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月入大暑,雍州的天氣熱得讓人難以入眠,雲層中總是隱隱傳出雷聲,卻始終密雲不雨,三伏這幾日更是蟲息音、鳥飛絕,看門狗也渾然忘了自身的職責,找個背陰處一趴便眯着眼睛吐舌頭,靜謐中彷彿要出什麼大事一樣,惹得人心頭煩躁,直想扯開嗓子大吼一聲。

街頭巷尾,處處都有打着扇子不停搖晃的老人們在交口嘆息,說是有一甲子沒遇過這麼蒸騰的溽暑伏天,今年的收成只怕難保。這是街面上可以堂而皇之議論的話題,至於私底下的話就只有深更半夜在老街坊鄰居自家的雜合院裏才能聽到了。

“別看天熱得出奇,指不定是老天爺幫忙呢。”

“這話怎麼說?”

“我也是聽街底兒藥鋪里的坐堂先生說的,”說話的這個人別看是在自家院子裏,依舊小心翼翼往兩旁瞅了瞅,聽話的也識趣地往前湊湊。“都說漠北人打草原來,不耐熱,這些天盡有發痧子的,病倒了不少,照這樣下去……”聲音又壓低了幾分,“只怕是要不戰而退了。”

“不會吧?”聽的人表示了懷疑,“捻子要攻城不是子虛烏有的事兒,光上個月就試探了好幾回,這時候撤兵,朝廷也不能同意啊。”

“嘖!這你就不懂了,人地不宜只是徒耗兵糧而已,何況還遭了熱瘟,這時候正該派南邊的部隊來助剿才是正辦,比方說湘軍或是淮軍。”

“要真是曾大人或者李大人來了,那就好了,都不是不講理的官兒,哪像這個魔王……”

“咄!噤聲,你不要命了!”對面傳來的是惶急的語氣,只差沒一把捂住那人的嘴。

口出“魔王”二字的那個人悚然而驚,臉色也是大變,不知不覺就回過頭去看了看身後的院門,雖然是一片寂靜,可是漆黑中卻彷彿有一雙惡狠狠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兩個人彼此望了一眼,同時打了個冷戰,許久再也不敢說一個字……

“僧格林沁真是魔王!”與此同時,城中一座古剎的僧舍里,傳來一聲怒喝。這座寺院雖然不在深山而在鬧市中,但禪林幽深,青磚鋪院,禪房門窗洞開,小沙彌不時打上井水澆在院中青磚上,絲絲涼意沁入房中,是個難得的避暑勝地。每逢傍晚,城中許多居士檀越都匯聚在此討個清涼,這些人中自然是以有錢做布施的商人居多,時日長了,自成一體,都聚在大雁塔下的幾間大禪房裏品茗閑談。說是閑談,其實很多人焦灼在心見於顏色,並無閑談的興趣,說來說去總是離不開眼下雍州商界的一場浩劫。

“多言賈禍,多言賈禍!”邊上一個穿長衫馬褂的人不住聲地勸,手上端過一碗蓮子茶,“來,喝一碗消消火。”

口中咒罵連聲的是個三十齣頭的矮胖子,略微有些羅圈腿,常跑馬幫的人都認得他是專門做馬草生意的商人,姓龔,一個大字不識,說話卻很沖,家中行二,人稱“龔二爺”,勸他的那位是他每年最大的主顧——澄江馬幫的徐財東,長得一臉團團相,出了名的老好人,因為自知性情無法御眾,故此將祖傳的家業交給幾個馬幫頭領,自己安心在家納福。

去瀟洒不羈的男人,將手中摺扇一合,插言道:“這是春州太谷縣‘泰裕豐’票號的樓澈古掌柜。”

龔二爺也是場面上的人,常赴堂會,雍州商界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他都認得,就是外省與雍州商人有生意往來的富商他也識得十之**,此時看那站起身的年輕人面孔雖生,可是後面插話的這位藍衣秀士可不得了,這不是春州祁縣喬家堡,人稱“亮財主”的蘇撫之喬東家嘛!

