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正到家已經半夜了,別墅區只有主路兩側亮着蜿蜒的路燈,柳林靜謐,他把保時捷停進車庫,從正門進屋。

剛換了鞋,手機響,他接起來:“喂,趙哥。”

叫趙什麼他忘了,去年一次風投圈的聚會上認識的,搞TMT(1)項目孵化,同時也開發人臉識別技術,之前通過幾次電話。

匡正邊脫西裝邊聽他說,這人手裏有兩家科技公司,初創沒多久,被私募股權經理看上了,想收購,給的條件不錯,但他本來想自己IPO,所以有點糾結,想請匡正手下人幫忙估個值,看怎麼賣合適。

這種生意成交前一般都捂着,姓趙的能找匡正幫忙,說明很信任他,匡正就接下他這份信任:“沒問題哥,你把公司財報和相關文件發過來吧。”

趙哥又說:“我有點急啊,老弟。”

匡正看了眼表:“明天一早給你。”

趙哥沒想到他這麼痛快,咂了下嘴:“行,老弟,哥記下了。”

“客氣,哥。”匡正掛斷電話,上樓沖了個澡,再看手機,兩家公司一年半的報表已經發到郵箱,他開了罐啤酒,正要開工,突然發現這房子沒電腦。

“我去!”他挨屋找,家是底下人過來搬的,想的很周到,柴米油鹽、內衣內褲,連體感遊戲都更新到了最新版本,就是沒電腦,連筆記本都沒有。

匡正給氣樂了,這時候打電話過去教訓也沒用了,他忽然想起來,剛才開車回來看見對面鄰居家好像亮着燈。

他拿上手機鑰匙,穿着運動鞋和休閑褲出門,夜風微涼,送來桂花樹的香氣,讓人莫名心癢。

一條馬路的距離,鄰居家一樓燈火通明,他摁響門鈴,一抬頭,桂花樹就長在這兒,暖黃的路燈亮在翠葉間,投下一地婆娑。

等了一陣,沒人開門,他又摁,看看錶已經一點多了,還是沒人開。他從台階走下去,正考慮開車回公司,咔嚓,背後的門開了。

匡正回過頭,那裏站着一個男人,穿着寬鬆的大短褲,從台階下看上去,一雙腿修長筆直,像拿夾板夾過,漂亮得讓人意外。

“你好……”匡正盯着他的腿,指了指自己家,“我是對面鄰居。”

寶綻睡得迷迷糊糊,眯着眼睛:“你好,有什麼事嗎?”

“我看燈亮着就過來了,”匡正往台階上走,桂花樹實在太香,有些熏熏然,“我工作上有急事,想借下電腦。”

寶綻臨時住進來,除了醫院的幾件換洗衣服,什麼都沒有,正想拒絕,樹影搖了搖,他看清了面前的臉,莫名熟悉,彷彿在哪兒見過——那天在如意洲,和匡正四目相對時,他已經有些暈眩,意識模糊了。

“我說……”匡正看他獃獃地盯着自己,不大自在,“電腦,有嗎?”

寶綻下午收拾過屋子,卧室里有一個筆記本電腦,他猜是原主人的,沒亂動。

“不方便的話,打擾了。”說著,匡正轉身要走。

“等一下,”寶綻叫住他,這麼晚了,這裏離市區又遠,“有個筆記本。”

匡正跟他進屋,在客廳沙發上坐下。

寶綻上樓去拿電腦,下來時聽到匡正在打電話:“你們不是二十四小時送餐嗎,這個地址怎麼了……郊區我加錢,三百?五百!”

那邊連連道歉,還是掛斷了電話,匡正罵了一句英文,把手機扔到一邊。

寶綻把筆記本放在茶几上,給他倒了一杯涼白開:“你沒吃晚飯?”

“吃了,八點多吃的,”匡正打開電腦,一邊登郵箱下文件一邊新建Execl表,“干到三四點的時候肯定餓。”

三四點?寶綻睜大了眼睛:“可惜我這兒沒米沒鹽,要不……”

“要不怎麼著,”匡正笑了,手上快速導入數據,“我那兒什麼都有,茶米油鹽醬醋茶花椒桂皮,你會做?”

這時有電話打進來,是公司總務處的Alice:“匡總,臨時通知,今年迎新地點定在澳門了,明天……不,今早十點半的航班,請您帶好身份證件,登機信息我發您微信。”

投行做M&A(2)的,大半夜接個項目都不奇怪,別說是福利了,匡正回一句“知道了”,迅速進入工作狀態。

萬融每年有兩次迎新,夏招的規模比較大,澳門、香港、釜山都是常去的,逼簽時的文件里就寫明了要提前辦好相關證件。

“我會做,”寶綻說,“你那兒有什麼菜?”

匡正正在做數據日曆化,皺着眉頭,一副被打擾到了的表情:“嗯?”

