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賭局(求推薦票)
不論安妮第幾次進入這座位於塞格德地下的“城市”,都仍舊對這裏隱秘的位置、精巧的構造而感到訝異和驚嘆。當然,之前這裏充斥着麻木或痛苦的奴隸和兇惡的監工時,她對這裏強烈的厭惡完全掩蓋了她的好奇。
她明確地知道,這座城市的秘密要遠遠超過“地下、隱秘”等蒼白無力的詞彙。她總是不記得或很容易就忘記了這裏的隱秘入口位置,甚至從這裏離開后,她的有關地下城市的記憶就會迅速蛻化為模糊而缺乏確定性的遙遠回憶。裴麗爾夫人說過,如果她希望安妮進入這裏,後者就會知道入口在哪裏,也會了解已經忘記的地下城市的細節。
事實上,之前的充滿了死傷和混亂的塞格德暴亂所造成的陰影一直盤旋在安妮的心頭,不僅讓她無法再去平靜地面對周圍的人和事,還讓她對一些事情充滿了疑惑,而這些疑惑或許永遠不會得到解答了。一切都來的太突然,而知道這一切細節的人或是已經死於暴亂,或是消失在了這個城市的陰影里。
公理和正義,就像鬱金香阿姨所說的,是那麼美好,卻是那樣遙不可及。
上個月鬱金香阿姨過世了。暴亂過後全城管制,安妮想盡辦法聯絡“家庭”去買葯,回來就發現阿姨已經永遠睡著了。她出人意料地沒有過於悲痛,只是沉浸在濃烈的悲哀和追思情緒之中。這是她與這世界唯一的一點溫柔的聯繫了,她一夜之間就覺得自己長大了。
但她幾乎來不及悲傷,裴麗爾夫人就以缺少貼身文書為由把她調到了自己身邊。“家庭”成員之間平等,任何人都可以對對方的行為提出質疑,但從來沒有人質疑過裴麗爾夫人,這是一種可貴的信任和某種程度的依賴。
安妮一直覺得這座地下城市太過於陰冷潮濕,與上面差別不大的大理石地面和粗糙的花崗岩牆壁總是掛着一層水汽,加之不良的通風,讓人憋悶不適。
她記得這裏曾經有許多兇惡的監工和拴着鐵鏈的奴隸,每次進入這裏之前還能聽見那些皮鞭豁開肌膚的聲音和痛苦哀嚎,但真正進入這裏時卻發現這裏已空無一人,似乎從未存在過這種被王國法令禁止的奴隸壓迫行為。裴麗爾夫人說無須在意,安妮不是一個會隨意表達自己疑惑的人,也就沒有深究。
空曠的大廳里,除去用於支撐的粗糙石柱之外,沒有多餘的裝飾。這裏是地面塞格德對應的內城教會城堡的正下方,位置頗高,本身就是一處“提茲塔”,因此較好地避開了橫穿城市而過的穆列什河和蒂薩河所帶來的潮氣,是這地下城市為數不多較為舒適的地方之一。為應對穆列什河流經地方的下滲和侵蝕,這座地下城市做了複雜厚重的防水牆,但僅能夠保障河水不會摧毀這裏。
大廳正中央,擺放着一張做工精緻,風格與這裏環境格格不入的寬敞大桌,幾個上了歲數的女子坐在周圍,正把玩着手裏的金屬籌碼。其中的幾個參與者神情緊張,並時不時用餘光四下打量身旁的侍者或僕人,而坐在桌子上首,微微后靠椅背的中年女性神態悠閑,對剛剛經過守衛通傳進來的安妮勾起嘴角。“雛菊,你來了,快過來,給我準備煙斗,她們的手藝都太差,這一局都走了一半了。”
安妮點了點頭,徑直走到一根石柱旁邊的帶抽屜的小桌,動作嫻熟地取出專屬於裴麗爾夫人的煙斗,填充提前剪好晾曬完畢的煙絲和草藥。準備完畢將它點燃遞給夫人,她安靜不引人注目地侍立一旁,開始旁觀這場賭局。
與地面上的塞格德流行的遊戲類似,這場賭局使用的,也是王國現今正流行的卡牌遊戲“提茲塔牌”。這種以塞格德神聖的保留地為名、據說是魯嘉大王當年在與羅馬人征戰時發明的遊戲在內城的貴族間和外城的商人小販之間都十分受歡迎,許多賭場和酒館也使用它來招攬顧客。