真是“人的名,樹的影。”蘇撫之家財萬貫,在生意場上號稱“三分春商有其一”,雖然是鄰省商人可是名聲卻不局限於春州一省,春陝密邇,雍州商人對其更是熟識。龔二爺一見是喬東家的朋友為自己解圍救場,臉上頓時像飛了金一般,連連拱手致意。

“古掌柜,久仰久仰。”龔二爺盡了禮數,接下去又聊起那樁百年不遇的新鮮事,要說這件事,確實是新奇得很,龔二爺又是親見親聞,繪聲繪色之下,眾人不由自主聽得入了神。

事情起在十幾天前,因為城裏的草料斷絕,龔二爺事先談好的幾處生意都交不出貨來,被幾個驢販子攆到家中,央告得六神無主。人家寧可出幾倍的價也要弄到草料,因為牲口不能挨餓,餓一天就掉膘,時間長了非血本無歸不可。龔二爺雙手一攤,實在是沒法子,就是有草料也要先顧着澄江馬幫這第一大主顧,連馬幫的草料都供給不上,更何況是幾個驢販子呢。

吵來吵去,眼看要撕破臉了,忽然從門外跑來一個驢販子的同伴,低聲說此刻有人願意收一批大叫驢,價格還算公道。眼下愁的就是牲口賣不出去,驢販子們一聽有主顧也就不再與龔二爺糾纏,趕忙着去做生意。

“龔二爺,龔二爺!”馬幫的徐東家在一旁也聽呆了,此刻才想起來還有要務在身,急忙湊上來連呼。等到他把來意一說,龔二爺眉頭都沒皺一下,但也沒接他的話茬,反倒是出人意料地開始破口大罵僧格林沁。

他口中罵的僧格林沁是統兵親王,如今正在雍州剿捻。他受朝命節制陝甘春三省文武大員及一切兵馬,威權在這三省中比皇帝還重。說他權比皇帝大,這非是虛言,無論官民犯了罪,皇帝要處置也要經過刑部,大案還要三法司會審,若是判斬要全堂畫諾,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兒。可是僧格林沁要殺誰,只要請出王命旗牌便是立斬不赦,因為他有便宜專斷之權,可以先斬後奏。就是這麼個位高權重的王爺眼下因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兒而無法出兵,在大營中整日暴跳如雷,索性在這西安城裏開始“平捻”,大肆搜捕捻子姦細,凡是有一丁點嫌疑的都被抓起來嚴刑拷打,三木之下迫出一個“是”字,立時用黃標鬼頭刀一刀斬訖,懸頭高竿,搞得城裏人人自危,道路以目。

徐東家膽子小,看龔二爺居然敢把矛頭指向殺人不眨眼的僧格林沁,口中魔頭長魔頭短,嚇得是面無人色,不住地解勸,但是龔二爺不聽,依舊是站在地當中罵不絕口。徐東家搓着手心直打磨磨,不知道是應該一走了之,還是等龔二爺罵夠了再與他商量補償損失的事情。

“大詐似直。”樓澈與身邊坐着品茶的蘇撫之看了半天了,此時相顧搖頭,樓澈輕輕吐出四個字。

“不錯,無非是藉著罵霍將軍嚇人罷了,要是那位老實的徐東家還不知趣,只怕看上去直腸子的龔二爺就要拉他去軍營‘討債’了。”蘇撫之點點頭。

“到了那時,還不把老實人嚇得尿褲子,那一筆賬更是再也休提。”樓澈似是不願再看下去,站起身走到寺廟的院落之中。

夜色深沉,點點星光之下,古城中有名的大雁塔近在咫尺,如一根巨大的降魔杵立在寺院中。此時夜入中宵,一陣風吹過稍稍有了點涼意,帶動塔剎四周的塔角上的銅鈴作響。樓澈舉頭望着“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的大雁塔默然不語,過了半晌,聽得身後有腳步聲,知道蘇撫之也出來了。

“都說這大雁塔的地宮中有唐玄奘帶回的佛經,能降妖除魔,也不知是真是假?”蘇撫之的語氣中有掩不住的諷刺,西安就是古長安,漢唐時的古寺存留最多,一座大雁塔號稱可以鎮煞十方邪魔,最是百毒不侵,想不到被一個人間魔頭攪得是天翻地覆。

“喬東家,方才屋中的事情你都看見了,十幾年的老相與,被僧格林沁逼得‘白首相知猶按劍’,這是誠信經商的商人之大不幸。我棄儒從商,心底一直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商人能夠像讀書人那樣被人家瞧得起!,要做到‘瞧得起’這三個字,說難也不難,全靠一個‘信’字,可眼下西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商人被逼得如龔二爺那樣出此下策,商界德行一敗如斯,我若袖手旁觀,今後就再也無法以商人自傲了!”

