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訪客
第一章竹林訪客
我來到蜀地已經十年,那邊卻從未捎來任何音訊。當然,我也安於享受這般平靜如水的生活,沒有高牆內的爾虞我詐,精心算計,臨了還能撿回一條命,我自當心懷感激。
我每日跟着崑崙學習那些晦澀的九宮八卦,機關風水,徜徉在古籍遍佈的萱華軒內,等着破舊的殘卷在手上一日日地變薄,而身體也一日日地拔節長高,那些機關秘法幾乎消耗掉了我大半的時間。
崑崙的竹舍很少被陽光照射,我每日窩在萱華軒看書練功,皮膚總是蒼白的很,倏無血色。我以往頭髮留得很長,也不願紮起來,披在肩上,崑崙有時會幫我打理,十六歲的時候她曾送我一支玉簪,玉簪通體晶瑩,簡單地雕刻着古獸的形狀,我辨得出那是狴犴的模樣。
狴犴司獄,原本過於陰冷肅殺,對女孩子似乎不大適合,可我對這禮物愛不釋手,自那以後,長發一直簡單地用這小巧的玉簪挽起來,也算是免了那披頭散髮的慵懶模樣。
自小的印象中,崑崙一直是個沉默的女人,一年四季着青色,彷彿夏季永不凋零的綠荷,靜然卓立。我遇過的人很少,可我仍然相信,崑崙定是這世上最聰明的女人,她輕功造詣早已入化,只是可惜,現在只能坐着輪椅出行。
不知為何,她這幾天總繃著臉看我,臉上陰雲密佈,我被她瞧得心裏發怵,揣摩了一下,料想是我最近頗疏於研習惹惱了她,便做了幾個小菜,帶壺酒去找她賠罪,晚霞滿天的時候,她總是習慣待在竹林。
“漪兒,老遠便聞到了玉液青的香味。”崑崙靜坐在輪椅上,閉着眼,側臉被夕陽染了層薄薄金粉,鮮少的恬淡靜謐。我安靜地上前,為她擺好酒碟玉箸,她最愛陳年玉液青,酒窖里珍藏了好幾壇,閑暇時喜歡取出品上幾口,這些酒,據說是她一個過世老友送給她的。
“崑崙,你是不是生我氣了?”我在旁小心詢問。她眼皮微微抬了抬,唇角有些笑意,道:“沒有。我只是最近有些焦躁,在等一個人。”
我從她的眸中讀出某種釋然,不知怎的,我很怕看到那種神情。她凝神靜聽了一會,忽然接着道:“不過現在不用急了,我等到了。”
話音剛落,我便聽到了尖銳的一聲哨響,刺破蒼穹,我身子猛地一震,頓時反應過來,竟是我設在萱華軒前的五行梅花挪移陣被人給破了,雖然陣仗的火候遠不及崑崙,但也是我多年研習的得意之作。我震驚之餘,便要匆匆忙忙去瞧是哪個膽子大的敢闖我陣仗,剛邁出步伐,卻被崑崙一把拉住,她搖搖頭,示意我往前看。
前面密密的扶蒿突然被分開,嘩啦一聲,從里走出一個身形頎長瘦削的人兒來。
那女子戴着斗笠,着一身素白衫子,臉被紗巾遮着,僅能從露出的縫隙中看到緊俏的薄薄嘴唇,脖頸雪白晶瑩,宛若枝頭薄雪。
隨即那女子上前施禮:“我家主人有請。”話語很短,惜字如金,聲音則宛若她的肌膚般,給人蒼白無力的感覺,且極是如煙清冷。
我仍然惦念着我的五行梅花陣,對她頗有敵意,目光鎖着她,帶着怒氣。她彷彿感受到我的不滿,轉過頭來望着我,即使隔着紗巾,我還是被那強大內力帶來的壓力威懾住,我自忖功夫不弱,卻不料今日造訪的這不速之客,陣法功力均遠在我之上,果然是呆在這彈丸之地里太久,不能仰望山嶽之高了。
崑崙倒是神色平靜,揮了揮手道:“那請姑娘稍等。”彷彿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旋即對我道:“漪兒,先隨我回趟房間,我要收拾下。”
我不敢多言,把疑惑咽進肚裏,推着崑崙回房,臨了回頭看那女人仍是木頭般立在原地,原本女子應該裊娜的風姿放在她身上便成了僵硬,恍惚間我看見她左手缺失了一個小手指。
回房后,按崑崙的意思,我給她換了套衣裳,靛青的顏色,加上她的臉很白,看上去像是守孝的女子。
