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二五

下午一點,匡正穿着昨天那身西裝出現在57層辦公區,大夥看到他很意外,Clemen有不好的預感,他不應該這麼快回來,即使回來,也應該先回家換一身衣服,現在這樣顯然是一下飛機就來公司了。

“Clemen、段小鈞,”匡正徑直走向VP室,“給我進來。”

段小鈞起身,回頭看看Clemen,一臉茫然。

兩人先後進入VP室,匡正坐在大班椅上,西裝扔在桌上,領帶也解下來了,敞着領口說:“這單黃了。”

段小鈞瞠目:“怎麼可能!”

匡正摘袖扣:“你說呢?”摘到一半,他把推介文件甩到桌上,“一個沒做溢價處理的估值,怎麼可能不黃!”

“溢……價?”段小鈞下意識去看Clemen。

Clemen冷汗都下來了,趕緊說:“老闆,客戶向來不看估值過程的……”

“董大興找了個私募股權經理,”匡正拿指頭點着他們,“因為你們,我和老白當場讓人損得像狗一樣!”

“PE(1)?”Clemen反應很快,“他是想出手給財務買家?”

“什麼買家和我們沒關係了,”匡正鐵青着臉,“萬融敗了,敗得很難看。”

這是段小鈞真正參與的第一個項目,他不明白到底哪裏出了問題:“我明明估到了那個數……”

匡正站起來:“我高看你了。”

段小鈞急着爭辯:“可是經理看過沒問題……”

Clemen唰地白了臉。

“錯了就是錯了,”桌上電話響,匡正握住話筒,“我不想聽借口,”他瞪住段小鈞,拿起電話,“是,我馬上上去。”

他連西裝都沒穿,就那麼落拓地走出辦公室,一隻袖扣孤零零留在桌上。段小鈞兩手扶住桌沿,才一個晚上,事情竟變成了這樣:“經理,怎麼會?”

Clemen說不出話。

“老闆嘴上損我,可工作上從沒歧視過我,這麼重要的項目也讓我參與,”段小鈞抱住腦袋,“我真對不起他……”

Clemen才是對不起匡正的那個,這麼顯而易見的事,他不信匡正拎不清:“分析師出錯是常有的,”他狡猾着,想把自己往外摘,“你不用太……”

“這不是誰出錯的問題,”段小鈞打斷他,“是分析師出錯,還是經理、VP出錯,有差別嗎?千禧這個項目沒了,我們付出的那些努力全白費了!”

Clemen張着嘴,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就因為那一剎的嫉妒,那片刻的豬油蒙心,他做了天底下最愚蠢的事。

“不行,”段小鈞往外走,“我要去找老闆,想辦法補救!”

Clemen拉他:“你別添亂了,他肯定上白總那兒去了!”

白總……是呀,匡正不只有他們兩個笨蛋下屬,還有一班難纏的大佬上司,段小鈞掙開他,跑向電梯間。

上到62層,他踩進高管們的長絨地毯,那麼軟,那麼厚,好像到了這一層人生都截然不同了,這裏與其說是辦公區,更像是星級酒店的客房,幽暗曲折的小走廊上傳來隱約的說話聲:

“……這種低級錯誤居然是我們萬融犯的,傳出去我都沒臉見人!”聲音很熟悉,段小鈞前兩天剛聽過,是方總。

“誰也不想出這種問題,千禧這個案子本來就是匡正爭取來的,得而復失是可惜,但沒必要上綱上線……”

“老王,你這麼說就不對了,千禧是什麼量級的公司,幾百億啊!M&A給公司造成這麼大的損失……”

白寅午一直沒說話,段小鈞在門口聽着,兩個執行副總你來我往,一番嘴仗打過,匡正緩緩開口:

“這次的事故,責任在我,”他用了“事故”這個詞,段小鈞睜大眼睛,“我應該承擔一切後果,並在部門內公開檢討。”

段小鈞的心霎時揪緊。

接着,匡正的聲音低下去:“今年的獎金……我不要了。”

在投行,拼死拼活一年,就為了那筆豐厚的獎金,段小鈞腦子一熱,咬牙闖進去:“不是匡總的錯!”

一面弧形落地窗,窗前坐着幾位老總,對面是引咎站着的匡正,回頭看過來,一副狼狽的樣子,只有一隻袖子上有袖扣。

“錯誤是我造成的,”面對一幫大佬,段小鈞腿軟,但仍執拗着,深鞠一躬,“要罰別罰匡總,罰我吧!”

“誰讓你進來的,”方總看見他就來氣,“一個trainee,給我出去!”

白寅午知道段小鈞,說難聽點兒,這小子就是通過他的關係進來的,他壓住火氣,開了金口:“管理層的事和你沒關係,出去吧。”

“怎麼能和我沒關係,”段小鈞上前一步,站到匡正身邊,“推介是我做的,估值是我估的,我是直接責任人!”

