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次計劃外的死亡

第五章 一次計劃外的死亡

夢裏的陽光稀薄得像是個死去許久的魂靈,陳舊又陰鬱。

那個男人——她的父親——站在牢籠外面。

[討債鬼!小雜種!你不是我女兒!你是你媽在外面帶回來的野種!你長大以後也好不了!什麼東西生出什麼女兒來!你長大以後也就是個爛貨!]

母親一直在哭泣。

而她則隔着玻璃,用自己銳利的腳爪抓刨着地面。

她也不認為自己是那個男人的孩子,因為在她看來那個男人只是只懦弱無能只會對家人逞威風的家犬。

她則是山林里的野獸。

只要輕輕一勾,指甲就能破開牢籠;只要咆哮一聲,那個男人就會屁滾尿流地向她求饒。甚至她還能輕而易舉破開男人的肚腹、撕扯下男人不斷叫囂的舌頭。

可是她沒有那麼做。

因為母親害怕得在哭泣。

母親在哭泣。

她朝母親伸出手。她輕輕拍打玻璃籠。

不要哭。

寶寶在。

不要哭。

玻璃上留下一個又一個骯髒的手印。

一個又一個。

一個又一個。

母親還在哭。

母親沒有看她。

她蹲下來。

她百無聊賴。

她抱住自己的膝蓋。

她困了。

困……?

寒冷。

疲倦。

麻痹。

心跳緩慢。

母親……沒有看她。

有樂聲傳來。

是《歡樂頌》。

這樂聲向她投遞一陣光芒。

她不由自主隨着樂聲而去。

……

趴伏在柔軟墊子上的貓突然驚跳起來。

它奓着尾巴,對遊戲艙發出嗷嗚嗷嗚的低吼。但艙內的小主人並沒有對它作出回應。

它焦躁地在地上轉了幾個圈子,隨後下定決心跳進那個令它深感危險的半閉合遊戲艙。然而,無論是用爪子踩踏小主人的肚子還是用大腦袋拱小主人的下巴,都無濟於事。

貓有些無計可施了。

它其實無法理解它的女孩身上發生的事,也不明白究竟是什麼令自己這樣如臨大敵。

那只是身為一隻貓的直覺。

它直覺,有什麼東西正在對它的女孩造成傷害。

最終它嗷嗷大吼着,一口咬上小主人的手指尖。

手指尖上有古怪又可惡的味道。

是那個入侵它領地的傢伙讓它的女孩沾上這種味道。

它已經認真仔細地用舌頭清理過那些討厭的味道了,但這味道仍舊還有殘留。

那該怎麼辦呢?

貓討厭這味道。

貓恐懼這種味道。

貓大聲吼叫着,它咬破小主人的指尖,用帶着小倒鉤的舌頭舔去傷口上的血液,它把那些東西舔進了肚子裏。

寒冷。

疲倦。

麻痹。

心跳緩慢。

味道終於沒有了。

貓感到寒冷。

感到疲倦。

感到爪子尖麻痹。

感到心跳緩慢。

它跌跌撞撞地爬上小主人的身體。跌跌撞撞地從小主人的胳膊上滾下來。跌跌撞撞地把大腦袋伸到小主人的面頰旁邊。

鬍子尖尖被細小的氣流浮動。

咕。貓放心地朝旁邊倒下去。

壞東西不會傷害它的女孩了。

貓得意地用最後一丁點兒力氣擺動了一下腦袋,蹬了蹬腿兒。

它的爪子觸碰到了一個小按鈕。

包裹着它和它的女孩的這個大傢伙突然亮起燈光,發出樂聲。

“解鎖成功,喚醒程序啟動。”

貓只聽得懂一個字兒。

醒。

嗷喵。

有事的話就從這裏叫我。它想起它的女孩對它說的話。

嗷嗷喵。

老啦,它的女孩說的,從這裏叫她,老啦,嗷喵,忘記啦,下次不會啦。

貓想要再在按鈕上踩兩爪,但最後只是無力地勾了勾指甲。

貓閉上了眼睛。

……

寒冷。

疲倦。

麻痹。

心跳緩慢。

沈聰猛地打開半艙,隨後坐起來。

她按壓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息——被殺了。

被一柄利劍貫穿。心臟撕裂只在瞬間。傷口沒有保留。當然沒有保留。但那剎那的感受並不好過。疼痛超脫傷口停留在了身體上,像一枚熾熱的烙痕。

沈聰從來沒有過這樣真實的死亡體驗。

全息電影和電視雖然以真實視覺為賣點,添加氣息和微觸覺元素,但沒有哪一個會讓觀眾體會真實痛覺。

其實疼痛倒是其次。

更多的是……死亡。

太真實了,死亡來臨時無法掙脫的危機感。

就像真的死去了一次一樣。

她感到寒冷、疲倦、肢端麻痹……心跳變緩,許久之後才又激烈地動蕩起來。

“一次真實穿越,你的第二次人生”。

沈聰切實地體會到了。

那是無法形容的感覺。

因為無法形容,所以那感覺如同流沙般飛快消逝。

不過是秒鐘跳動幾下的時間,‘死亡’與它的一切就徹底消失不見了。

沈聰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伸展手臂,張開手指,隨後眯起眼睛。

就像印在眼底的幻覺一般,她覺得自己似乎在死亡的時候看見了什麼。

玻璃的……囚籠?

