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9

嗚嗚——

帶着潮氣的冷風呼嘯而來,重重拍打在窗欞上,撕扯着已經碎裂成一片片的暗黃窗紙被撕扯着,鑽過縫隙吹入破廟。

篝火已然熄滅,只有赤紅的炭火還在緩緩散發著不多的暖意。

冷風吹來,灰燼輕揚,讓寄居於此的乞丐們再次緊縮肩頭,恨不能將已經縮成球狀的身體再次蜷縮起來,好抵禦這透骨的陰寒濕冷。

“又要落雨了……”

說話的是個臟污地看不清臉色的乞丐,他無神地望着外面昏暗的天色喃喃自語,染霜的蓬亂鬚髮與渾濁昏黃的眼神無不透露着這人已至暮年,也不知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

“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拉回了老乞丐的注意力,他扭頭看向屋角稻草堆里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的人,口中幽幽一嘆:“能不能熬得過就看命吧,唉——”

這最後的一嘆三詠,讓聞者倍感凄涼,酸澀忍不住從鼻頭湧出,整顆心如同浸泡在黃連般的悲苦之中。

喬嶽初初恢復意識便是又一次聽到了有關“命”的論斷,這讓他心口悶痛更加難忍,止不住地低低呻吟了一聲。

想捂住胸口,伸出的卻是漆黑乾裂看不清膚色如同鳥爪一樣的手,他動作一頓,眯着的眼睛瞬間睜大,瞳孔為之一縮:“!”

張大嘴巴狠狠吸了兩口空氣,冷冽之中帶着江水的潮氣,草木的清新,灰燼的渾濁,這再次肯定了心中的判斷,眼前的一切不是幻夢!

喜悅如銀瓶乍破,悅耳銷魂,席捲每一個細胞。

正要細細體會,眼前驀地一黑,整個人便再次昏迷過去……

再次醒來,室內雪洞般明亮,而喬嶽也已經恢復了平靜。

側耳傾聽,不聞人語。

緩緩坐起,倚着牆打量。

自然是沒有人的。

破廟不大,想來是只余這一間完整。

並沒有殘垣斷壁,也沒有破敗神佛塑像,更沒有滿室荒草深半膝。

靠牆正中條案立着一尊半人高的關公泥塑,一手持着偃月刀,一手捋着長須。雖沒有塗抹彩漆上色,但塑像的老師傅手藝不凡,關羽的眼神活靈活現,差點讓喬嶽以為看到了央視爸爸九四版的陸樹銘。

關羽腳前方的供桌上是一個風格粗獷的石質香爐,香已燃盡,裏面落滿香灰。

視線移動到地面,那裏有一個個深深淺淺的不規則黑色圓圈,是篝火燃盡掃去灰燼后留下的痕迹。

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室內打掃的很乾凈,完全不是想像中的髒亂,靠牆一圈堆疊着稻草以及用稻草麻繩編織的苫子。

抬起頭來,屋頂瓦片新舊斑駁,想來是寄居於此的乞丐們動手修繕。

第一次醒來時是夜晚,室內無燈,照明不足,只注意到了離的最近的老乞丐,還以為這裏是普通乞丐臨時聚居的破廟。而今天看到全景,喬嶽才瞭然,感情乞丐也是有組織有規模的。若是猜測沒錯,這裏該是丐幫分舵吧?

抄着手,喬嶽快速從看不清顏色的袖子裏掏出一個個剝好的小巧肉粽塞進嘴裏,一個一口的飛快咀嚼吞咽。一連吃了五六個才又拿出一個竹筒,將裏面的清水一飲而盡。

“吁——”

滿足的長嘆一聲,摸着肚皮,他攤軟身體,再次靠牆而坐,嘴裏喃喃道:“這世間最幸福的都不過飽食終日。若再加個無所事事隨心所欲就更美了。”

許久,似又想到了什麼,驀地站起身來,他快步走到門前,用力拉門。

木門吱呀作響,等全部拉開,新鮮空氣倒灌進來,很快將肉粽殘留的醬肉味蛋黃味醬油味洗滌一空。

抽抽鼻子嗅了嗅,很好,氣味無殘留,哪怕是末世善於跟蹤的嗅覺異能者也聞不到。滿意地拍拍手,喬嶽站在門前,看向室外,暗嘆所料不錯。

這破廟應該是某個佛寺殘存下來的遺迹,左右兩側廂房已然不存,只余石基。看看陳舊但卻完整的正殿,無疑廂房斷壁上的磚石已經有了更好的去處。

院子很大,雜草叢生,只一條被踩踏出的小路綿延向外。

“咦?!”

