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不懂得的愛
西元2026年7月3日,沈聰拖着自己小小的行李箱準備離校回家過暑假。
她原本的暑期計劃是留校跟進導師的新實驗。只是今晨,導師突然接到一個臨時派發的任務,使得原本的實驗計劃擱淺。沈聰向在外旅遊的母親彙報了這件事,母親便問她能不能回家照看留守的老貓。
“自己在寵物寄養店也太可憐啦。”
沈聰行動力超群,當天便利落地訂了回去的機票。
到校門時她遇見兩個熟人。
一個是學妹,一個是學妹的好友。
兩個人遠遠地就盯住她了。像是有什麼事,但直到她走進也不開口,只用一種十分古怪的目光纏繞她。
沈聰停下來:“曼曼?”
學妹像嚇了一跳那樣慌張地低下頭:“學姐……學姐今天走嗎。”
“嗯。”
“那……那你……”
學妹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學妹的好友恨鐵不成鋼地擠上來:“沈學姐,曼曼是想問你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學妹的朋友忍無可忍地喊叫起來:“沈學姐,那天曼曼跟你表白你扭頭就走是什麼意思?你這兩天又不肯見她,又天天發信息叫她起床提醒她吃飯睡覺,你究竟想幹嘛?在一起就在一起,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你要勾住曼曼是什麼意思?”
“我確實對你開通了每日定時短訊業務,”沈聰問學妹,“你很困擾嗎?這件事可以商量,如果你能保證作息穩定,我會把短訊取消。”
學妹的朋友瞪着沈聰:“所以你開定時短訊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保證作——”
學妹面紅耳赤地拉住朋友:“不是不是……我……我其實知道學姐的意思,學姐這幾天都躲着我我就知道了,而且學姐……學姐突然就要回去了。學姐不用這樣的,我……我不會纏着學姐的……學姐的意思我都明白,學姐不用走的,我會走的……”說到最後她語不成調,低低地哽咽起來。
學妹說明白沈聰的意思,但沈聰完全不明白學妹的意思。
“張老師要出國了,你沒有查看郵箱嗎。我沒有要躲你,是因為實驗計劃暫停,所以才選擇回家。”她從口袋掏出一包紙巾遞過去,又問:“為什麼哭?”
“……”學妹打着淚嗝抬頭看她。“所以……所以學姐你、你不是……”
“不是躲你。”沈聰看了一次時間:“曼曼,我要趕飛機,我希望你不要哭,把想說的事情說明白,好嗎?”
學妹緩和了一點的情緒忽然間又緊繃了,她抬頭看着沈聰:“我是想……是想問……”
“曼曼是想問你,你喜不喜歡她,願不願意做她女朋友!”
沈聰看向兩人。
她梳理着她們話中的信息,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她是對某些事情不太敏感,也不太擅長聯想,但她並不是對這些事一無所知。
“那天你說要告訴我一句話。是要向我表白?”
沈聰臉上一貫的嚴厲姿態讓學妹下意識地,像是做錯事了一樣退縮了一步:“是……”
“我沒有回復你就走了,對嗎?”
“是……”
“我明白了。”沈聰眉心微蹙。“這件事是我錯了。那天我有些事,沒有注意到你說了什麼。”
“你有什麼事?那天那麼多人在邊上看着曼曼佈置好東西向你表白,結果你一句話不說就走了,你不知道曼曼有多丟臉多難過!”
對於那天的事,沈聰只零星記得一點。她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最終有沒有見到學妹。當意識從混沌恢復清明,她便已經在醫院病房中了。醫生說這是過度疲勞造成了思維斷層,並勸誡她千萬不能再仗着年輕過度壓榨精力。這也是她最後決定回家的原因之一。
她的身體需要放鬆與充足的休息。
可這些都不該成為傷害他人的理由。
沈聰有些為難,她不清楚這個局面應該怎麼做才算妥當。說出醫院的事反倒像辯解,那是推卸責任的做法。
“……抱歉。”她最終只想到這麼一句話。
歉疚與自責確實是真心實意的,但她過於嚴肅的神情反倒叫人害怕。
學妹戰戰兢兢地看着她,學妹的朋友則咬牙切齒地怒視她。
兩個女孩都不敢開口說話。
沈聰熟知自己在交流中的短板,便不再嘗試安撫。她想一切的源頭應該是那個問題,不如先解決它。
“今天我會給你答案。”
學妹張了張嘴,有些無措地看着沈聰。她似乎期待答案,但又不敢細聽。
沈聰已經開始回答了。
“我不喜歡你,不能做你的女朋友。”
她沒細膩的神經,拒絕的語調便顯得額外冷硬和不近人情。
學妹的面孔一下子變得雪白,整個人幾乎要搖搖欲墜。這回答實在預料之外,但女孩子又覺得:這答案其實是在情理之中。
面前的學姐確實對她有求必應,她沉溺在這種無微不至的照料中,總是忽略一件事:她其實從來沒有從學姐的言行中感受到過戀愛特有的柔情。
她說:“沒……沒什麼的……我知道的,謝謝學姐。”
這鼓足勇氣的表白或許原本就不是一種期待,而是一種自知無望的最終掙扎。
反倒是她的朋友不可置信地質問:“那你幹嘛對曼曼那麼好?你不是想追她為什麼對她那麼好?還每天給她帶早飯,還有定是短訊,還隨叫隨到膩在她身邊。我們以為你們早在一起了!她要跟你表白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你是不是耍她?你是故意耍她吧啊?!”
沈聰不能理解這種憤怒:“我照顧她,這不好嗎。”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樂樂別……”
“那你問她啊!不喜歡你為什麼這麼做!她為什麼不喜歡你!她怎麼敢不喜歡你!”