“我說,我會做飯,你想吃什麼。”

匡正噼里啪啦敲鍵盤的手停下來,嚴肅得難以取悅的嘴角不自覺勾了勾,他抱着筆記本起身,另一隻手瀟洒地插進褲兜:“去我那兒看看?”

寶綻點個頭,拿上鑰匙,踩着夜半的月光,跟他回家。

兩棟樓的戶型是一樣的,島式廚房,寶綻在流理台那邊淘米洗菜,匡正坐在這邊吧凳上做估值,沒一會兒,整個客廳就充滿了甜鮮的香氣。

匡正看一眼表,才兩點多,忍了又忍,問:“能吃了嗎?”

寶綻背對着他,個子不矮,有一米七八以上,那片身板又薄又直,像是刀背,又彷彿花莖,T恤領口露出一截纖長的脖頸,還有他的舉手投足,總讓匡正覺得像什麼動物。

“現在吃嗎,有點燙。”寶綻轉過來,長眉,鳳眼,被熱氣蒸騰過的臉。

匡正想到了,是鶴,白羽、黑尾、額上一點紅的仙鶴。

“有香油嗎?”寶綻問。

匡正愣了愣,他從沒注意過家裏這些東西,什麼大米、小蔥、鹽,如果不是這個不知名的鄰居,他都要忘了家常飯是什麼味兒。

寶綻知道問他也是白問,自己在壁櫥里找着了,轉身端來一碗粥,撒着花生和菠菜碎,點了一滴香油。

匡正吹着熱氣嘗了一口,服了。

寶綻擦擦手,他左腕上有一隻銀鐲子,很重,刻了一行小字,還纏着一段老式紅線,下頭墜着一對鈴鐺,匡正瞧着,像是女人戴的東西。

還有他那條大短褲,怎麼看都不像住這種房子的人,“你一個人住嗎?”他問。

說到房子,寶綻有點心虛:“啊……嗯。”

“我也一個人。”匡正風捲殘雲解決掉一碗粥,還要。

寶綻去給他盛:“房子不是我的,是借的,”他實話實說,“暫住。”

他這麼說難怪匡正浮想聯翩,住人家別墅的人他見過,還不少,大致分成三類:賣的、小三兒、小老婆,總歸一句話:不是什麼正經人。

房主是女的?這麼尋思着,匡正拿眼把寶綻從頭到腳捋了一遍,算漂亮,但不是那種能讓中年富婆掏錢買車買表買別墅的型兒,怎麼說呢,看着太純,做的粥里都是一股不會來事兒的純味兒。

“以後就是鄰居了,”匡正說,“互相照顧,”他這人無利不起早,主要是想讓人家照顧他,“怎麼稱呼?”

“姓寶,寶綻,綻放的綻。”

寶……好像在哪兒聽過,匡正問:“還有這姓?”

“滿族,”寶綻說,“正白旗的。”

匡正挑了挑眉:“匡正,‘匡正’的‘匡’,‘匡正’的‘正’。”

寶綻笑了,點點頭。

匡正不知道哪兒戳着他笑點了,但這一笑很亮眼,像棲沙的仙鶴乍然晾翅:“你都睡下了,怎麼一樓的燈還亮着?”

寶綻的眉頭一動:“我……忘關燈了。”

他沒說實話,實話是他第一次住這麼空的房子,還是郊區,落地窗大得嚇人,一眼望出去全是樹,風颳得嗚嗚響,不開幾盞燈他睡不着。

“對了,你會熱粥嗎?”寶綻轉移話題。

匡正舀粥的手停了一下。

三年多前,他在新加坡出差,吃到一家很對胃口的潮汕粥店,特意打包了一份第二天吃,結果粥沒吃上,倒把酒店的鍋給燒漏了。到今天他也想不明白,粥里明明有水,怎麼能糊成那個奶奶樣呢?

“會啊,”匡正笑出一口白牙,“怎麼可能不會!”

寶綻放心了:“那我回去了,明天一早還得擠地鐵。”

“上班?”匡正放下碗。

不是上班,是到劇團練功,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動,但寶綻沒糾正,跟不懂京劇的人說這些,沒必要。

“明早我送你,”匡正把碗扔進水槽,“附近打不着車。”

“不用,”就算有車,寶綻也捨不得打,“太早了。”

“別跟哥客氣,”匡正習慣了說上句,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幾點?”

寶綻想了又想,說:“六點半,七點也行。”

匡正有五六年沒九點以前起過床了,聽到這個點兒臉都綠了,硬着頭皮答應:“好,七點,路邊等你。”

“謝謝……”寶綻走到門口,很真誠地叫了一聲,“哥。”

這聲“哥”,匡正根本沒當回事,他一天認識的人比寶綻半輩子認識的還多,定好鬧鐘就到電腦前頭做數據去了。他曾是萬融最好的估值手,兩家沒上市公司的建模,在他手裏就像小姑娘翻繩兒那麼簡單。

(1)TMT:科技、媒體、通訊行業。

(2)M&A:兼并收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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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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