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活下去(周一求推薦票)
亞諾什...路曜幾乎失去了全部的思緒。他猜想到會很快見到自己這位上級和摯友,也猜想到阿提拉可能牽涉塞格德西北郊的種種異常,但真的在此刻此地,時隔一年再次見到阿提拉,路曜的情緒仍舊複雜到百感交集。
而當他的視線落在亞諾什手裏的古怪銀瓶時,心頓時沉了下去,就像不會水的人被扔進了水流湍急的穆列什河,一點點被淹沒,被吞噬。
“亞諾什,我想,你應該給我一個解釋吧?...我記得我跟你提過那個羅馬宦官手裏的銀瓶,為什麼你這裏也有一個?這究竟是什麼?“
停留於潘諾尼亞的這段時間,路曜並非一無所獲。那效忠於裴麗爾夫人的”盛夏之花“通過”家庭“的隱秘渠道,讓女孩安妮給路曜送來了她們的調查情況。在那些不盡完備的報告中,提及了可能與西北郊異常有關的、含有某種獻祭儀式特徵的銀瓶。而路曜上一次遇到的持有銀瓶的,是懷有強烈敵意的東羅馬近衛軍司令,內侍克利薩菲斯。
阿提拉的神情一如往常一樣嚴肅,但沒有否認。”約書亞,你的猜測沒有錯,現在告訴你也沒有關係了。有關銀瓶、塞格德西北郊異常和你的血之石的事情,我的人從很早開始就在跟進了。執劍者同樣效忠於你,你不是也發現了我們在西北郊的窺探了嗎?“
是真的...路曜並非沒有猜測,但真的證實后,怒不可遏的情緒登時主宰了自己的思緒,讓他無法像往常那樣再冷靜地思考。”所以你一直了解這一切?你就如此放任塞格德一次次的暴亂?你就這樣坐視瓦格薩這個野心和慾望主宰的賊竊取王國、屠戮民眾?這可是你的王國啊,阿提拉,你是瘋了嗎?“
他不能接受這個比親人還要親近、就像自己弟弟一樣的太陽一樣的匈人王子,會變成這樣一個冷酷無情、雙手沾滿無辜鮮血的可恥小人。相比之下,像阿格里帕老師那樣明顯不正常的被污染,變成了瘋子,反倒沒那麼難接受了。
但似乎下定決心說清楚一切的阿提拉很快就打破了他的幻想。他冷靜如常,微微勾起一個笑容,不答反問,”約書亞,我們分開這一年,不論是帶兵打仗,還是深入民間,你都看到了什麼?或者說,在這一年,你是否對我們的王國有了什麼更加深入的體會?“
沒有想到對方會如此發問,剛剛還懵懂和憤怒的路曜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愣了片刻,斟酌着回答:”...災難,巨大的陰影籠罩在王國。你的屯田改革效果並不顯著,去年的天災導致的飢荒延續至今。飢餓可以摧毀一切律令和秩序,而潘諾尼亞乃至歐洲的大範圍飢餓導致了社會動蕩,動蕩與混亂則加劇了奴役和戰爭。這其中,塞格德的混亂還要拜你所賜。“
阿提拉笑得有些苦澀,沒去管路曜話中的譏諷,又有些疲憊地搖了搖頭。”對,但也不完全正確。“他把視線投向了混亂的城內冒出的濃煙,”歐洲原本就充滿了奴役與壓迫,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至少在所謂三世紀危機過後就勉強保持着這種平衡。壓垮這搖搖欲墜天平的最後一枚砝碼來自我們,真正的外來者,匈人。
“叔父英勇睿智,用彎刀和智慧統一了一盤散沙的逃荒到歐洲的匈人,把匈人整合成了歐洲式的強大王國。我們以強大的武力立國,鐵蹄踏遍了從大洋到卡斯皮海的廣闊土地,這樣的力量即使是圖拉真(1)再世也絕不能抵擋。以兩個羅馬為首的老歐洲和它們的蠻族僕從疲於應付,就利用了固有的經濟上、制度上等各種優勢,通過大量超發貨幣等形式轉移矛盾,企圖讓大量流通他們金幣的我們從內部不攻自破。我想,女魔頭(2)想做什麼,你比我更清楚。”
