼鏡。
這是機械人領域最頂級的國際會議。
而她就讀的專業、考研的方向、出國申請的院系……全都是經濟金融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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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ICRA,InternationalConferenceonRoboticsandAutomation,機械人技術領域最有影響力的國際學術會議之一,曾於2011年、2014年於中國上海、中國香港舉辦。
感謝@陳不知不吱去年的手榴彈,這篇讓大家久等了,謝謝讀者的耐心。評論前200發紅包。
一句話:弟弟值得。目目也值得。
新文預收,請戳專欄收藏,古早狗血梗,但照例會加新穎元素。
《昨年雪》
畢業前夕,程音音被男友渣了。
一怒之下,她把男友也給渣了。
麻煩的是,當天她喝到斷片,不知道自己渣的是誰,只記得身材很好,熱情似火,那一夜窗外的雪很大。
更麻煩的是,她懷了!
手拿留學錄取通知書,這個書她不能不讀。國外壓根不準墮胎,這個娃她不能不生。
五年後,單親媽媽程音音,帶着一個“父不詳”回了國,發現了一件很恐怖的事。
孩子和自己頂頭上司,長得一模一樣!
但這怎麼可能?
季辭季教授,寡淡禁慾系,從認識的第一天起,就對她不假辭色,甚至冷淡到厭惡的程度……
他怎麼可能是那個雪天,折騰得她差點誤了飛機的熱情小狼狗?
季辭:“所以你假裝抱我,只是為了拔我一根頭髮?”
季辭:“還有別的方式可以知道,那個人是不是我,音音想不想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