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劍風呼嘯襲來,刺目冷芒陡然大盛,帶着短促尖利的裂帛之音,幾支被劈斷的蔓藤隨着反作用力崩斷彈開的殘影劃過眼前這一線視野。
綳直勒緊的絞殺感猛地鬆脫,身體在空中滯留一瞬,隨後疾速下墮。
直視太陽的惡果姍姍來遲,眼睛有瞬間失明感,我只能感覺到自己往下墜了幾秒鐘,又被一股巨力攥停,硬生生掄起拋高。
那是非常大的力道,讓我避免了直接砸到地面摔成血肉模糊一塊餅的悲慘結局。
從命懸一線到劫後餘生的情緒轉變尚未徹底完成,被攥回重新往天上扔的身體頃刻又被來自後方的衝力猛一下撞得飛出去。
如果真要形容,我覺得自己大概就是個被暴/力擊打的棒球,毫無停滯,極快的沿着力道軌跡迅猛的直直朝前沖。
其速度之兇狠甚至使得鋼鐵鎧甲,與空氣超高速摩擦的接觸面產生炙熱感…
幾息間一切發生得太快,根本來不及反應。
啊啊啊————
驚嚇過度的尖叫哽在喉嚨口,也或許有發出聲音,只是這一瞬間整個人無比混沌,唯一能聽到的是快要爆/炸的心跳,和耳蝸里血液逆流翻騰的冗長嗡鳴…
我極力睜大眼睛,佔據視網膜的白熱光芒正在逐漸減弱,眼前卻仍然是一片明亮的模糊。
片刻之後,那一線的光驀然變暗,下一秒身體撞到什麼障礙物,嘭一下,直線飛行的軌道卡殼一瞬卻止不住巨大衝力,只是被撞得偏移。
又是嘭一下,之後接二連三,彷彿掉進滾筒洗衣機,混亂中撞到許多次不知何物,硬邦邦的障礙,倒塌與崩裂連串聲響隔着金屬頭盔敲得我腦子都要裂了一樣。
天旋地轉,這一刻似是已經碎成千千萬萬片隨風飄散。
…………
時隔…鬼知道多久,飄飄忽忽的意識才慢慢的重新安穩下來,一度斷線的感官漸漸重新接收快散了架的身體控制權。
眼前的重重迷霧層層遞減,視線變得清晰起來。
我長吸一口氣,吞掉喉嚨口堵着的尖叫和反胃感,終於能看見…
頭盔眼睛部分的一線空隔之上是…高聳的圓弧穹頂,周圍太過安靜,比起塔下方的廝殺戰場,我現在躺的地方絕大部分聲音都被隔絕,寂寥又冷清。
又掙扎了良久才壓下就此躺到地老天荒的強烈渴望,艱難地坐起身,扭頭,將自己此時所處的環境掃視一遍。
首先看見的是一堵坍塌大半的牆,碎石斷木傾倒在地上,大開的破洞之外是天空與大片大片的森林樹梢,越過森林的極遠處有一灣映着日光的蔚藍。
那裏是海。
怔忡片刻,我慢慢收回視線,目光轉向。
之後————我撞進來的地方應該正是高塔頂端的房間,除了那堵塌掉的牆壁,有一半顯得破爛不堪,看軌跡應該是飛來一路呃~砸壞的…吧?
