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第一百三十章

明月高掛,清輝弄影,不遠處傳來噼啪的聲音,是張撫之的牛皮大帳外兩支碩大的火把發出的聲響。

天氣炎熱,張撫之越睡越是心煩,一骨碌翻身爬起來。

這一個夏天出奇的熱,張撫之一路勞頓,先是睏倦而眠,但很快就被夜裏的暑氣逼醒了,這一醒就再也難以入眠。

睜開眼睛,樓澈也翻身起來坐着,見張撫之翻來覆去,朝張撫之笑笑。

兩人索性起身走出大帳,仰頭看着月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自然而然就聊到了白日的事情,說到龔二爺的糧草被孫將軍徵收一事時,樓澈微微嘆了口氣。

白日閑來無事的時候,樓澈順着雍州城走了一圈,還真探聽出不少消息。

眼下雍州城裏陳兵五萬,這些兵大爺每日在城中橫衝直撞,衙門的人根本就不敢管,以至於市面壞極了。

人吃馬嚼,每天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這筆錢都落在百姓頭上,簡直不堪其擾,日日盼望他們拔營。可是大軍進駐雍州已經一個月了,卻遲遲不能開拔髮兵。

並不是孫將軍不願發兵打仗,事實正好相反,他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出城去,把那些在城邊縱馬飛馳,不時小股侵擾的弩族殺個落花流水。

孫將軍生平最厭弩族,朝廷十幾年下來兵權幾乎盡歸組建顧家軍的顧氏、劉歸敬等人之手。

對此孫將軍極為不滿,認為不是孫氏鐵騎無能,而是朝廷里親貴耳根子太軟,被人哄了去。

他一心想要在立威,重振自家三代鐵騎的赫赫威名,沒想到偏偏天不盡如人意,就在他集結大軍已畢,躊躇滿志地準備點將發兵之際,忽然出了一場絕大的變故。

雍州城西有一片荒地,因為地基猶存,特別適合劃地,被採辦此次軍需糧草的軍需官來當作倉庫所在。

誰知上個月一個悶熱的午夜,忽然起了衝天大火,火勢如流雲飛瀑一般無法撲救,據說當時雍州全城都被映紅了。

所有的軍糧和馬草都被這場火燒了個精光,一同遭殃的還有放在一個大場裏的馬車、被服、火藥、傷葯等輜重物品,都被火神收了去,光拉車用的騾馬就燒死了一千多頭。

“樓兄,你說這是意外,還是……”張撫之不禁開口說道。

樓澈對當地的事情也知之甚少,也不好說什麼,只搖搖頭說道,“不知道,沒逮到人。不過這下子,雍州的百姓可倒了大霉了。”

朝廷對於大軍虛靡軍餉卻不能出兵剿弩族很是不滿,頻頻下旨來催,把個孫將軍氣得火冒三丈,軍中日日都行軍法

孫將軍帶了多年的兵,深知缺糧斷水誰也帶不起兵,就算先帝再世,武王復生也沒用,別說打仗,非嘩變不可。

軍餉可以欠,兵糧卻欠不得,還有戰馬,要是不上草料,蹄子就軟,更是上不了戰場。

一時之間孫將軍着急上火,嘴上長了好幾個火癤子。

按說也是該着急上火,軍糧被毀,但採辦之錢已經花出去了,孫將軍又是個極其爽利之人,糧草一次到位,花費不少,但都付之一炬。

再申經費,所耗時間太長,按照目前這樣子,也不太可能批下來。

眼看就要斷糧,本想好好打幾場勝仗,卻沒想到居然出了這事,再捱幾日,說不準這身官服也保不住了。這三代英名,眼看就要毀在自手上了,自然着急上火。

後來不知是何人支了個招,一是徵收糧草,說是徵收,不過是打了張白條,日後能不能要到這筆錢都不好說。退一步說,誰又敢去向孫帥要債呢?