安妮對這種遊戲不很熟悉,只知道它有妓女、商人、祭司、官僚、小丑、牧羊人、將軍和掠奪者八種主要角色牌,以及種類繁多功能各異的資源牌與行動牌。
“雛菊,你過來,鬱金香也走了,我想我是時候該教教你這些實用的學問了。你來看看我的手牌,來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走。”裴麗爾左手握着一副手牌,右手拿着煙斗,頗為滿足地吐出一口煙霧,側頭詢問皺着眉頭的安妮。
坦白來說,安妮並不喜歡提茲塔牌。來到塞格德后,在外城的兩年時間裏,她跟着鬱金香阿姨跑遍了外城的每一個陰暗的角落,見過太多因沉溺提茲塔牌賭博而傾家蕩產的投機者,外城不受“家庭”控制的幾個經營賭場的黑幫毫無底線地炒作牌能暴富的謊言,一次又一次把碰運氣的貧民和商人洗劫為赤貧,為此自殺的也不在少數。最誇張的時候,牌局上的一枚“金幣”甚至可以真的在清算時接近一個金索里都斯的價格。
但終究是裴麗爾夫人收留了她,她不可能也不應該對自己的上司的決定發表什麼不同的意見。這一局裴麗爾夫人的角色牌是“牧羊人”。在王國,放牧作為最傳統最有王國文化傳承意味的行業,廣受恪守傳統的純血統匈人敬重,因此被納入了提茲塔主牌里。“牧羊人”象徵大地和豐收,也象徵飢荒和終結。儘管在提茲塔牌中,主要象徵死亡的是掠奪者牌,但牧羊人卻可以以丟棄手中資源為代價,宣佈飢荒。而在一局遊戲裏,一旦第三次飢荒被成功宣佈,末日即被觸發,清算就將開始。
牌局明顯由裴麗爾夫人主導,其他參與者,除一個已經被嚇得臉色鐵青、畏畏縮縮的女人,其他人也低眉順目,悄然等待對方處理完自己的回合。安妮微微弓下身體,低頭審視夫人的手牌。“孩子,你跟着鬱金香去過酒館,你也知道全部的八張主牌,你有沒有什麼疑惑?”裴麗爾突然發問,嚇了她一跳。
她組織了一下語言,斟酌着嘗試回答:“我聽說這個遊戲是大王根據羅馬人的遺留,依據王國的情況改造的,但是...似乎有一點不符合王國的實際...牌里沒有大王,也沒有王子公主,這是我疑惑的。”她雖然猶豫不能確定,但語氣還是堅定的。
這不符合常識!即使是聲稱自己為共和政體的羅馬人,在類似的遊戲中也不可能忽視皇帝和皇室的存在,儘管他們通常會用巧妙的辦法避免在遊戲裏提及皇帝。這一點,生長在更靠近多瑙河和羅馬人領土的安妮更早時候就已經清楚。
“不錯,鬱金香的教導是全面的,我早就說過女孩子不能只學暗殺和房中術。我曾經勸過大王,但他堅持這樣設計。他說,沒有誰天生就應當是王,在由特定資源牌和行動牌發動的‘選王會’里,任何一張主牌都可能是王。我早說過,他是在放屁,看看他昏迷之後的塞格德,都亂成什麼樣了?要不是我們提前請它出馬,我們連進地下的機會都沒有!”裴麗爾頗有些不滿地嘟囔,吐出一大口煙,並且絲毫沒有顧忌牌桌上的其他人泄露這涉及王廷最隱秘事情的可能性。
塞格德暴動的出現和平息都異常迅速,大丞相府、商會和教會聯合啟動了地下城市的備用措施,作為換取商會和教會合作的代價,大丞相瓦格薩被迫取消了利潤巨大的地下奴隸工場,釋放了大多數罪行輕的戰俘,並把其餘奴隸兵編成了受到王廷監管的軍團,平民則出發前往王子們的兵團成為軍戶。相關命令已經抄送了王子,阿提拉和布萊達都同意如此處理。