一些造型詭異的碎塊鋪滿半個房間地板,還有許多已經看不出原本是什麼的傢具碎片…以及,奇奇怪怪的雜物…
視線迅速從滿目的狼藉上滑過,目光找到看起來受損相對不那麼嚴重的另一邊。
這裏是個圓型房間,另一半看起來倒是女孩子氣十足的卧室。
擱着梳妝匣子的妝枱,輕紗帷幔半遮半掩的床,落地的燈架掛着瓔珞流蘇水晶燈,隨處可見各色小玩意,挨着牆的架子一半塞滿精緻綉紋與蕾絲的衣裳,一半是許許多多的書籍。
出於女人心態,我的注意力不可避免的在那些漂亮玩意上流連不去,以至於看到那個…人,呃~或許是目標人物的瞬間險些忽略掉對方。
…………
驟然驚覺一瞥之間滑過的某個影像,應該是要‘拯救’的人物,我猛地把視線移回去,直勾勾盯着看:
說實話,認真算起來不能怪我差點錯過,誰讓對方靜悄悄盤膝坐在書架前的地上,捧着一本墨黑底色燙金字的硬皮書籍,很大一本,埋頭進去看,那書幾乎把半個身體遮住。
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似乎連先前那一連串天崩地裂的動/亂都充耳不聞,,並且,席地而坐的人衣着同樣是墨黑底色,乍一眼看遺漏了真是太正常不過。
…………
時隔片刻,或許是我的視線太過專註,那本擋住閱讀者真面目的巨大書籍終於慢慢的放低,露出後方那人的樣子。
是個男孩子,雖然夏洛特.佩洛斯佩羅早已經提過,需要找回的是他另外兩個失蹤的弟弟,此時見到卻還是叫人一愣。
…這就是…萵苣公主?我覺得自己受到了巨大欺騙。
當然,不是因為童話扭曲的緣故,柴郡貓夏洛特.佩洛斯佩羅,小紅帽夏洛特.克力架,那對兄弟足夠我放棄對單純美好童話的嚮往,現在我指的是…
年紀太小。
頭髮是稻草黃,髮型象個拖把,戴着黑帽子,樣貌相當獵奇,最明顯的特徵是紅色長鼻子,整張臉慘白慘白,整體效果稀奇古怪。
雖然毫無美型可言,到底還是個正太,又瘦又小的身形,眉宇間帶着明顯的稚嫩感————即使五官組合起來有些未老先衰,可我敢發誓,他絕對不會超過十四歲。
這麼點大的男孩子出海成為海賊?
即使對這個異世界完全不了解,我也知道,大海之上是何等危機密佈,夏洛特.佩洛斯佩羅究竟冷酷無情到何等程度?!
除了盯着人的眼神實在稱不上友善,這還是個小孩子呢!那位‘佩洛斯大哥’居然能放心?
…………
獃獃的瞪了半晌,我的思維一度停留在對夏洛特.佩洛斯佩羅的無比譴責上。
也或許是見我毫無反應,放下書同樣盯着我看的男孩子漸漸露出一種非常明顯的…嫌棄神色,卻也不說話,復又再次低頭將書本捧高,居然…就這樣置之不理。
好吧——
回過神,用手撐着地板,異常艱難地爬起身,站穩,我低低的一邊倒吸氣,一邊挪動沉重雙腿,笨拙地朝那少年走去。
其它的暫且拋開,無論如何,‘救出萵苣公主’才是目前唯一待辦理的事。
…………
我與這正太版萵苣公主的距離相隔只有半個房間,很不幸,我一身西洋騎士鎧甲負重累累,行動遲緩如烏龜。
更因為在高塔下方被狂暴蔓藤反覆抽打,鎧甲的關節連接位置有好幾處被勒壞了,躺倒的時候沒感覺,此時邁開步伐就象齒輪卡住,每一步都伴隨着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更加不幸的是,幸運值負數的特質再次毫無預兆體現。
才往前移動幾米,剛剛走到正對那堵坍塌牆壁破洞的位置,一瞬間有奇異的動靜壓倒性蓋過金屬鎧甲摩擦發出的聲音。
腳下驀地一頓,我扭動有些卡殼的頸甲,艱難的看向傳來異動的那個位置:
那裏是個通往樓下的扶梯,建在房間內側一角,由於整座塔僅有最高處一個窗戶的光源,樓梯入口下方黑暗又陰森,此刻卻有腳步聲不急不緩走上來,並且伴隨着…
喋喋怪笑,與微妙的簌簌振動。
彷彿是無數蝴蝶震翼,或者…不必或者了,頃刻間衝出黑暗的鋪天蓋地飛行生物,嚇得我眼睛瞪得滾圓。
蝙蝠…好大一群…
…………
瞬間,潛意識反應是抱住腦袋蹲下,可恨的是全副武裝的鎧甲令人舉步維艱,唯一做得到的是眼睜睜看着長翅膀的小老鼠們吱吱利叫,扇動翅膀劈頭蓋臉朝身上撲…
它們接二連三撞在金屬鎧甲上發出碰碰鈍響,更多擦過我往後方那個開出的破洞飛去,驚魂一刻延續的時間並不是太久,而過後,才是重頭戲。
一個發出喋喋怪笑,披一身漆黑斗篷,撐着支比人高的拐杖,弓着腰踩上最後一層階梯的…看不清臉的‘巫婆’。
“又是一個前來送死的騎士嗎?蒙…蒙多爾大人!請原諒我!”
“你很快也會象之前那些不知死活的傢伙,被我變成石像!”
“蒙多爾大人!啊啊啊!”
“請原諒我!蒙多爾大人!你要選擇被變成石像還是被扔下高塔?”