“以商人自傲”!蘇撫之出身商賈世家,可也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動容了:“我知道,你不僅是為了雍州的這些商人,還是為了我蘇撫之,為了雷大娘、為了我們春商……”

“還為了那位常四老爹。”樓澈見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欣慰地一笑,“喬東家,你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自蹈死地,就算要死,也一定死得順心快意!”

蘇撫之雙目噙淚,可又被他說得不由一笑,搖搖頭:“古掌柜,你這個人……”

“開門!快開門!”蘇撫之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禪寺的寂靜忽然被一陣瘋狂的擂門聲打破了,古、喬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情知不會是什麼好事。值夜的知客僧連忙打開寺門,迎面撲進來一群虎狼兵,就見這群一臉殺氣的士兵旋風般衝到院子裏,帶隊的營官大聲喝道:“去認,是哪個混蛋敢罵王爺?”

他衝著一個小個子說話,這時屋中人自然也都紛紛走出,一看這小個子心頭就都是一緊,這是街里有名的流氓無賴,方才他也在屋中聽閑,轉眼不見了蹤影,原來是告密去了。再看那營官,也有幾個人認得他,是僧格林沁的親兵營官,別看是營官,官銜可不小,是個四品都司,名叫鐵哈齊。

龔二爺眼睛瞪得大大,心裏跳得像打鼓,自己罵僧格林沁也是無奈之舉,這筆債要是能還上,何用出此下策得罪十幾年的老主顧,只是眼下被僧格林沁逼得沒法子,罵他一是逃債,二是泄憤,卻怎麼也想不到在這夜深人靜的廣大禪林中,居然還有為了錢去連夜報官的王八蛋。果然那小個子一指:“就是那個姓龔的!”龔二爺眼前一黑,差點昏厥,立馬過來兩個士兵把他抹肩頭攏背膀捆上,推到當院。

“還有嗎?”鐵哈齊又問,在場眾人的心又一次提到嗓子眼,多說一個就多領一份賞錢,這小子已經喪良心了,會不會信口開河再咬出幾個?

“這……”小個子先看了看方才在屋裏幫腔的樓澈,有心想指出來,蘇撫之見勢不妙,橫跨一步擋在樓澈身前,雙目一瞪冷冷地看向小個子。小個子也不是瘋狗,在心裏打了一個突,喬家,他惹不起!於是把目光又移向面孔團團的徐東家。其實他也不敢指認徐東家,澄江馬幫往來陝甘青海,與馬匪常打交道,幫中武藝高強之輩着實不少,小個子並不敢惹這個麻煩。但是他這一猶豫可壞了,徐東家素有心疾,看小個子凝目望着自己,臉上不由得發黃,由黃轉白,就在這時,鐵哈齊暴喝一聲:“到底還有沒有?”

就聽“咕咚”一聲,徐東家一頭栽倒在地,口角流涎,一股難聞的氣味從褲襠傳出來,知客僧趕過去看時,人已經被嚇破了苦膽,縱使華佗再世也難施救。“哼,漢人,膽小鬼!”鐵哈齊不屑地罵了一句,轉過頭問龔二爺,“是你方才在罵王爺吧?”

“我……”龔二爺欲待爭辯,誰想到鐵哈齊根本就不聽,“我”是個開口音,等他把嘴巴一張,鐵哈齊抽出一把尖尖的匕首,一刀捅到嘴裏,刀沒送盡只進去寸許長的刀尖,在龔二爺嘴裏攪了攪,順勢往外一帶,就見一個血糊糊的肉塊伴着一聲含糊不清的痛叫,“啪”的一聲落在了青磚地上,

龔二爺雙臂被縛,只疼得是雙足亂蹦,啊啊呀呀叫着,鮮血從口中大股大股湧出,瞬間染紅了地面。

眾人眼見方才還在談說杜二寡婦嚼舌自盡的龔二爺轉眼間就被人割了舌頭,不由得都心驚膽戰。鐵哈齊看眾人噤如寒蟬,滿意地笑了笑,雙手一拍,過來兩個身手矯健的士卒按住龔二爺。

“奉王爺將令,此人是捻子姦細,家產籍沒充公,至於本人嘛……”鐵哈齊頓了頓,掃視全場,“這些日子把你們這些漢狗的狗頭掛在高竿上,看起來效用不大,王爺說,乾脆把這個人懸在大雁塔的塔剎之上,讓全城的漢狗都看看,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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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錦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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