與兒時玩伴、東羅馬長公主普爾喀麗亞時常通信的路曜並非不了解女魔頭的企圖,但從未以這個視角去審視這一事件。他若有所思,繼續聽阿提拉說話,“我們匈人不擅長耕種,這就是我們大量採用附庸而非全部直轄來控制王國的原因。羅馬避開我們刀劍的鋒芒,而採用這種形式的緩慢破壞,能夠讓飢餓的我們無暇穩定,用超發的那部分幣值滿足打到羅馬的我們,讓我們暫且不會餓死。而我們的王國,則會在不斷的戰爭和與羅馬的互相消耗中不攻自破,變成倒下的雄獅,被施捨給禿鷲一樣撿食的哥特人、勃艮第人、法蘭克人,還有東邊那條餓狼波斯人。
”約書亞,我知道你反對我用彎刀摧毀我們的敵人老歐洲,你追求和渴望的是安寧,我何嘗不渴求真正的安寧呢?因此我推行了屯田改革,試圖彌合左右兩部、匈人與異族之間的矛盾,並種出我們自己的糧食,走羅馬人的路。可是約書亞你知道嗎,不論是拉文納還是君士坦丁堡,都不會坐視我們匈人會種田,讓最鋒利的刀掌控最肥沃的土地。埃提烏斯和狄奧多西都清楚,我不可能把視野停留在貧瘠的高盧,我遲早會打過盧比孔河,並把我們的旗幟插在金角灣,不論他們反抗多少次,我都會把他們按回去,讓他們淹死在那些可悲的河流里。
“我們都受夠了飢餓,特別是別人強加給我們的飢餓,不是嗎?你我在羅馬都體會過那種飢餓,你知道我會有多痛恨這種虛偽的所謂平衡。約書亞,自由,唯有自由,是我們應當去追逐的。這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也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生死,而是一個絕對強大的民族整體的自由。只有絕對的碾壓性的力量,才能消滅一切不公,讓歐洲籠罩在‘我們治下的和平’。而為了這個目標,一切都是值得的,也沒什麼不能犧牲,即使它意味着令人畏懼的奴役和殺戮,我也毫不在意。這是我的覺悟,也同樣是開啟了王國權力爭奪‘遊戲’的大王魯嘉的覺悟。”
似乎覺察到了路曜的不認同,阿提拉握緊了手裏的奇怪銀瓶,似在祈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記得曾對你承諾我不再追尋血王座這種虛無縹緲的傳說。我承認我食言了。我利用執劍者和瓦格薩黑軍的幫助,得知了它的真相。血王座是力量和權柄的象徵,是最強大的神靈‘地獄之神’的恩賜。祂要大地起刀兵,因此這血王座是我們翻盤的唯一希望。擁有它,我們就將擁有最強大的碾壓性優勢。而在這絕對的權力之下,我們才能實現匈人渴望的自由和你追求的安寧。”
褐色的眼眸深深凝視,彷彿路曜是第一次認識這位匈人王子,如同至親的兄弟。雖然大他兩歲,但路曜一直覺得彷彿阿提拉才是那個年長者。他對時局的分析,對敵我的判斷,對戰機的把握,都讓他毫無疑問地站在了歐洲之巔,而並非什麼血統身份。直至此刻,某一瞬間,路曜覺得自己幾乎已被說服。
但與小丑們的對話,和自己一路的見聞,都促使他心裏那點蠢蠢欲動的正義感戳穿這近乎完美的借口。在這樣複雜的情緒里,他的情緒反而極端平和。“亞諾什,你並不是毫無選擇對嗎?血王座的傳說分別在希臘和高加索等多個地方出現,而你手裏的銀瓶也不止一個。對於‘黑法老’,因為血之石的存在,我可能比你,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了解。祂留下的遺迹也不止一處,在埃及底比斯、在迦南的伯利恆,或是在希臘海岸,都是比塞格德更好的選擇。你之所以選擇利用瓦格薩這個蠢貨,激發喚醒塞格德的這處神異,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你聲稱的必要之惡,你施行的無意義的殺戮,你把你的臣民視為草芥,一定是因為塞格德這裏有最特別的東西。你在利用左右兩部的矛盾策劃一次非常‘合理’的獻祭儀式對嗎?你在等待的,是我和其他不會坐視你毀了王國和民眾的人出手,好藉此實現你的安排,對嗎?亞諾什,你真的覺得以我的謹慎,會在對你的目的早有猜測時,不做任何準備,就靠一個隱形蟲的隱秘遮掩,出現在瓦格薩這個儀式的核心現場嗎?“