瓦格薩得到的最關鍵的讓步是裴麗爾夫人授權喚醒了深埋於地下的一隻體型龐大的隱形蟲,由受到神靈眷顧的這種大型生物主持了一場覆蓋全城的大型遺忘儀式。隱形蟲擁有強大的記憶和感知抹殺能力,這讓它們大量生活在人流密集的塞格德而無人發現。這隻最大的隱形蟲不知被誰深埋於地下,瓦格薩和裴麗爾都僅僅是隱約知道它的存在。當他們少數幾個人記起了它的細節時,大祭司格爾姆說,這是神的眷族感知到了威脅,自己決定可以被喚醒了。
在它重新沉睡之前,裴麗爾請求它利用它強大的抹殺能力,把真的昏迷失去了意識的大王魯嘉徹底隱藏了起來,並對外宣告了合適的掩蓋法令。從此之後,只有瓦格薩、裴麗爾和格爾姆三個受到大王信賴的人知道大王的消息。這是魯嘉自己的決定,在他昏迷前被以遺詔的方式送達給了他們三人。用這個嚴肅的男人自己的話來說,這是牌局必要的犧牲。
見裴麗爾夫人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安妮不敢打斷,桌上其他人也沉默着安靜等待。片刻后,皺紋已經很深的裴麗爾的臉龐上再次勾起笑容,“你從羅馬邊界來,我知道你了解七神信仰和民俗傳說,我知道你還有疑問,說吧。”“...夫人,似乎牽扯頗多的與真實有關的遊戲裏,時常有‘九’的概念出現,所以人們傳說有一張主牌從未出現,隱藏着,就像它的名字‘隱者’一樣。而這張牌的出現就預示着真實世界的我們也將被善良溫和的‘隱者’神靈拯救...”
“胡說八道!”素來溫和文雅的裴麗爾少見地展示出了不耐煩和厭惡,粗暴地打斷了安妮的猜測,“沒有人能夠拯救這該詛咒的世界,無論他是什麼偽善的神靈還是可恥的騙子。‘九’的傳說來自埃及人的神話故事,他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想着拯救別人?古老者已經沉睡,污穢與混亂將成為秩序,我們卑微的人類只能保護自己。好了,你想要弄懂這種賭局還太早,我要結束了。”裴麗爾把自己的情緒壓制下去,重新變為溫和平靜的商會會長。
她把手裏的其中兩張牌丟在桌面上,同時翻起扣在桌面上的第二張身份牌,“遊戲繼續,‘將軍’的回合結束了,我是本輪的掠奪者,我要搶劫‘祭司’。”
本輪里擔任“將軍”、可以花費資源和行動牌抵抗“掠奪者”的女人默不作聲。這就意味着,掠奪者的搶劫生效,而面前擺着畫有書籍和火焰符號的“祭司”牌的,面色鐵青瑟縮着的女子赫然發現已被掠奪完畢全部資源,無法第二次抵抗掠奪,她出局了。
兩個全副武裝的高大強壯的女兵隨即出現在大廳門口,步伐沉重地走近女人,要把她帶走。女人顯然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恐慌和絕望的情緒兼備,卻沒有出乎意料的驚訝。
出乎意料的是安妮。她明白”家庭“的手段,也見過那幾個屬於”薔薇“小組的女兵,可以猜測那可憐的女人會被帶到哪裏。”夫人,只是一局遊戲,這也不涉及出千,為什麼出局就真的抓走啊?“她畢竟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不忍看到這正在接受懲罰的女人被帶去絕對不會好的地方去,試圖阻攔裴麗爾夫人。