這些問題在沈聰看來實在沒有邏輯。可對方因她憤怒,她認為自己有責任對這些問題作出說明。
“我照顧曼曼是因為老師要求我照顧她。這是任務,我應該完成。”沈聰轉向學妹,“如果你因此對我產生好感,那麼你真正的好感對象應該是老師。你並不聰明,也不勤奮,性格懦弱,喜愛依靠別人,最低限度的,你甚至不能跟我繁衍後代。這對我無益,你不符合我尋找伴侶的標準。這是我不喜歡你的原因。至於我怎麼敢不喜歡你——”她又看向學妹的朋友,“抱歉,我不能理解這個問題。”
沈聰認為這是解釋與說明。
但這解釋實在太可怕了。
最後的話聽在別人耳中更是嘲諷意味十足。
沒有人能夠忍受自己的感情被這樣冒犯,也沒有人能夠忍受自己的密友被這樣冒犯。
於是,學妹終於忍耐不住蹲下身哭泣起來,學妹的朋友則一把上前拽住沈聰:“你這個人——”
沈聰掰開那隻手:“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發火,但不要使用暴力。”說完她拉起學妹,遞出紙巾:“我要走了,不然會錯過航班。你還想要我做什麼?我會儘力。”
學妹抽噎着,沒有伸手去接。
沈聰往前遞了遞。她難以分辨那雙眼睛裏的情緒。
為什麼要哭。
憤怒?委屈?痛苦?
為什麼憤怒委屈痛苦。
沒有解釋清楚嗎。
她突然感覺身上一涼,轉回頭,便看見學妹的朋友舉着擰開的飲料瓶子:“你離曼曼遠一點,你、你這個人渣!”
……
“在過去的兩天中,我們在您的授權與監控下完成了這個手術。植入它體內的儀器不僅可以幫助我們隨時掌握它的身體狀況,還能夠讓我們分享它的視力。請看。”
屏幕上出現了一面鏡子,鏡中映照出的正是形容狼狽的沈聰。臉上沾了些細小的紙巾碎屑,披散的黑髮一縷一縷地粘合著,垂掛在滿是黃色污漬的白襯衫上。這一切使得她整個人看起來潮濕又髒亂,但她的神情卻認真專註,既沒有憤恨也沒有苦惱。在洗手池中清理完頭髮后,她用剛拆封的毛巾隨意地擦了擦,然後束好轉身走入身後隔間。
這是機場的盥洗室。
畫面就在這裏停止了。
操控儀器的仍舊是那個容貌衣着無一不精緻的男人,他柔和地說道:“這當然是在侵犯它的私隱,但您明白,它的情況特殊,掌控它的一切信息有利於我們對它的保護與照顧。因此,女士,我們希望您能允許我們保留這項功能。”
沈睿看起來要比幾天前鎮定與精神多了:“可以,但操作密鑰只能保留在我手上,只有我。別想繞過我耍什麼小聰明。”
“當然,這是合理的。我們也明白您的能力,絕不敢欺騙隱瞞,也無法欺騙隱瞞。”
沈睿諷笑了一聲:“那就好。只要你們遵守協議,不觸碰我的底線,我會跟你們共享數據,甚至幫你們培育新的實驗體。”
“您的底線,當然,它是個普通人,我們都會記住這一點的。”
實驗室也確實遵守了承諾,為實驗體‘Asynjur-67’做足遮掩,沒有人察覺哪怕一丁點兒異樣。
“那麼接下來我要向您介紹一項新的技術,‘腦域’技術。實驗室已經成功構架出一個基於腦域的虛擬世界。輸入身體數據之後,只要將Asynjur的意識連接到虛擬生成的軀體上,Asynjur就相當於獲得了第二條生命。我們可以用Asynjur在腦域世界的軀體來完成之後的測試和實驗,這種方式將會大大降低Asynjur在實驗中受到傷害的風險。除此之外,為了達成您不影響Asynjur正常生活的要求,我們已經將這個虛擬世界改造成了一款遊戲,準備稍後投入市場。對於Asynjur來說,以後的實驗都可以在遊戲中完成,我們相信那將是愉快的體驗。”
“是嗎。”沈睿拿起桌上資料,將那款遊戲的廣告詞念誦出來:“一次真實的穿越,你的第二次人生,全息網游《傾天》歡迎您。連發行日期都已經定好,宣傳更是早就開始,實驗室真是高效。”
穿着精緻三件套的男人謙遜微笑,假裝沒有聽出沈睿對他們處心積慮推動實驗的譴責與嘲諷:“我們會為Asynjur準備特殊的連結裝備,搭載上需要的儀器,以便在遊戲中進行所有需要的數據收集。我們發現這些年以來您一直壓抑着它的能力,這也是它可以堅持這麼長久的原因。但壓抑不是解決之道。在‘新的世界’中,它可以安全地解放自己。”
“把資料給我。回到實驗室后我會親自負責跟她有關的一切項目,有關她的一切都要在我的監控下,針對她的所有行動都要有我在場或者經過我的同意。否則——就像你說的,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來,也能把她帶走。”
這一切似乎都在男人的預料之中,他露出友善的——看起來十分真誠的微笑:“是的,我們會全力配合您,再次合作一直是我們的願望。以及,歡迎回來。”
“給我口令,拿到身份權限后我會進一步跟你們共享數據日誌。”
“Yggdrasil(生命聖樹).”
沈睿站了起來,無視他伸出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面容精緻的男人垂下手臂,沒有流露丁點兒難堪神情。他垂目低語:“程序RAGNAROK-03(諸神黃昏)執行完畢,Flockmaster011(牧神)等待指令。”
“Flockmaster011準備回歸,執行,3,2,1。”
男人闔上雙眸,低垂頭顱,像失去能源的機械,耗光電量的玩偶。
——他竟不是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