提到瓦格薩,路曜特意低頭看了一眼這個倒在自己血泊里、已經完全失去生命的大丞相,看向旁邊所謂“阿格里帕”的眼神也十分複雜。”為了遮掩你的目的,你放任這個蠢貨利用神異力量完成前期的儀式準備,然後用早就被你污染不知道變成什麼東西了的‘阿格里帕’殺死他,好讓塞格德無辜的異族的血,簇擁着你登上那至高的血王座!阿提拉,你忘了我也是異族了嗎?呵,若是有必要,你也會毫不猶豫地殺死我,把我的屍體墊在你至高的王座下嗎?“
”我不會的,你知道。“阿提拉表情沒有鬆動,簡潔回應。
”...無論你是不是這樣想,都沒有關係了,亞諾什。在我們進行這段對話時候,我提前安排的部下已經進城了,他們會拯救你要殺死的民眾,會阻止可能發生的災難,這其中包括你知道的、我們共同創建的執劍者,包括暗中庇護了窮苦民眾的一些‘小丑’,包括我們聯繫時藉助的‘盛夏之花’,甚至還有一位你根本想不到的存在...“”裴麗爾夫人對嗎?“
空氣彷彿凝固了,儘管那只有短短一瞬間。
阿提拉的對面,路曜周圍除了神情癲狂而反常的”阿格里帕“和掛着笑容的格爾姆之外,並無他人。他毫不猶豫地從衣袖中抽出短刃,向著自己胸口的位置扎去。那裏是自己的心臟,也是血之石”寄居“的地方。在掌控了這邪異的力量后,通過互相摸索配合,路曜發現血之石近乎無解的防禦不能抵擋宿主自己的攻擊,換言之,如果路曜下定決心自殺,且不作保留,那已經回歸他體內的血之石就會不可逆轉地消逝,誰都無法得到。
阿提拉手裏的銀瓶不知出於何種原理,似乎能夠阻止血之石發動時間類的能力。路曜剛剛說到的關於自己的反擊其實半真半假,目的就是為了爭取此刻的時間。阿提拉素來話少,而他說這麼多的目的無外乎就是想要血之石。多種判斷通向的共同結論是,血之石正是那開啟最終儀式的鑰匙!這場獻祭正是為路曜準備的陷阱!
他試圖再一次嘗試,用自己的死逆轉局勢、消弭”鑰匙“。而路曜的死是阻止全城無辜被害、阻止昔日兒時玩伴蛻變墮落為嗜血暴君的唯一辦法。只要他獲得不了血王座的力量,那匈人王子就是清白的,路曜的堅持、與亞諾什的感情才不至於淪為一場鬧劇。不過是死去而已。
一陣恍惚后,路曜絕望地發現那柄短刃還在自己的衣袖裏,血之石還在自己的身體裏”瑟瑟發抖“,不知是不是畏懼來自不遠處上位者的強烈氣息。
地面上,瓦格薩的屍體就像剛剛被殺一樣不斷湧出鮮血,“阿格里帕”的癲狂和格爾姆的微笑沒有改變,阿提拉的位置則退後不少,就像剛剛從階梯登上城牆。而西北郊開始蔓延的暗紅色光芒也並無改變。他手裏攥着那個銀瓶,微微搖了搖頭,“約書亞,你還是沒有進步,即使我給了你機會。神的力量是絕對的,不可能被逆轉,而血之石也不可能被你消滅的。”
又是一陣恍惚,自覺已經失去了對那神異力量掌控的路曜忽然被一股力量貫穿,接着是遲鈍而漸漸明顯的劇痛慢慢襲來,從後背逐漸蔓延至全身。
他低頭看去。那是一柄打磨擦洗很乾凈的鋒利彎刀,此時因貫穿了自己而顯得猙獰和骯髒,不斷被從體內噴涌而出的鮮血浸染,順着刀口簌簌流出。
那是阿提拉,是亞諾什的佩刀。
“嗬...嗬...”他的聲音已經不能連成一句話,就連扭頭看着阿提拉都無法做到。在他最後的意識里,一股暗紅色的光芒從他的體內湧出,迅速化為人形,轉身向他身後的兇手跪倒,頂禮膜拜宣佈效忠。一陣聲音從身後不帶什麼感情地傳來。“這樣在’重啟‘后殺死你,血之石才會效忠...對不起,約書亞,我說了謊,你的死是必要的,但這並不是為了通向我權力的墊腳石。我沒有選擇,從一開始就是。你不會明白的...”
