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婚新婚
灰濛濛的天濃得像硯台里的墨,冽冽寒風也吹不散,化不開;那堅毅不敗的松柏迎着寒風,依舊筆直的聳立在街道兩旁。
一架四角掛着白燈籠的馬車緩緩停在了庾府門前,從馬車上走下來一個渾身縞素的女子,她的髮髻上別著一朵雪白的絹花。
七七已過,庾府那些個白綢白花,祭奠物品都已經撤下,一切又恢復了舊日模樣。方書雅抬頭看着巍峨依舊的庾府,本就紅腫的眼睛又開始落淚。
“表小姐,老夫人在松壽堂等着您呢。”庾府管家王冗走上前去迎了方書雅進門。
方書雅抹了抹淚,跟着王冗進了府。
松鶴堂,庾老夫人側坐在方勝紋的紅木羅漢床上,額頭上帶着個鑲藍寶石的兔毛護額,正喝着丫鬟遞過來的葯。
一見着方書雅來,庾老夫人便掙扎着起身,方書雅見狀忙走過去扶住庾老夫人。
“表外祖母,您慢些。”方書雅半蹲在庾老夫人跟前,邊上有眼力勁的丫鬟趕忙給她看座。
庾老夫人緊緊握住方書雅的手,淚眼婆娑,心痛萬分道:“雅兒呀,現今你大表哥人已經沒了,這婚約便罷了吧。”庾老夫人微微抬頭,眸中還含着淚,她在等方書雅的回答,一個讓她滿意的回答。
“雅兒千里迢迢從南康趕到上虞,就是為了和您說一聲,雅兒今生非表哥不嫁,她活着我是她的未婚妻;她去了,我就是她的未亡人。”方書雅從小就期望閑雲野鶴的生活,愛慕與世無爭的豁達之人,庾亭立是她見過的第一個不為名利奔走的人,她從小就想着嫁給她。
庾亭立的死訊是庾湘然寫信通知方書雅的,信里,除了關於庾亭立死訊以外,她還說了很多。從庾湘然的信中,方書雅讀出一件事,庾亭立生時一直惦念着她。既然她們忘不了彼此,那就在一起吧,生死相隔也無所謂,至少名義上她永遠是庾亭立的妻子。
“你的意思是?你要和她冥婚?”庾老夫人難以置信的看着方書雅。
方書雅點了點頭,十分肯定道:“是。”
庾老夫人等的就是這句話,只要方書雅進了庾家的門,便是以前庾亭立和馬文才有什麼風言風語傳出來,都會做煙消雲散,一切關於庾亭立是女子的流言都將不攻自破。
“可是…你還年輕,沒必要為了亭立枯熬一輩子呀。”庾老夫人故作惋惜痛心的模樣,一副不忍心看着方書雅的樣子。
“我意已決,求表外祖母成全。”
“罷了罷了,”庾老夫人閉上眼睛擺了擺手道,“我便隨了你的心,選個吉利日子,把冥婚給辦了。”
一切好像皆歸於平靜,初冬的太陽高掛在蒼穹之上,帶着淡淡的溫度,落在大地上,落進屋內。看着出門離去的方書雅,日光陰影下的庾老夫人略顯駭人,全然沒了外人眼中的慈眉善目。
一聲鞭炮聲打破了冬日清晨的寧靜,緊接着吹吹打打的聲音響起,一群人浩浩湯湯的從祝家莊出發,滿目的紅堪比落日晚霞,耀眼奪目。
如此熱烈喜慶的紅,可那高頭大馬上的新郎臉上冷的就好像此刻的天,沒有半分溫度,好像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不知何時,竟開始下起雪來,細碎的雪花從高高的天空落下,漸漸的如柳絮般落在滿世界的紅里,是再熱鬧的喜樂也蓋不住的寒冷。
紅與白交映,喜與悲相呼,在這嚴嚴冬日裏普成一副詭異凄美的畫卷。
汗血寶馬上,馬文才回首,看着身後看不見尾的十里紅妝,面帶苦澀。
這一切原本該屬於庾亭立的。
他看向兩驅的酸枝木馬車,那裏面坐着他的新娘。忽然,一陣寒風呼嘯而過,吹起了大紅色的薄紗車簾,可以瞧見裏頭新娘子。
上着一件大紅的纏枝牡丹交領上襦,下搭一件同色的鳳羽交窬裙,腰間掛着龍鳳環佩並一個蒼綠眸子的蝴蝶玉佩,只是在這一片大紅之下,沒有人會注意到蝴蝶玉佩的眸子。外罩一件大紅色鳳穿牡丹金線綉真絲大氅,披着個相同款式的披風,披風上頭是一圈兔毛,脖子上還掛着一個鏨金鳳紋項圈,梳着流蘇髻,帶着一個純金的五鳳發冠,簪着幾隻鑲珍珠的金釵。
原本捧着手暖正襟危坐的新娘子,經這風一吹,立馬拿起一旁的喜扇,遮住了自己那張絕代風華的臉。
清風揚起,衣袂飄飄,雪花落在她嵌珍珠的大紅繡鞋上,飄在她的眉宇間,而她依舊嫻靜若水,泰然處之。
喜扇后那張熟悉的臉,膚白賽雪,眉如翠羽,眸似秋水,口含朱丹,卻不是馬文才心心念念期待着的人。
一旁陪嫁的銀心見了,有些緊張的看向車內的新娘,而後慌忙將勾在車頂的帘子取下。