這想法一出,把我嚇出一身冷汗。崑崙卻不知何時拿出一本舊書,交與我,輕聲叮囑道:“好好看。”
我把那書捧在手上,見那書封面殘破,勉強能看出上面寫着兩個古篆:“探陵”。
隨意翻開瀏覽一番,發現裏面詳細地記載了一些古墓中的機關風水以及奇門遁甲,以往我接觸過很多這樣的書,但能發現這書與其它書有很大不同。這本書,很像是私人傳記之類的,味道有些刺鼻,彷彿被人遺棄了很久。
崑崙見我翻得入神,抬手打斷了我,道:“隨我出去,這書留着以後看罷。”
“崑崙……”我把書收入懷,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你且照我的意思去做,無需多問,不然,我會不高興的。”崑崙平靜地看着我,臉上是我習慣的威嚴。
我與崑崙相依為命十年,最是敬她,從來不敢忤逆她的意思,這下只得噤聲。出門一看,那女子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姿態長身而立,甚至連站立的位置都沒有改過。
崑崙朝她點點頭,示意可以出發了。我理所當然地推着輪椅要走,誰知崑崙卻道:“漪兒,你留下來。”
我大吃一驚,手仍是抓着她的袖襟,不敢相信她的話,隨即眼圈紅了起來。我暗怪自己的魯鈍,這女子的主人,分明不是什麼好貨色,崑崙這下是被她挾持了。
我擋在崑崙面前,怒瞪着那女子:“你要帶她去哪?”
那女子不答我,只是向崑崙道:“主人這趟僅僅是要我來接前輩,只是這位有些不善,若她還要阻撓,等下發生何事,前輩休要怪我。”
崑崙臉色頓時白得煞人,急得向我吼道:“現在立刻回去,如今你長大了,便敢不再聽我的話了么?”她語調硬上了三分,連帶着身子都有些顫抖起來。
我被她這句話堵住,說不出話來。那女子此時走過來,手搭在崑崙的輪椅上,作勢欲走,我趕忙踏步上前,憤恨地扣住她的腕,大聲道:“你敢帶走她試試看!”
那女子冷哼一聲,反手一轉,反而勾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涼得像堅硬的冰,我剛想用內力頂回去,卻發現內力聚在手腕,如何也不能施展,疼得我冷汗直冒,心道這分明是古書上記載的專門對付邪魅的縛鬼手,尋常詭物遇上都難能逃脫,何況是我這麼一個又沒甚實戰經驗的血肉之軀。幸好她只用上幾分力道,不然,我這手便算是從此廢了。
“放手!”崑崙急了,狠狠地瞪她:“若你敢傷了她,你主人便什麼也得不到!”
女子聞言鬆了手,冷冷道:“放心,我不會傷了她,現在可肯同我走了么?”
崑崙抿着唇,面色越發的白,似有幽怨地瞧我一眼,道:“書,好好瞧。”那“書”字咬字很重,我一愣,下意識地去摸懷中那本“探陵”。抬頭卻見崑崙被那女子推着走遠,她始終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我咬緊嘴唇,不知這變故從何而來。我呆立着,直到那抹青色從我眼中消失,再也尋不到任何痕迹。
恍恍惚惚才發現已經日落西山,萱華軒向來缺乏陽光照射,日暮時分越發得冷,只看見天邊一圈鑲着金邊的黑色。我腦子麻木,踉蹌地回到屋內,屋內擺設依舊,窗檯崑崙種下的花仍是靜靜地開着,一如往常。
下意識地去看廳堂的竹椅,以往崑崙都會躺在上面閉目養神,現在卻空無一人。
我蹲下身去,心臟忽然絞痛起來,頹然地望着那竹椅,彷彿做了一場夢,如今夢醒,卻已太晚。
我顫抖地去摸懷裏的書,一頁頁仔細翻過去,那些奇門符號一個個從我眼前跑過,我頭痛欲裂,翻着翻着,從裏面飄落了一張紙條,上面是崑崙娟秀的字跡。
“即刻離開此地,不得耽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