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一游
王爾德前腳剛剛下船,就和卡特家族等候在碼頭上的男僕照了面。他行色匆匆,提着沉重的行李,穿着磨得半舊的襯衫西褲。男僕卻是從頭到腳精緻得一絲不苟,站在繪有醒目族徽的馬車前對他深深鞠躬。周圍經過的乘客不由紛紛注目,甚至停下腳步觀看起來。
“伯爵閣下,夫人在府上等您。”男僕的隨從接過了他的行李,他則為王爾德拉開了車門。
王爾德聳了聳肩膀:“讓一位高貴的女士等待,是我的過失。”
但是卡特夫人並沒有在等待他。
她現在每天都要花許多時間與魅影交談。剛開始的時候,她只是覺得這個年輕人親切,優雅。隨着更多的了解,她又發現魅影非常懂她。有些事情她沒有說出口,他就已經知道了她的想法。而且提出的觀點和方案,都遠超過他的年齡。
明明還是個大男孩,又像是認識多年的老友。而且她身邊沒有一個朋友,可以像魅影那樣改變她的想法。
“昨天您說,無論是查理還是拿破崙,是帝制還是共/和,誰對卡特家族最有利,您就會選擇誰。”
“是的,我也這麼告訴歐仁殿下了。兩天後在議會,我不會為他說話。”卡特夫人戴着最時興的小禮帽,坐在爬滿藤蔓的院子裏。魅影在她對面一口一口地啜飲咖啡。
“那麼您覺得把里奧留在巴黎,是對卡特家族最有利的嗎?”魅影問道。
“我別無選擇。他是我唯一的兒子。”
“您可以選擇。”魅影看着藤蔓的影子印在她蒼老的臉上,就像是看到了那個在卡特老宅困守一生的自己。
“狼群只會有一個頭領,從現在起的二十年內,這個頭領只會是您。”
“二十年後呢?”
“二十年後——夫人,卡特伯爵會一直使用您的方針,而杜蘭將成為它有力的執行人。他們沒有一個比得上您。但是有他們在,卡特家族就會綿延下去。”
王爾德被侍從帶到院子裏的時候,桌旁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只是安靜地坐着,已經沒有什麼需要說了。
兩天後,歐仁第一次正式在議會上亮相。縱使再仇恨拿破崙三世的人,見到他也難免唏噓。短短几年時間,這個“法蘭西之子“就完全變了模樣。他兒時的相貌非常像他的母親,現在卻很難說像誰了。站在那裏,就是一個普通的,有些瘦弱的青年。
王爾德也在席上,穿着一身以他的伯爵身份來說,都過於閃亮了的禮服。他懶洋洋的單手撐頭,任憑周圍的先生們唇槍舌戰。
“應當把前太子驅逐出法國,至少也要流放到邊境!”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支持菲利普王子,凡爾賽宮既然容得下一個王子,就沒理由裝不下另一個!”
“他應該為他父親的罪行去坐牢!”
“絞死他!在人民面前絞死他!”
“你們在這裏指責前帝國,但是德國人打過來的時候,你們又做了什麼?”
“上帝啊,他還是個孩子。”
“亨利親王願意為他提供在巴黎的住處,他畢竟是王族——“
“我不是。”歐仁突然開口。他的聲音有着少年的沙啞,卻足以讓每個人聽見。
“從父親帶着我們逃離巴黎的那一天,我就不在是王族。”歐仁和王爾德對視了一秒,抬起頭說道:“他並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但是前半輩子的成功,讓他無法直面戰敗的羞辱。一個國王可以失敗,卻不能逃避。我已經獲得父親的同意,放棄在法蘭西所有的頭銜和財產!”
人群嗡地議論起來,歐仁深深的吸了口氣,繼續說道:“當我流亡在外的時候,我有漂亮的別墅,成群的僕從。還覲見過英國的女皇陛下。人們叫我歐仁殿下,就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如果不回巴黎,這樣的日子還能持續。但是我必須回來,因為,我愛法蘭西。
作為一個一文不名的平民,我也許會憑着在卡特閣下劇團里的經驗,去巴黎的劇院當個劇務。如果戰爭再起,我也可能會報名參軍,以一個小兵的身份為法蘭西而戰。無論它是帝制還是共/和,我都請求留下。因為我愛的是這片土地。”
漸漸地,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少,只剩下歐仁一個人的聲音。保皇派的幾個議員張大眼睛看着他再看向王爾德,連夾在鼻樑上的鏡片都滑了下來。
歐仁悄悄咬住自己的腮幫,控制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這段話雖然是卡特伯爵和王爾德先生一起為他寫的,卻的確是他自己的決定。比起抱着殘破的身份在外流亡,正大光明地回到巴黎,才是他開始人生的第一步。也許他會很快死於暗殺。也許他能夠像自己的父親一樣抓住機遇,在最低處有所成就。無論是哪一種,他都會永遠感激卡特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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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走了嗎?”
“是的。”王爾德和魅影在巴黎住了一個月,便各自收拾行李。一個去克里特島,一個回弗洛倫薩。比起卡特伯爵,卡特夫人更捨不得的是王爾德先生。她給了自己的兒子一個敷衍的告別禮之後,就一直站在魅影身邊。
“歡迎您隨時到這裏來。您的房間,我已經讓僕人為您保存。”卡特夫人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自己即將失去什麼,又好像從來沒有得到過。
“十分感謝。”魅影帶上他的英式禮貌,利落地對卡特夫人躬了躬背。
“之前您提起杜蘭,我只是想說,我不是那麼糟糕的母親。他在我這裏只能拿到錢,如果不是我的兒子不在身邊,我是不會讓他回老宅的。”卡特夫人第一次有些無法啟齒。她留下杜蘭,不僅因為她缺人,他有用。也因為自己的醜八怪兒子不僅身體殘缺,心靈也有疾病,只願意與男人在一起。卡特家族總不能在他這一代斷絕。杜蘭的兒子,她會放在里奧名下撫養。
魅影溫柔地笑了笑,輕聲說道:“這話,您不應當和我說。”
馬車離開了,卡特夫人還站在那裏,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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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麼著急回克里特島,難道是那邊終於有發現了?”馬車上,魅影終於甩掉了自己的紳士派頭,一邊扯領結一邊問王爾德:“我記得上一世的時候,考古隊根本拿不出證明米諾亞信仰存在的證據。你是怎麼知道火山裏有東西的?”
“我不知道。我寫《真實與謊言》的時候,只是把所有愛文斯的推斷都寫了進去,但是沒想到他的推測都成真了。王爾德不成體統地橫躺在座椅上,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就連米諾亞的結局,也是他建議我根據龐貝的情況去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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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寫完米諾亞《真實與謊言》
巴黎這邊的結局就是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