路曜的眼睛大睜,卻迅速失去了神采。這一刻,不會再有奇迹,匈人東方兵團司令,溫和而善良的路曜,阿提拉比親人還要親的兄長,被這未來的匈人王殺死在了塞格德西北郊的城牆上。
“啪啪啪...”幾聲輕輕的掌聲從不遠處傳來,聲音的主人是掛着微笑的臨時首席大祭司,攝政格爾姆。“祝賀您,王子殿下,遊戲結束了,您獲得了最後的勝利,在路曜自願放棄對血之石的掌控后,獲得了這最後的鑰匙的效忠。”
渾身沾滿了路曜鮮血的阿提拉沒有保持剛剛的姿勢,仍拿着佩刀,半跪在地上,眼睛失神,沒有去管格爾姆和地上跪着不發一言的暗紅色虛幻身影。他的鎧甲里,掉落出一張普普通通的紙牌。它上面用油彩描摹着一張可怖的面具,與一把沾着陳舊血跡的匕首。
這是提茲塔牌的一張不常設的主牌,也是最為特殊的一張,“掠奪者”牌。(3)
格爾姆見狀,屈身行了一禮,卻是向旁邊的“阿格里帕”,旋即淡去身影,彷彿從未存在在世界上。“阿格里帕”則似乎像久旱的植物終於得到了水分和養料一樣,極大恢復了正常,不再癲狂。他剝開了自己的皮膚,把那前匈人長老的皮囊扔在地上,從中鑽出自己高大精瘦黝黑的皮膚,以及看到的人都難免瘋狂失智的深邃眼眸。他帶着戲謔地看戲一樣的神情看着地上的兩具屍體,笑着對半跪的阿提拉說:“有意思...這場遊戲終於有趣點了。去吧,殘忍冷血的人類,你是我的眷者了,去登上那污穢陰暗的寶座吧。”
遠處的暗紅光芒里,轟鳴的響聲中,一道虛幻的暗紅色深淵憑空出現,深不見底,彷彿通向那被稱為“死亡之海”的地獄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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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依託山谷建設的小鎮裏,喊殺聲取代了原本的寧靜。
裴麗爾看着越來越近的波斯騎兵,目瞪口呆。
克利薩菲斯的聯軍並未進入塞格德,遑論用銀瓶阻止西北郊的神異力量。聯軍明顯是背叛了與裴麗爾的約定,率兵直撲小鎮而來,不知是趁火打劫還是另有圖謀。
無論克利薩菲斯反叛的目的究竟是什麼,這一切很快就與裴麗爾無關了。一個騎兵突然衝到眼前,把一桿長槍投擲而來,目標是後面驚慌失措呆在原地的女孩,代號“多瑙河雛菊”的安妮。鬱金香死後,她一直跟着裴麗爾。
幾乎是下意識地,裴麗爾夫人沖了上去,擋在了女孩身前,下一秒,她被那鋒利的長槍捅了個對穿,讓安妮快跑的話被堵在了喉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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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格德外城,喧囂的騷亂終於暫且平息。路曜派遣的“小丑教團”和“盛夏之花”在城內剩下的成員在屈達爾的統合之下幫助熄滅了幾處大的火災,鎮壓了“真正匈人俱樂部”幾個為首的匪徒,並打開了埃蘭尼亞門,讓東方兵團得以進入城市接管城防,迅速穩定了局勢。
但心急如焚的屈達爾知道司令透露的更多內情。西北郊的神異力量已經被瓦格薩的儀式喚醒,那恐怖的邪神之力即將無差別地摧毀這座城市。如果不能阻止,那一切在城內的拯救都將沒有任何意義。
“司令說過,七神並非都可靠,也並非都不可靠。至少龍神絕對可以信任...”絕望與焦躁中,正組織部下搶救傷員的屈達爾跪倒在地,虔誠地向著唯一降下過神諭的龍神祈禱,祈求祂賜下神啟,庇護塞格德的民眾。
有了...祈禱剛一結束,屈達爾就聽到了神的回應。
“來不及了...祂已經降臨,大地將起刀兵...這是什麼意思?”屈達爾未及細想,就看到塞格德西北角的暗紅色光芒驟然大亮,緊接着,在那光芒中,穆列什河的河水高達數百米,正以人類難以想像、瘋狂而恐怖的方式迅速壓來,就像一面名為死亡的無可迴避之牆。
城市西南遠郊的高地上,河水不可能淹沒的一處叢林裏,全副武裝的西方兵團士兵們目瞪口呆地旁觀這足以摧毀塞格德的大洪水,驚得說不出話來。
理智在迅速崩潰,活着的人幾乎都瘋了。在這樣的災難面前,也許迅速的死亡是一種恩賜。
遊戲結束了,但它真的有贏家嗎?
注1:羅馬皇帝,安東尼王朝“五賢帝”之一,在其任上,羅馬帝國疆域領土達到最大規模。
注2:羅馬公主普爾喀麗亞的昵稱,一般只有阿提拉和路曜如此稱呼。
注3:提茲塔牌的主牌一般是7張,第八張為隱藏牌,由玩家抽取,是玩家的第二個身份,目標是與所有人敵對,污染、劫掠和破壞一切。
(接近6000字,一次次突破自己的極限,還是有問題沒說清楚,下一章會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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