這個彎腰彎得臉都看不見,說話聲卻是男人的‘巫婆’簡直人格分裂,思維混亂不堪,說的內容一半符合童話劇情,另一半卻和那天的…‘大灰狼’一樣,語無倫次,驚懼萬分。
我:…………
…………
‘巫婆’一邊說著詭異無比的話,一邊毫不停滯朝着我逼近,卻在此時…“閉嘴!”陌生少年的聲音猝然插/入,“你已經殺了十幾個同伴,如果不是存在禁制連我也會被你殺掉吧?”
男孩子的聲音很青澀甚至不到變聲期的樣子,語調卻有着與年紀毫不相符的冷冽,“口中請求原諒下手卻毫不猶豫,你根本不配得到寬恕!”
他毫不掩飾厭惡的呵斥讓巫婆的胡亂叫喊暫時消失。
並且…許是震懾吧?當少年丟下那本書,施施然進入我狹隘的視線,黑斗篷巫婆居然僵在原地不能再往前一步。
之後,男孩子側過臉,拿眼角瞥了我一眼,話音一轉,“新來的,雖然不知道你是我的哪個笨蛋隨從,還是卡塔庫栗哥哥的部下,看在你出現在這的份上,給你一句忠告——”
“不要手下留情,否則,那些就是你的結局。”
他示意我看的方向正是我爬起來的位置,此時定神下來才發現,那滿地狼藉里碎掉的無數造型詭異石塊…居然都是人型!
有的碎成三五截,有的丟失半邊身軀,更有的頭顱部分不知去向…
天啊!
緊接着,沒等我的驚悚情緒過去,少年又一次開口,“或者,你會被刺瞎眼睛從高塔上直接丟下去摔死,巫婆的能力是…”
他的答案被一句嘶啞的巨大吼聲掩蓋,“蒙多爾大人!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我不殺他們就會被殺啊!”
巫婆猛地抬高臉,露出猙獰扭曲的樣子,果然是個男人,眼神浸滿無邊瘋狂,“您即使出海也有無數保護者跟隨,不明白我的掙扎!”
“只有殺了前來的任何一個人,我才可以活下去!”
“憑什麼只有你安然無恙?!只因為你是個夏洛特嗎!”
或許是被刺激過度,也或許是求生欲激得殺意暴漲,一團漆黑的巫婆再次邁開步伐,手中用來借力的拐杖舉起,揮動——“都去死吧!”
地板上掉落的雜物憑空浮起匯聚在一起,緊接着,猛地朝着我疾撲,攔在攻擊軌道內的少年卻奇妙的被它們錯開。
或許,那就是少年能活到現在的‘禁制’?
…………
頃刻間,密密匝匝的碎片雜物迎面而來。
在此,必須再次感謝將我裹得密不透風的鎧甲,雖然它讓我行動極其不便,然而,堪比烏龜殼的防禦力簡直超級,一般性攻擊能帶來的傷害幾乎等於零。
最開始一批雜物碎石激/射/撞在鎧甲上又被彈開,只不過它們落地的瞬間竟重新浮起…被巫婆操縱着發動第二次侵襲。
這一次的速度比上一次迅猛許多。
我扛着一身‘龜’甲狼狽的左躲右閃,動作幅度根本邁不大,僥倖的是巫婆也行動不便,不知為什麼,看相貌應該正值壯年的男人遲緩得如同老態龍鍾,或許也是劇情的‘限制’吧?
可即使有限制,如此疾風驟雨的攻擊也實在叫人吃不消…
…………
第二次沒能打倒我這個‘騎士’,巫婆陷入狂暴化,除了接二連三操縱滿室的無數物品加入攻擊隊伍,更舞動手中那支拐杖,以它充當武器狠狠地打砸。
依然毫髮無損的我,以緩慢速度艱難的逃命中…
追在後邊的巫婆各種兇狠放言,因為他怎麼都不能加快速度,漸漸的就開始污言穢語,一路上慰問了愛麗絲姑娘家裏上下十幾代的女性親屬。
想來畫面是很搞笑的,可惜我完全笑不出來,高塔頂端的房間面積原本也不算太大,我從不久前開始已經繞圓繞了三圈…快沒力氣了!該死的鎧甲實在太沉了!
真要命!
氣喘如牛,汗如雨下,重若千鈞的腳再也抬不起哪怕是一公分,終於,被逼到極限的我停下,轉身,決定來一次正面碰撞。
怎麼說我這身‘龜’甲防禦力也超高,並且沉重,而巫婆除了那個操縱物體作為攻擊的能力,其它方面貌似都在虛張聲勢…所以————搶過他的拐杖,整個人壓上去…
應該能讓他失去戰鬥力…吧?