哭泣。

和黑色手印。

似曾相識。

很快地,這些模糊的印象也同樣如流沙般消逝。

時間已過八點,

這個名叫《傾天》的遊戲八點開服,不過沈聰再提不起興緻登錄。

她脫下身上的裝備,翻身離開遊戲艙。

老貓angel沒有被她吵醒,仍舊像張大毯子般癱睡在艙內。它的一隻腳爪正好按在緊急呼叫鈕上,因為沒有鬆開,所以旁邊的指示燈仍舊每過幾秒就閃爍一次,《歡樂頌》的樂聲也一直沒有停止。

沈聰把angel的爪子從上面拿開。

放手的時候那隻軟綿綿的爪子就啪嗒掉在了墊子上。

它睡得真熟。

沈聰把它抱起來,準備將它送去自己的小窩。

被抱起來后它仍舊沒有醒,頭顱也跟四肢一樣軟軟地垂着,簡直像死去了一樣。

沈聰托住它的腦袋。

她與母親都曾經因angel的這種熟睡狀態驚慌失措過。四肢綿軟,脖頸無力,心跳緩慢,呼吸與近乎於無,有時候甚至還翻着白眼怎麼都叫不醒——到後來漸漸習慣了。在安全的環境下,貓會進入這種沉沉的睡眠。這是信任與依賴的體驗。

果然,在沈聰把它放進小窩的時候,angel睏倦地勾了勾指甲,隨後重新回到睡夢中。

沈聰在貓窩旁的毯子上盤腿坐下。

Angel是只年邁的布偶貓。與品種極不相符,它長得奇醜無比。

只有半隻右耳,右邊眼睛也瞎了,左前爪是跛的,肩背上皮毛斑駁。

幼小的沈聰是在小區綠化帶看見這隻被野狗咬傷奄奄一息的貓。她鼓起勇氣把那血淋淋的毛團抱去寵物醫院,花了不少錢才終於救回貓的性命。

回家后,她被責罵毆打。

喪門星,討債鬼。

麻藥尚未完全消退的野貓跛着腿衝上去咬了那個傷害沈聰的男人,差點被男人一腳踢死。

他是沈聰遺傳學上的父親。

自十年前再沒見過,也未耳聞音訊。

醜陋的布偶angel自那以後跟隨沈聰和沈聰的母親漂泊到H市紮根,成為一隻無憂無慮凶神惡煞的家貓。

沈聰伸手輕輕觸碰angel的皮毛,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到這些。

最近……她覺得——過去似乎正在莫名襲來。

母親說不要思考也不要回憶,將傷痛遺忘丟棄。

沈聰遵照母親的命令,閉上眼睛,將這些回憶扔到角落。

一個小時后,她在留言視頻中闡述了那個隱約有些印象的夢以及遊戲中發生的事。

彙報完畢。

十點整,沈聰躺在床上,合上眼睛,進入睡眠。

僅在那一秒鐘里,她的身體就完成了清醒到沉睡的過度。

好像一台機器被按下關閉按鈕。

……

阿瑟加德實驗基地。

“我們簽過協議!一切跟她有關的行動都必須經過我的同意!”

“女士,女士,請冷靜。誰都沒有料到系統會有這樣的漏洞。請您相信我們對Asynjur毫無惡意。您看,事件一發生我們馬上採取了措施,也立即通知了您不是嗎?”

“那是百分之百的真實模擬體驗,她被殺了!我要求終止實驗,直到我確定這不是一個陰謀。”

“您沒有證據,不該這樣無端猜測。但您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如果您執意如此,我們會全力配合。然而,請恕我冒昧,‘時間緊迫’的正是Asynjur不是嗎?”

沈睿雙拳緊握,用力地抿着嘴唇,一分鐘后,她咬牙切齒地說:“我要求實驗室徹查這次事故,我要看到自檢報告和審察書,如果我發現這是你們動的手腳……”

“我可要傷心啦。”那個穿着三件套的男人將她按坐在椅子上。“‘悲劇既已發生,就努力做些好事’,我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覆,但現在我們先來談談這次事故——這是Asynjur死亡體驗瞬間以及死亡體驗后一小時的身體情況監測報告,它恢復得很快。我們從中獲得了許多有用的數據。女士,我敢說——實在冒犯——但我必須得說——這次事故對於我們來說反倒是恰到好處的。不是嗎?”