“但我是項目負責人,”匡正一錘定音,扭頭看着他,“段小鈞,出去。”

段小鈞緊緊抿着嘴唇,滿臉寫着“我不”。

“你給我出去!”匡正吼了一嗓子,嚇得方總打了個哆嗦,白寅午從沙發上站起來,嗓門比他還高,“你這麼大聲喊給誰聽呢!跟了我十年,一百個案子沒出過錯,現在是什麼時候,你給我出這種錯!”

是爭執行副總位子的時候,匡正知道,白寅午生他的氣,不是氣一個千禧,是氣他關鍵時刻掉鏈子,沒把握住機會。

“滾,”白寅午指着他們倆,“都給我滾!”

匡正也痛快,讓他滾,轉身就滾了,段小鈞反應了一下才跟上他,兩人乘同一架電梯下樓。對着鏡面般的金屬門板,匡正先捋了捋頭髮,然後把襯衫扣子系好,那個不緊不慢的樣子,簡直像剛下戲的影帝。

“老闆,”段小鈞有一個大膽的猜想,“你剛才……不會是在賣慘吧?”

匡正挑眉:“你們小年輕把這叫賣慘嗎,”他一本正經,“我們老一輩叫戰略性示弱。”

段小鈞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電梯牆上,他真情實感地跟人家“同生共死”,結果人家只是在“戰略性示弱”。

“膽子挺大啊。”匡正說,

段小鈞瞥他一眼,沒搭腔。

“沒白疼你。”

匡正難得開玩笑,段小鈞沒繃住,鬧了個大紅臉。

回到57層,匡正進辦公室把門一關,再沒出來。晚飯時間,Clemen照例出去吃,段小鈞不知道和誰商量這件事,正抓心撓肝,見角落裏一幫經理在閑聊,他湊過去,想聽聽有沒有有用的信息。

“……所以說,上次老方來,跟視察似的,到底要幹嘛?”

“高層的想法摸不透,可能是閑着沒事兒吧?”

“喂,我聽說老王要退了……”

“啊?”經理群小爆了一下。

“他到六十了嗎?”

“搞笑,他們這個級別,要享受還用等六十嗎?”

“怪不得……老王要退了,老方一爽,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來咱們這兒巡視一圈地盤,Bingo。”

“操,這麼迫不及待的嗎?”

“他們倆爭老二爭多久了,都想往咱們M&A插一腳。”

“哎哎哎你們等等!兩個執行副總裁,退了一個,那……”

“我去!”大夥反應過來。

“你們說誰能上?”

“必須我們家啊!”

匡正?執行副總裁?段小鈞心臟狂跳,好像升職加薪的是他一樣。

“熔合的案子老闆做得多漂亮,還有這回的千禧,一點風聲都沒有,潛在買家列表已經弄出來了,這眼光,他不上誰上!”

段小鈞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千禧……砸了。

“不過我看老闆今天不太對勁兒,在海南就待了一晚上。”

“是啊,現在還在屋裏悶着呢。”

“不會是千禧出什麼問題了吧?”

這時VP室的門打開,匡正穿着一身西裝出來,經理們一鬨而散,段小鈞連忙迎上去:“老闆!”

匡正看都沒看他:“幹什麼,跟我回家啊。”

兩人進電梯,正是下班時間,人擠人,段小鈞不好說話,直愣愣盯着匡正,一個項目砸了,他還能說服自己下次好好乾,可要是影響到匡正這次升執行副總,他真的不能原諒自己。

到了地下停車場,匡正大步如風,段小鈞追着他的屁股問:“老闆,還有沒有補救的辦法?只要有辦法,我就是登天,也把千禧給你拿回來!”

“登天!”匡正嗤笑,掏出車鑰匙,段小鈞出乎他的意料,衝過來兩手摁住panamera的車前蓋,大聲說:“我有這個能力!”

他透底了,他的背景,匡正眯起眼睛:“你爸你媽你大姑你二姨或者你家鄰居是誰,我一點不感興趣。”

段小鈞剛才那句話是一時衝動,沒想到匡正一聽就明白了:“你……知道?”

“一個普通trainee怎麼敢跑到62層跟董事總經理叫板?”換做一般人家的孩子,看到白寅午窗外那片雲都要暈了。

段小鈞神色幾經變換,最後問:“你是因為知道……才要我的?”

匡正覺得現在說這些一點意義都沒有:“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你的估值究竟錯在哪兒?”

段小鈞不知道,他這一下午都在為匡正在62層會議室說的那些話煩心,根本沒心思去找答案。

“我要是你,現在就上樓打開電腦,把這件事搞明白,”匡正拉開車門,坐進去,“我讓你進組,和你是怎麼進來的沒關係。”

砰地一聲,他帶上車門。

(1)PE:私募股權,即下文出現的財務買家,與戰略買家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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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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