”你是後來的,不懂我們這句提茲塔的規矩。“裴麗爾平靜地解釋。”這女人是外城一個黑幫的頭號打手和小頭目之一,多次組織幫派火併,強搶民財,我派人警告過多次仍不收手。我派了一組薔薇才把她抓回來,費了些力氣。她知道會被送去哪裏,求我給她一次機會。我就組了這個局,說只要她堅持三輪不出局,就免去她的罪行。很遺憾,這個人並沒有這樣的腦子,剛剛已經輸過一次了,我已經格外饒了她一次。你也是家庭的,你知道我通常會給人一次機會。願賭服輸,她該去她早就應該去的地方了。“
安妮從最卑微的漁民家庭走出,歷來不認同這樣的行事風格,仗着自己一股年輕膽氣,提高了音量。”可是這什麼都沒有改變,夫人。我在外城生活了一年多,我想您把這一個幫派打手送到波斯去對窮人們的未來也沒什麼好處。我說句話您可能不愛聽,我們這樣做跟他們野蠻的黑幫有什麼區別?“
那被按在地上跪着、眼神里充滿了恐懼的女人聽到”波斯“這幾個詞突然就不再頹廢。作為黑幫打手,她怎麼會不知道這意味着女人被賣到波斯最慘無人道的”羊圈“里,成為生不如死的奴隸,並且自己還經手過幾批送去泰西封的女孩。她突然忘記了膽怯和恐懼,笑容猙獰地抬頭,看着交談的裴麗爾和不知名的瘦弱女孩。”哈哈哈哈哈...裴麗爾,你這個婊子,不知從哪裏來的異族野種!你也配隨意決定我們純血統的命運?老娘告訴你,暴動絕不是結尾,神罰已經開始,我們遲早要把一切從你們手裏搶回來,然後你們這幫吸血鬼就該滾去死亡之海,去嘗鬼神的洗腳水,哈哈哈...哈哈哈...“
裴麗爾並未被激怒,仍舊平淡地示意薔薇押走這已經瘋癲了的女人。”雛菊,這個女人在暴亂時候,親手活剝了二十個小孩的皮,只是因為他們在好一點的房子住,或是不能被證明是純血統匈人。這世界充滿了無奈與絕望。我從‘羊圈’出來,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去那裏意味着什麼,但我沒有選擇。孩子,你抬頭,看我的眼睛。“
正低着頭表達自己不認同和悲哀的女孩安妮聞言抬頭,望着這個年紀已經不小的女士的眼睛,仔細觀察,卻愕然發現,在她左眼的位置,哪有什麼眼球,只有雕刻得非常精細的一枚球形的、白色夾雜着琥珀色的寶石佔據了那毫無生氣的空洞。
”這...“安妮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種展開,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麼。看到對方的驚愕,裴麗爾和藹地笑了笑,似乎並不在意這件事。”孩子,你真遲鈍,路曜,就是你的約書亞大哥哥,在第一次見我時就發現了它,呵呵,這是我逃出‘羊圈’時,找泰西封一個寶石匠人朋友做的。那傢伙該是死了吧?腳都被砍了,歲數大了不能磨寶石了,也許早就被處死了吧。“
她的笑容帶上了些許自嘲和凄涼。”遺忘是最好的良藥。孩子,我需要你記住今天,又希望你忘掉它。這就是我們每個‘家庭’成員都羨慕隱形蟲的原因。塞格德的情況越來越充滿了未知,二十年來我不曾離開而守護的平靜,終於是搖搖欲墜了。對暴亂的調查是由鬱金香做的,她臨終前我去看她,她跟我說這件事的後台明確指向大丞相府。“裴麗爾沒有再繼續說,讓令人焦躁的沉默維持了下去。
她不願意相信,因為她有超過十種方法確保他絕對效忠於神,他絕不可能背叛。除非...
(字數超了不少,主要是我一直在做提茲塔牌的設定。對沒錯,我真的把完整的提茲塔牌做出來了,它的完整程度已經可以稱之為成熟的桌遊了。真心期待玩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