…………
迅速下定決心,我穩住自己,狠狠瞪着幾米外慢慢逼上前來的黑衣巫婆,只等着他進入計劃可行範圍就動手。
對方似乎也累得厲害?見我站着不動他那支舉高了揮動的拐杖也停下,隨即放低了用它支撐自己,一步一步往前挪,腰沉得更厲害,整個人蜷成一隻蝦子的樣子。
一步,兩步…半米…一米…
慢慢吞吞的靠近…
那襲將他幾乎完全籠罩的斗篷緩緩顫動着…藏在黑影中的臉一點一點的抬高…
我屏住呼吸,默默蓄力,然而就在這一瞬間,那個在混亂中始終冷眼旁觀的少年,毫無預兆大喝出聲,“別看他的眼睛!”
什麼?我愣了一下,隨即卻見那個…漆黑的斗篷深處,兩點幽暗艷綠在‘巫婆’的眼睛位置緩緩亮起…
電光火石間,腦海中滑過地上鋪滿四分五裂石像的一幕,霎時忽的又反應過來。
眼睛…對了!眼睛!對上視線就會讓人變成石像的…美杜莎!
瞬間的醒悟卻為時已晚,對方已經在距離不到一米的位置。
那兩點幽綠彷彿充能充到飽和狀態——
要,要變石像了!之後更會被後來抵達的騎士撞得四分五裂…
猛地閉緊眼睛,我用盡全身力氣,放聲尖叫,“啊啊啊——”
慌亂中腳下往後退不知撞到什麼,一雙手下意識向後抓撓,胡亂抓住什麼就握緊了擋在面前,繼續尖叫,“啊啊啊——”
…………
憋了一路,如願以償的能夠尖叫出聲,除了要被變成石像的驚悚,更有先前幾次三番恐怖經歷堆積的負面情緒。
那些種種都在這一刻被我徹徹底底發/泄,密封的金屬頭盔充斥着凄厲迴音。
…………
隔了很久很久,我嗆了聲,被走岔的氣激得死命咳嗽,尖叫不了了之,而亂成一團漿糊的意識也漸漸恢復清醒。
沒有變成石像?
緊閉的眼睛悄悄睜開,發現自己似乎毫髮無傷,於是慢慢挪開擋着自己的手,透過頭盔一線空隔朝外看——
一張放大的,神色驚恐扭曲的臉在咫尺間,是‘巫婆’,可他…已經變成了一座石像?!
怎…怎麼回事?
我目瞪口呆,最後是有人出言提醒,“鏡子嗎?”那少年施施然出現,走到石像邊上打量幾眼,隨即又將目光轉向我,“你拿的鏡子反射了能讓人石化的能力。”
哈?我莫名地抬起手,此時才發現先前驚慌失措抓在手裏的是一柄手鏡,待得回過頭又見身後撞到的是梳妝枱。
原本妝枱上沒有看到鏡子,倒是擺放的珠寶匣子側翻,裏邊的東西散落四處,或許正是如此才讓我拿到救命之物吧?
運氣很好!感謝老天!
…………
這一刻,真正劫後餘生的我捧着手鏡,眼前頓時浮起霧氣,只是尚未來得及感動忽然又聽見少年的聲音,“你是女人?”
他微微抬高臉,神色顯得非常驚訝,頓了頓,眉宇間竟生出淺淺的敵意,“卡塔庫栗哥哥的海賊船上從來不會出現女人,你是誰?”
————這種毫無營養的對話完全沒必要進行,我眨了眨眼睛,帶着眼角沁出的几絲溫熱水漬,輕聲回道,“你的兩個哥哥就在高塔之下。”
隔着冰冷的金屬頭盔,我看着這位下巴還殘留几絲嬰兒肥的少年,再次開口,“他們自我介紹的名字是,夏洛特.佩洛斯佩羅,與,夏洛特.克力架。”
“佩洛斯大哥和克力架哥哥?”少年的眼睛徒然睜得滾圓,話音未落整個人猛地轉身,往那堵開出一個巨大破洞的牆跑去————
頃刻間,我忽然覺得腳下若有似無踉蹌了一下。
原以為是自己爆發過度導致身體產生脫力感,然而下一秒,晃動感驀地變大,整個房間地板開始劇烈地左右搖擺,牆壁窸窸窣窣生出無數道裂痕…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