還有就是,巧立名目,新增稅目,以孫將軍的地位,雍州本地明府怎敢得罪,立馬就增加了幾項稅收。

藉此為由斂財,將稅目充作軍餉,重新置辦糧草。抓了一批沒有補稅進了衙門,算是殺雞儆猴,城中商戶、附近農戶也只能咬着牙給錢。

孫將軍還是沒有消氣,抓了一批人,說是有縱火燒糧之嫌,聽人說,這幾日這批人卻悄無聲息不見了。

即便是孫將軍要消火,也不可能胡亂殺這麼多人,這些人的去向這幾日也成了雍州的一大謎題。

······

趕了幾天路,入了青州城,聽得這家醉江南真是名聲在外無人不曉的百年字號。

張撫之、樓澈二人,便尋到了這家起了二層半樓的大飯莊子。

還未入門,便聞得一陣酒香,酒是本地特產的鳳酒,醉江南財大氣粗,把當地產高粱的柳林鎮上最好的酒窖都包了下來,號稱要喝最醇的鳳酒,非到醉江南不可。

張撫之是富家子弟,自然不可能坐在樓下的散座,適逢同入了二樓的雅座包間。

二人都是愛酒之人,張撫之倒也不怕花錢,用五十兩銀子買下來一壇,果然,泥封一啟,真箇是聞香十里。

跑堂的夥計無不嘴皮子利索,越是大飯莊越要雇能說會道的夥計來拉住顧客,此時見張撫之是豪客,夥計打疊精神伺候着,一邊給眾人斟酒,一邊嘴上不停誇着鳳酒的好處。

“鳳酒陳釀有陳釀的醇,新釀有新釀的香,滋味不同各有妙處。幾位老客,您要是喝了新酒還想嘗嘗老酒,也要到我醉江南來。”

張撫之撇撇嘴,“再好的酒,也不至於那麼貴。誰家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他往日大手大腳慣了,向來一擲千金,父親只覺他紈絝,便將平日用度減了大半,張撫之還沒改過來這大手大腳的毛病,要了酒之後才反應過來,一陣肉疼,不禁開口埋怨道。

夥計笑笑,“這位小郎君有所不知,這酒也是隨着市價走的,近來糧貴,酒自然也不便宜。”

這倒是說的實話,張撫之揮揮手,點了幾樣招牌菜之後,樓澈要了壺好茶,有茶佐着,飲酒也不那麼傷身。

兩人一面喝茶一面說話,口都講幹了,卻不見夥計將茶送上來。

樓澈只好下樓去催,上得樓來卻見王啟東和一個瘦高個進了一個包間。

樓澈曾與王啟東打過交道,自然認得他。見二人進了私密的包間,一時起了好奇心,閃身進了旁邊的隔間,貼耳聽着,萬一這老狐狸又有什麼發財的好路子,自己也能搶先得個信兒。

“文台大人,家中老母親身體可還好?”王啟東的聲音傳出來。

樓澈面色未改,這老狐狸一向同官府關係不錯,與衙門中的文台吃飯倒也正常。

“謝大掌柜關懷,老母身體尚好。”那文台也十分客氣,“我在容州鄉下置了處老宅,我平日開銷不大,也夠老母親衣食無憂了。”

怎麼?這人竟然是容州的文台?

樓澈有幾分疑惑。這王啟東怎麼跟容州的文台攪到一起去了?

“大哥,你這些年攢了多少銀子?”王啟東繼續問道。

“我不吃空,全靠那點餉銀和賞錢,大概有一百多兩吧。”

“太少了。”王啟東毫不客氣地說,“起屋賣田倒是夠了,可是想讓老太太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一大群丫鬟僕婦伺候着,好幾個兒媳孝敬着,兒孫繞膝,走到哪兒都做首席,只怕是遠遠不夠。”

“那是自然,要想像兄弟你說的那樣,除非有幾千兩銀子在手裏。”

“這一次,大哥和我搭夥做生意,事成后可以分三千兩銀子的紅。”

“多少?!”那文台一口酒險些嗆在嗓子裏,自己知道王啟東找自己定然是有所求,只是沒想到出手如此闊綽。

“三千兩,只多不少。”王啟東伸出三隻手指。

文台腦子裏登時就浮現出古平原方才描繪出的那一幅畫面,他把酒咽下去,“想不到我們鄧家還有這一天。”

王啟東唇中悠悠吐出兩個字:“合作!”

“只要合作,文台大人,這三千兩不費吹灰之力就奉上。”王啟東悠悠說道。

文台有幾分心動,與此同時,出現在他面前的東西也讓他瞧呆了。

眼前是一堆小山一樣的元寶,足紋金錠,層層碼在桌上,閃着釉面青光,活脫脫勾人的眼睛,讓人離不開視線

文台不禁怦然心動,咽了咽口水,但他是個膽小的,他一邊思索一邊把金錠子往前一推,“事情可以慢慢談,錢財不易露白,請王大掌柜先收好。”

王啟東有幾分愕然,繼而笑了笑,“文台大人倒是個謹慎之人。”

文台也不反駁,也只是笑笑,“受人錢財,也須得有個由頭吧。否則……”

文台捋捋長須,意味深長地看了王啟東一眼。

文台深知錢財是好東西,可也燙手,若是行事不慎,這錢可容易傷着自己。

王啟東笑笑,附耳在文台身邊一陣耳語。

王啟東兩眼直勾勾盯着文台,“只要你說一聲願意與我們合作謀利,這些錢不日就是大人的囊中之物。”

“沒想到我鄧某人一句話居然能值這麼多錢?”文台笑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

王啟東看着他笑笑,“文台大人過謙了,自然是值得的。”

文台笑笑,眼神落在那金元寶之上。

王啟東眼角餘光朝那一箱金元寶之上,掃了文台一眼。

文台心頭一震,也回望王啟東只覺得他目中並無欺瞞作偽之色。

人活一世,還不是枯骨千年,瓦礫成堆。

文台笑笑,將手搭在金元寶上輕輕拍了拍,微微點頭。

人生苦短,何不及時行樂?