馬文才轉過頭去,勉強掛上笑容,駕馬走着。他必須保證好臉色,強裝着滿心歡喜,這樣才不會丟了祝家莊和馬家的臉面。
車簾緩緩放下,看着高頭大馬上依舊俊逸非凡的馬文才,新娘的嘴角緩緩勾起,眉宇間皆是掩不住的笑意。
不論兩位新人的笑是真是假,都刺痛了躲在人群中的庾湘然,她對馬文才一見鍾情,卻始終不能嫁給他,他的笑顏獨屬於她人,怎讓她不心生嫉妒。
祝英台,來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庾湘然裹了裹身上水粉色的杏花紋斗篷,攥緊了粉拳,消失在人群中。
迎親的隊伍出了上虞漸行漸遠,路也漸漸狹窄偏僻起來,徑直入了一片人跡罕至的山林。震耳的鼓樂和喜炮聲迴響,雪越下越大,林間樹上開滿梨花,狹窄的道路上滿是密密麻麻的腳印。
在草木衰敗的冬日裏,唯有天地茫茫銀裝素裹的雪景,和那鋪天蓋地的寒意。
忽而,這寂靜山林里飄來一陣梅花香,清冽淡雅,讓人忍不住迷醉於這芳香之中。
“這香氣有毒,大家快捂住口鼻,別聞!”馬車裏新娘子大吼道。
話應剛落,迎親的人立刻倒下了好些,鞭炮喜樂聲也跟着停了。緊跟着,從道路兩旁躥出來一夥黑衣人,個個都帶着明晃晃的大刀,不由分說衝著新娘子的馬車就砍,刀子直接捅破車簾,意取新娘子的性命。
好在新娘子會些拳腳,避開了刀刃,一隻穿着大紅珍珠繡鞋的腳從車裏伸出來,黑衣人直接起飛,落在道路兩旁的矮松上,生生壓折了兩株松樹。
馬文才及時捂住了口鼻,一蹬馬蹬,一襲紅衣從馬背上飛起,落在馬車前,對着黑衣人手起刀落,鮮紅的血就落在他的腳邊。
“你沒事吧?”馬文才朝着車內的新娘子問道。
新娘子搖了搖頭道:“沒事。”
這一次,沒了喜扇的遮擋,馬文才清清楚楚的看見了新娘子的臉,濃妝艷抹,精緻可人,有一種莫名的熟悉之感。馬文才特意瞧了一眼新娘子的耳垂,上頭掛着一對累絲葫蘆金耳環。
要是沒有耳洞多好。他記得,庾亭立的耳垂上是沒有耳洞的。
你在期待幻想什麼呢,馬文才?馬文才想着,自嘲的笑了笑。
看着他這副模樣,新娘子欲言又止,下意識想伸手去觸他的肩,一個突然出現的黑衣人打斷她,一群人又陷入了混戰。
馬家是武學之家,家丁僕人個個都有些拳腳功夫,有了新娘子的提醒,他們大都沒有中毒,那些企圖偷襲的黑衣人自然輕而易舉的就被殲滅了。馬文才本想從活口中套個話,哪知這些人都是死士,一個個都咬了牙槽的毒,自殺了。
迎親隊伍在路上修整一番,便吹吹打打的繼續出發了。
日夜兼程,走了整整兩天兩夜,迎親隊伍才到了杭州。剛到城門口,就可以瞧見城樓上高高懸挂着的大紅喜字燈籠,一水的紅綢裝飾。
進了城門,鞭炮齊鳴,鑼鼓震天,大街小巷掛滿了紅綢,紅緞從城門口一路鋪到了馬府內,百姓們都圍在道路兩旁,翹首以盼。
一路上,馬文才面無表情,這些吵鬧的聲音似乎與他毫無干係,他領着新娘子進了門,拜過天地高堂,便拿着酒壺,朝着往來的親朋好友,一個又一個的敬酒。
新房內,紅燭搖曳,桌上擺着棗子、花生、桂圓、蓮子、桃酥、黃糕麋、宿蒸餅…一大摞的果子點心,個個上頭都貼了喜字。
新娘子一襲大紅的嫁衣坐在床頭,手上還握着紅絹喜扇,上頭用銀絲線綉着庾亭立最喜歡的梔子花,這個紋樣是祝英台親自選的。扇底下新添了一行字: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一個馬府的丫鬟走了進來,朝新娘子行禮道:“少夫人萬安,我來熏香。”
新娘子點了點,而後問道:“文才兄他很愛熏香嗎?”她記得,馬文才不大喜歡熏香。
那丫鬟將一小塊香料放進了一旁的四足象竹節漏銅熏爐里,一邊放一邊答話:“回少夫人的話,少爺以前是不愛的,後來喜歡了,只喜歡這一種香味,沒了它,就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覺。”青煙裊裊,淡淡的梔子花清香在室內瀰漫開來。
新娘子聽言沉默不語,她沒想到馬文才這段時日竟然這般難熬。
屋內紅燭噼啪作響,燈花結起。屋外月上柳梢,星羅棋佈。夜已深了,這外頭的酒宴也該散了才對。
“銀心,你去外頭看看,可別真讓文才兄醉死了。”
“是,小姐。”一旁的銀心得了吩咐立馬就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