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霜霜 X 屈衡 (4)
香島是個神奇的島,有最人煙阜盛的街市,也有最清凈安謐的山景。
高處與低處的人們,呼吸的彷彿不是同一種空氣,姜衡至今沒能習慣這種區分階級等次的生態。
車輛一路絕塵,將尾氣拋擲到夜行山的人們身上,換來的卻是無數驚羨的目光,還有人舉起手機追拍。
畢竟這是傳說中姜家的車。
車本身售價幾何暫且不論,光是那一串吉利數的車牌號,都足夠讓人高看好幾眼。
姜衡望着後視鏡中興奮的人群,表情漠然得好像老宅門口噴水池裏的那隻滴水獸。
黑夜裏,雕花繁複的鐵門無聲滑開,讓他想起小時候第一次進姜家的情景。童年舊影似陳年鞭痕,即使痊癒,也會被記憶的參照物所提醒,帶來條件反射的痛楚。
如非必要,他絕不回老宅吃飯。
哪怕現在他已成為姜家最受歡迎的人。
香島守舊,風氣不改,私家深宅里養的傭人,見面仍稱“小少爺”。
小少爺是財神,灣區寶藏一網打盡,全家上下皆仰他鼻息,就連那位眼高於頂的三太太見到他也眉花眼笑,再不嫌他的存在壞了血統與體統。
吃飯的座次也從尾席改到了主座順手第一位,多有意思,一家人圍坐吃飯,頓頓都像商務宴請,還要排出個輕重等第。
姜衡當年出逃,便是不想一日三餐都這樣吃飯——長條桌一字排開,再怎麼花團錦簇、珍饈美味,他都覺得是在吃牢飯。
偏他親生母親甘之如飴,但凡他豎起尖刺,必然會被她在桌下踩腳。
被踩的時候很疼,現在想想,竟然是他唯一值得懷念的過往。
姜衡在上首落座,好整以暇與眾人逐一問好。
對面那個烏眼雞似的瞪着他的是姜勝午,姜家最平庸無為的太子爺。
姜老爺子能打能拼還有腦子,可惜一介虎父,生的兒子都是貓咪。
姜家共計四房,其中第三房最受寵愛,老爺子平常過日子都和三太一起,姜勝午與姜勝磊便出自這一脈。
這二位公子從小錦衣玉食,都按照集團繼承人在悉心培養。結果大的那個天資平平,全無生意頭腦。小的倒是才華橫溢,然而,像一切豪門小兒子,他走的是燒錢的藝術路線。
原本老爺子打算乾脆湊合這個中規中矩的大兒子,畢竟年歲漸高,其言也善,不湊合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哪知道五年前,叛逆的浪子突然回了家,既肯讀書,又肯做事,身上還有一股子讓他激賞的匪氣——老爺子的激賞,其實賞的都是他自己,逢人便說,這是最像他的一個兒子。就連對待女人的態度都一樣,是個從不流連花叢的無情賞花人。
只要不耽於感情,男人在事業上就再沒有弱點。
沒有弱點的姜衡所向披靡,很快成了三房的眼中釘。
“阿衡,今天吩咐吳媽做了你最喜歡的脆肚,嘗嘗這湯頭,鮮掉眉毛。”三太太笑靨如花地給他夾菜。
這位太太是他佩服的人,心裏恨毒了他,嘴上還能親熱地喊“阿衡”。
當然阿衡也厲害,開口閉口都是“母親”,感謝母親體恤,他獨自在外的時候,成天都想着吃這麼一頓溫馨家宴。
姜勝午表情的管理一向夠嗆,聽到姜衡這一手漂亮的表面文章,臉上的嫌惡呼之欲出——他今天心氣不順,他的好母親不知道抽什麼風,竟然認同了老頭的奇葩思路,決定讓鄭子妍和姜衡締結婚約。
那是他內定的未婚妻!
雖然他不見得有多喜歡鄭子妍這個人,但能娶鄭家千金,代表的是在老頭心目中的繼承人地位,他豈能隨便拱手相讓?
但他那位一貫聰明到可怕的弟弟卻勸說他:靜觀其變。
*
姜勝磊一張狐狸臉,一身斯文氣,笑意盈然地看到姜衡在聽聞“喜訊”時,面上滴水不漏的情緒裂開了一道細縫。
“七弟怕是不樂意,他最近紅鸞星動,遇到了意中人。”姜勝磊不介意把這縫敲得更大一些。
藝術家在家裏屬於“無欲則剛”的流派,既然不爭皇位,自然是個言論自由的閑散王爺,想怎麼發言就怎麼發言。
老爺子一聽立刻不樂意,在他看來,所有不愛江山愛美人的都是敗家玩意。
老眼並不昏花,立刻看向姜衡。姜衡一笑:“父親,我又不是第一天有意中人。”
他意有所指,老爺子卻聽岔了音,哈哈大笑:“對,若是這個不滿意你與旁人結婚,就換下個。娶老婆和有意中人也不衝突。”
一夫多妻雖然廢除,同床異夢並不罕見,豪門聯姻從來聯的不是愛情。
“若真的中意你這個人,也不會計較什麼名分,是吧婉珍?”