心中驚訝,這廟竟然不是在荒郊野外,而是在城鎮一角,站在門口,能清楚看到數丈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女人上襦下裙,男人斜襟襖褲。

根據腦中不多的記憶,這是個名為大慶的朝代,年號天寶,這一年是天寶元年,天子因南方的蝗災改了原來的年號承平。

不知道換了年號,能不能將過去十年間北方旱災冰雹、南方水災蝗災接連爆發的壞運道一同改變。

正胡思亂想間,一行人在一個八尺壯漢的帶領下由遠及近,很快踏上了院子裏的小路。這些人個個背着麻袋,只前上方的系帶上不知是繫着還是縫着數量不等的同材質小布包,同樣麻袋形狀。

“我去,難道這裏的丐幫還是金大俠口中的丐幫,品級按袋算,越多地位越高?”

這是早早離去的幫眾辦完事返回來了?

看看天色,已經是午後未時,不知這些人去做了什麼,想來不是討飯。

他忙站直身,在門旁一側恭恭敬敬地等候。

遠遠聽到乞丐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一個說:“舵主,那姜老地主也忒不識相,竟然支持吳長老。”

“難道不知吳長老私下裏販賣人口?還有采割折生。凈干斷子絕孫的事。莫非他早就暗度陳倉,同吳長老沆瀣一氣?”

“若是這樣,也難怪姜灃老匹夫妻妾十幾人才生下一個兒子。”

“哈哈,孫老弟說的對。這姜灃也就原配大老婆老蚌懷珠,生了個兒子。你們忘了七年前連着一月的流水席?一家人愛若至寶,這小少爺每天吞金咽玉,錦衣玉食,養的嬌滴滴的,跟個姑娘似的,姑蘇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誰不感嘆他含着金湯匙出生十分命好?”

“命好?老古,你去了錫山一年,剛回來還沒聽說吧?姜灃的兒子半年前走失了,壞就壞在是在咱們大義分舵的盤子葑門碼頭走失的。舵主跟堂里的兄弟帶着姜家的護衛僕從將整個姑蘇城翻了幾十遍也沒找到人,可不就惹惱了姜老頭。”

“難怪一向同咱們和和氣氣的老薑竟然翻了臉。”老古咂吧着嘴嘆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什麼人乾的,連咱們丐幫都沒找到下落。”他是個暗黃臉盤的三十多歲漢子,長着江南人的身架,不足七尺高,略有單薄。

當然,這是同旁邊黑紅臉龐的八尺大漢相較而言。

身旁這位大漢是丐幫姑蘇大義分舵的舵主趙元舟,不過二十六七歲,生得鳳眼修眉,眼神清亮,威嚴中帶着絲溫和,並不會讓人心生抗拒。然而,偏偏他鼻子是少見的鷹鉤鼻,有些兇相,又讓人不敢輕易接近。這便給人一種溫和中夾雜着狠厲的矛盾氣質。

此外,他身材魁梧,寬肩窄臀,背脊挺得筆直,猶如一桿標槍,一眼而知不是本地人。

“舵主,莫非姜灃懷疑吳長老手下拐賣了兒子,假意與咱們翻臉,與吳長老虛與委蛇,好查探姜小囝的下落?”江南人家,不論貴賤,女孩幼時均呼之為囡囡、小囡,而男孩則為囝囝、小囝。

趙元舟並未回答,腳步不停,繼續往破廟走。

喬嶽聽到這裏,已經多少明白自身的處境。這姜灃應該就是“自己”的父親,而父親正不惜代價的尋找自己的下落。

正盤算着是否直接對這個舵主表明身份,一行人已經來到了大門前。

“小傢伙醒了?”趙元舟上前一步摸了摸喬嶽的頭,“餓了吧?”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遞過去,“肉包子,趕緊趁熱吃。”

喬嶽仰臉看看鐵塔般的漢子,伸出細瘦的胳膊,接過油紙包拆開,雙手抱着啃了起來。

彎腰將喬嶽抱起,趙元舟邊往裏走邊對跟着的丐幫弟子道:“又是十五聚會之日,都小心點,別著了暗算。”

“是,舵主。”跟着的數人忙神色一肅,鄭重起來。

“這孩子還是送去幫中育嬰堂嗎?”說話的是副舵主木清。

趙元舟剛想點頭,鬢髮被重重一扯,見喬嶽正沖他眨眼,心中一動,嘴上含糊道:“先處理幫中事務。”心裏卻在想,小傢伙難道記的自己的身世?