……

樓澈沒聽出個所以然,只曉得這二人多半是暗中達成了什麼交易,但具體是什麼,他也不清楚。

樓澈回到包間之中,張撫之埋怨道,“樓兄你到哪裏去了?這酒都倒好了。”

樓澈想想,微微笑了笑,“方才腹痛,方便一二。

隨即坐下與張撫之一道飲酒吃肉,十分快哉。

兩個人暢聊一番,酒足飯飽,剛抬步出了酒樓,就見得街心一隊被押送着的人群緩慢的移動着。

忽而人群中傳來一陣喧鬧驚呼,只聽得一個尖利女聲響起來,“老天爺,我們這是做了什麼孽?!”

隨即“砰”地響起一聲,人群騷亂起來,樓澈隱約得見一個貌美的婦人躺在血泊之中,人群趕忙四處驚呼,尋醫的、找人的,一時之間,亂作一團。

酒樓掌柜倒是見怪不怪,冷眼看着,只從嘴裏幽幽吐出一句,“這兩日又出花樣了。”

酒樓掌柜倚在門口看熱鬧的看樣子也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只是把聲音壓得低如蟻鳴,“聽說官軍開始賣名額了。”

“什麼名額?”樓澈有些不明所以。

掌柜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朝樓澈忘了用咯啦咯啦J5_

說道,“我也是聽說啊,說是給十兩銀子就能得一天押解的差使,很多城裏的惡少都爭搶去買呢。”

“有什麼用呢?”

“嗨,還不是做那傷天害理的事兒,方才那一幕想必二位也看見了,若不是眼下這情形,一個當兵的能摸到康家的二兒媳?聽說她可是雍州城裏有名的美人兒。”

原來每日遊街之時,依舊會有官兵接着押解的便利調戲婦女,可憐這些女人在家中也有丫鬟僕婦伺候,一般的錦衣玉食,可是淪落至此,就只能忍氣吞聲受人欺,不然就只有像方才那少婦一般,一死全了名節。

“我要是這些人,就到督台大人面前告上一狀!”耳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樓澈詢着聲音看去,是個面容清秀的小郎君。

這話發的把掌柜的嚇了一跳,四面看看沒人注意,這才放下心。

“沒用的,沒用的。”人群中響起一個聲音。

樓澈看過去,只見那生得清秀動人的小郎君臉色有幾分慍怒,聲音也厲起來,“真是胡來!哪裏有將良民充做山匪的!”

古平原的臉色已經霽和下來,他衝著王熾緩緩搖了搖頭,低聲道:“多說無益,這不是咱們眼下該管的事兒,照咱們剛才商量好的,各自辦事吧。”

王熾嘆了口氣,依言走了,古平原卻沒走,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望着那一隊“犯人”遠去的方向,臉上如木雕泥塑般,看不出心裏在想什麼。他是一個性格極其要強的人,既然決定從商,就要當一個頂天立地的商人,不被任何人瞧不起。

然而眼前這一幕給他帶來的觸動實在是太大了!西安是通州大邑,這裏又是城中繁華地方,眾目睽睽之下,商人的家眷可以被任意折辱,看樣子別說知府衙門就是督撫衙門也是默許了此事,也就是說在這些當官的眼裏,商人真的就是賤民!古平原心裏就像被針刺了一般滴着血。

但是古平原已經不是當初在關外貿貿然去找張廣發算賬的毛頭小子了,甚至也不是半年前那個被王天貴擺佈得差點投河的年輕人了

古平原強迫自己暫時把這件事拋在腦後,理理衣裳沿街來到不遠處的三晉會館。空手拜客不成體統,好在會館外面就是一家南北貨店。他知道自己等會兒拜見的人都是金玉滿堂的財主,以自己身上這點錢,送什麼都入不了人家的法眼,索性只買了當地特產的兩籃子大石榴,一手提了一個。古平原將身上帶着的名刺,交給門上,說自己是泰裕豐的人,剛到西安,特意來拜會兩位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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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錦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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