“明哥,就算出海捕魚荒島落難,我也要同你一起。”
狗糧突如其來,姜衡艱難吞下一口豬肚雞。
他想了想,斟酌着開口:“父親,我想先拼事業。”
“又不妨事!阿妍從小懂事知禮,不會亂找你的麻煩,難道你真弄了個甩不脫的意中人?”
姜衡略一遲疑:“當然不會,聽憑父親安排。”
出了餐廳,姜勝磊沖他笑得暢快:“本還擔心霜霜為你所中意,要鬧個‘兄弟鬩牆’,原來你們不是那種關係。”
“離她遠點。”姜衡直截了當予以警告。
“又不做什麼,一起談談藝術和人生。”姜勝磊笑起來嘴角一彎溝痕,看着有點清寡,不知事的小女生總以為那是“書卷氣”。
姜衡卻知道他的人皮底下,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親愛的哥哥,我有一萬種方法讓你後悔。”他笑着丟下一句威脅。
*
姜衡從不肯在老宅過夜,不管多晚都會過關回到S市。
助理先生駕駛風格平穩絲滑,聲音也一板一眼如人工智能:“姜總,回家還是回公司?”
姜衡不答,兀自出神,半晌,從車載冰箱取出半瓶Hibiki。
“您在戒酒。”助理友情提示,“這瓶只能看,不能喝。”
姜衡充耳不聞,直接擰開了蓋,對嘴灌了好幾口。
“……瓶口一旦污染,酒味會逐漸變質。”處女座的助理忍不住又提示。
這是多慮,以姜衡的量,這小半瓶也就是漱個口而已。漱完他還意猶未盡,讓助理靠邊停車,去路邊的便利店買一□□啤。
突然開戒可不是好事。
助理先生跟了姜衡很多年,曾是鷹眼的打碟DJ,也算世界上為數不多敢於和他說兩句體己話的人。
“姜總,明天醒來您會後悔。”
姜衡不理,他正是為了去干一件明天醒來可能讓他後悔的事。
最好明天……可以不用醒來。
焦霜霜的下班時間飄忽不定,但一般都在午夜過後。尤其最近既有金主爸爸,又有數據資源,好容易打進了壁壘高企的醫療行業,她整個團隊都在天天打雞血。
凌晨兩點半,雞血女王回到家,聲控燈一閃,照亮了靠在她家門口的黑影。疲憊的精神陡然一個激靈,她差點沒尖叫報警。
姜衡眯眼看清楚來人,從門口的地墊上爬起。
站倒是站的挺穩,口齒也還清楚,剪裁合體的西裝三件套雖然被壓得皺巴,但被他的好身材一撐,倒也沒墮了薩維爾街的金剪刀之名。
但她知道,他醉狠了,正在發酒瘋,因為他的力氣只夠站着不動。
遲疑了片刻,他往她家門上一靠,昂着下巴將她細細打量,露出一絲滿意至極的笑:“我的霜霜。”
醒醒,分手都五年了,她是誰的霜霜,都不可能是他的霜霜。
焦霜霜掏出手機,給他的助理打電話:“姜總在我家門口,勞煩來接一下。”
助理先生凌晨聽起來也還是清醒平靜,說出的話卻很不像話:“抱歉,焦小姐,我今天休假。”
什麼意思,休假就可以撒手不管事了?
他還真就不打算管了,直接掛了電話,掛之前還聳人聽聞:“姜總這些年工作壓力大,體檢心臟指標總不大好。要是喝醉了,心動很容易過速,身邊千萬不能離人,勞煩您稍微費點心。”
費什麼點心,廢物點心嗎,這助理開除算了!
焦霜霜心裏罵罵咧咧,卻不能真的放任姜衡躺在她家門口不理,畢竟他們只有這麼一個金主爸爸,要是出了差池,剛緩過一口氣的公司又要死翹翹。
她艱難地撥開擋住門鎖的男人——真沉,他居然就勢往她身上一歪,碰瓷碰得相當嫻熟。
“霜霜。”聲音聽着也很無賴。
動作更無賴,下巴貼住她的頸窩,親昵地蹭她的臉。他毛髮比一般人略旺盛些,一天下來不刮鬢角連着下巴就一片青,像貓舌頭舔她的臉,刺癢撓人。
“別鬧。”她伸手推開醉貓,試圖從包里找出門卡。
手卻被他捉住,輕輕吻她的掌心,又吻遍每一根手指頭。
焦霜霜最怕癢,突然領會了馬戲團馴獸人的不易,一個智商不高等、力氣卻很大的動物,不使點手段真的難以對付。
“再鬧晚上睡沙發。”她脫口而出。
馴獸師都有懲罰手段,她當年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不讓屈衡進房間睡覺。
但這是姜衡,不是屈衡,焦霜霜說完立刻咬住了舌頭。
習慣成自然了,巴甫洛夫效應其實都是雙向,馴獸師在馴服野獸的同時,也馴服了自己。
門“滴”一聲開啟。她希望醉鬼聽力有限,沒有聽清她說了什麼。
可他追着她進門,一個旋身將她抵在門上,高大身軀沉沉傾覆,含着酒氣的鼻息連同他的喉音一同入了耳。
“我不鬧,霜霜,讓我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