沈睿覺得她能夠聽見自己的骨頭因為憤怒而咯吱作響的聲音。

恰到好處?!

但是她不能發作。

她不斷地告誡自己:必須忍耐、必須忍耐。憤怒必須用在更加有用的地方,要將它當成僅剩籌碼,不能在賭桌上隨意揮霍。

如今敵明我暗。

她根本不明白實驗室在打什麼主意。

她的女孩很重要,這是當然的。無論從什麼意義來說,她的女孩都是珍寶。

但在數次與實驗室的交鋒中,她察覺了一件事:她自己似乎也很重要。

實驗室在讓步。

實驗室應允了她的許多無理要求。

那些被叫喊出來的高價,實驗室完全沒有打折,竟然真的全部支付給她了。

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更不應該。

其後必定有更大陰謀。實驗室好像想要從她身上也得到些什麼。

這本該是有利的信息,然而沈睿卻為之恐懼。

因為她不知道那是什麼!

她不知道那東西會不會是女兒的威脅。

必須要搞明白。

必須,必須要裝作毫無察覺。

必須,必須,必須要讓實驗室相信,自己正跟着他們希望的步調前進。

要保護……要保護她的珍寶。保護她可愛的寶貝。

她的小寶寶,小怪物,小聰聰。

“我需要安靜一會兒。”

隨後她摔門而去。

誰都不敢跟在她身後,大概都認為此時該給她一切私人空間。

沈睿得以避開隨行的,名義上是保護實際上是監視的實驗室員工。她找到一個僻靜角落,打開自製的屏蔽器,給自己創造了一個安全的角落。

她相信實驗室不可能不知道她耍的這些小手段,但她也確信自己暫時仍舊擁有私隱。

不管這得益於某種仁慈,還是得益於某些人的不屑一顧。

她打開不久前女兒給她的視頻訊息。在加載的過程里,她看向屏幕上自己疲憊的面孔。眼瞼腫脹着,眼底帶着粉底都掩蓋不了的青黑,眼珠上也佈滿紅絲。她像是有好多天都沒有睡覺了,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眼前的事情千頭萬緒,時間太少了,怎麼都不夠,

新啟動的實驗處處充滿疑點,究竟應該怎樣應對也令她滿心疑慮。

而事情還在一件一件接踵而至。

那孩子說自己似乎夢見了過去的事。

這已經夠讓人感覺恐慌的了。

“過去”是一頭沈睿費盡心思為自己的孩子囚鎖起來的猛獸,一旦脫籠,必然造成惡果。

如今鎖鏈確實鬆動了,唯一幸運的是,女兒看見的真相似乎是經過修飾的虛假的那個部分。

只是不知道那些幻想究竟能保多長時間的平安。

而除開夢之外,女兒口中描述的那次遊戲中的‘死亡’更加令沈睿膽戰心驚。

實驗室的任何一個舉動都不會是毫無意義的。這死亡必定早就被精心策劃。

意外?沈睿不會相信。

問題是,究竟為什麼。

沈睿沒有足夠的信息用以分析理解實驗室的做法。

她又翻開手機中另外一個軟件,在不久前它也發出了有重要消息的通知。

軟件的名稱叫angel。

上面實時記錄了老貓angel的生命體徵狀態。

那根波動的線條顯示:就在她的女兒於遊戲中被人一箭穿心后不久,angel的心臟也一度停跳。

沈睿的神情越發凝重:那麼,又究竟是什麼人、因為什麼傷害了angel?

她收好手機。掏出化妝盒將自己憔悴的面孔修飾了一番,隨後離開這個角落。

疑點重重。

沒錯,仍舊疑點重重。

危機如霧籠罩,令人難辨方向。

如果可以,沈睿只想回到女兒身邊去。她只想像每個普通的母親一樣呵護自己的女兒平常地長大。工作。戀愛。婚姻。生子。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開心與煩惱。

但她明白,自己再不會有那樣的機會。

既然入局,就無法抽身離開。

沈睿回到剛才的房間。

“你說得對。”她對那個三件套男人說道:“這是珍貴的數據。它的重要性甚至超過我過去十年裏收集到的。我們不該浪費時間。我知道我們不該浪費時間——但是沒有下次了。記住!沒有下次了!現在……”

沈睿打開實驗室特配的通訊儀。

“我會命令她回到遊戲。我們不能浪費時間。”

“您能想明白真是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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