等將幫中事務處理好——丐幫識字的不多,下達命令多為口口相傳,又安排好晚上的大事,時間也已經到了酉初。

見喬嶽正默默陪在身旁,他笑着道:“有話要說?”

“我是姜小囝。”喬嶽輕輕道,“能送我回家嗎?”

趙元舟一愣,望着眼前嵌在皮包骨大腦袋上的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不想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任哪一個六七歲孩童在外流浪數月能活下來都屬幸事,瘦的跟蘿蔔頭似的才正常。

回想起姜家的富貴,城中描述的好日子,再對比眼前,惻隱之心油然而生,重重點頭道:“趙某現在便送你回去。”

要說趙元舟為何沒有懷疑,或許是因為喬嶽眼中的篤定。普通小孩若是撒謊,內心一定慌亂,眼神自然而然閃爍不定,對於成年人來說,不難判斷。

沖忙碌的木清招呼了一聲,趙元舟便抱起喬嶽,往廟門外走。

趙元舟走得極快,連輕功都用上了,一是唯恐耽誤晚上的大事,二是心中急切,琢磨着能從姜灃那裏獲得什麼好處。

宮中《江湖秘事錄》記載,姜家祖上實則姓江,出過一位天下第一美男子“玉郎”江楓,其子江小魚曾得到一本秘籍《五絕神功》。據說這本秘籍記載的是普天之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精妙所在,集各門之長,自成一家。若是將這門神功融會貫通,可化腐朽為神奇,渾然圓通后全身一點破綻全無,沒有罩門被破的隱患。若能達到這一境界,哪怕最基礎的長拳也能橫掃天下。

為了這門神功,江湖中人趨之若鶩,被逼無奈的江家只好讓剛出生的幼子改姓為姜,寄養在農家,這便是姜灃一支的由來。

未改姓的江姓嫡支已無後人在世,秘籍之說也被遺忘,但卻瞞不過朝廷。

關帝廟在葑門碼頭東側,離白水河不足百丈遠,而姜家在滄浪亭之南,是白水河進入內城河網的必經之處,誰能想到半年前在碼頭失蹤的姜小囝並未按照推測的被人走水路運往外地去了呢?

不僅姜灃這個老父親沒想到,便是幫着找人的地頭蛇、黑社會丐幫同樣沒有想到。

回想起姜小囝半年多的經歷,喬南眉頭緊皺,幾乎以為那些是小孩的幻想。

根據記憶,姜小囝在碼頭看雜耍的時候,被賣藝人帶着的傀儡人吸引住了,不知不覺被引入一條小巷。

小巷兩邊是灰色的高牆,看不到頂。周圍是灰濛濛的霧氣,看不見人。

順着巷子走了許久,周邊的景象卻如出一轍,毫無變化。

姜小囝也不是傻子,相反還很聰明。見往前走沒有出路,他便走了回頭路。可惜,來時的路卻被霧氣遮住,同樣沒有盡頭。

他一邊抽泣一邊試着摸了摸兩邊的牆,卻發現手上濕漉漉滑溜溜冷冰冰,像是冬天摸了條蟒蛇。

唯恐放聲大哭消耗體力,姜小囝破罐子破摔,躺倒在地,往前滾着走,也算想法奇葩。

還別說,這麼混亂一搞,竟然真的走出了巷子,打眼便看到巷口的一間茶鋪。

茶鋪有三四間,一面綉着“茶”字的錦旗正迎風招展。

來喝茶打尖的人絡繹不絕,說說笑笑,高談闊論,南腔北調都有,看起來生意極好。

早就筋疲力盡、一身塵土的姜小囝摸着咕嚕嚕直響的肚子,想去討點吃的。

從前他以為只有乞丐才會如此,從沒想過自己也有這麼一天。

茶鋪的主人是夫妻二人,均三十餘歲。丈夫臉上有道傷疤,從右眼下瞼一直劃到耳根,皮開肉綻,能看到裏面的粉色,頗為嚇人。妻子比丈夫溫和,卻一臉苦相,眼神更是蒼老無比,如同披了畫皮的老鬼。

這兩人不管哪一個都讓姜小囝不舒服,但周圍只有這一家店鋪,看位置像是在城外白水河盡頭的亂石坡。

在他的認知里,只有這裏才有這麼多走南闖北的怪人。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在紅樓富貴榮華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在紅樓富貴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