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張立憲帶着一個身材高大的上尉走了過來,他和他的部下一樣,狼狽至極,卻仍死撐着綳出一張無所謂的臉。對精銳來說,面子是絕不能丟的,甚至是件比丟了性命更重要的事情,這讓我有了一絲同情。他隆重地給我的團長敬了個禮,“報告龍團座,我是第一主力團偵察連連長鄭義。”
死啦死啦淡淡點了下頭,“鄭連長不必拘禮,我這兒沒那麼多講究。”然後就死命的催着我們從日軍那裏搜羅一切可以稱之為食物的東西。直到確定這些排隊回東瀛的死鬼們沒有可能帶一粒米上路為止,他才滿意的抬了抬手。“走啦走啦,扛了槍就沒那遊山玩水的命,想舒舒服服的回窩趴着就走快點兒。”
我們隨着死啦死啦鑽進了樹林,半小時之後,在一個緩坡處停了下來。我的團長打開電筒看了看地圖,然後示意所有人就地休整。我們有了片刻喘息,或坐或倚的把幾個連累帶傷的精銳們圍在了中間,用來探究一路上縈繞於胸的疑問。鄭義一邊往嘴裏填着食物,一邊神色黯然地敘述着幾天來的遭遇。
同虞嘯卿失去聯繫的第二天,海正沖即刻派出了第一隊進行搜救和接應。起初他們和我們一樣,暢通無阻地一頭插進深山,但不久便遭遇了日軍的襲擊,他的部下兩天就折損了三分之一。然後他們學乖了,一邊尋找虞嘯卿一邊和敵人周旋,但由於準備不足,彈盡糧絕之後,依靠着從敵人身上搜來的槍支食品才支撐到今天。今晚他們突然發現了日軍和被俘的自己人,冒然施救卻正中圈套,如果不是遇到了我們註定全軍盡沒。
相形之下第二隊比第一隊更加慘烈,被俘的六個人就是第二隊碩果僅存的生命,兩隊人馬滿打滿算湊足了十五個活人。余治帶着劫後餘生的僥倖說,“多虧團座,否則我們也跟着完蛋了。”“就是的哦!”克虜伯在一旁自豪地幫余治敲邊鼓。他們一唱一合,讓左右圍擁着我們的那幾十個精銳,看向我那團長的眼神又多了幾分崇敬。不過,這些都不足矣打消鄭義從裏到外的愁苦。
眼前的形勢已讓他亂了方寸,只好向死啦死啦求助,“龍團座,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死啦死啦正埋頭吃着一盒牛肉罐頭,含糊不清地說:“睡覺。”“啊?”鄭義比之前看起來更加凌亂,“龍團座,現在主動權在我們手裏,為什麼不乘勝追擊?時間拖得久了,對我們很不利,您三思啊。”死啦死啦看似虛心的不住點頭,“嗯嗯,說得對,說得好,別想太多了,吃完趕緊睡。”
看着鄭義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老炮灰們很不厚道的咧開了嘴。我們的模樣很輕易被理解為挑釁,這下那位立馬坐不住了,他猛的站起身,“龍團座……”張立憲似乎看出苗頭不對,連忙一把拉住了他,輕聲勸阻。“團座說什麼就做什麼,聽他的不會有錯。”又遞過去一個‘你別無選擇’的眼神,鄭義再三掙扎后只好放棄了追問,氣哼哼的扎回自己人中間。
這是我們露宿山林的第二天,虞嘯卿還杳如黃鶴。死啦死啦很細心地把我們窩在山凹里,即躲避了惱人的山風,又很好地隱藏了行蹤。但我們依然睡不安穩,天為被地為席的事沒少干過,但像這樣沒遮沒攔的在敵人肚子裏明目張胆、無所顧忌地打盹,即使如我們這般黃泉路上殺個幾進幾齣的人,也不免心有餘悸。
我推了推死啦死啦,他似乎真在忙和着會周公。“別裝了,我不信你真能睡着。”“睡啦睡啦,都夢回關山了,都夢見老孟家的小豬崽子用蹄子推我了。”人堆子裏傳出幾聲臭不要臉的悶笑,就算能忍住的也慫動着肩抖得像打擺子。他還能怎麼氣我呢,再問也沒用,只要是他不想說的事,你就甭抱什麼指望。
被他一氣反倒釋懷,後來居然真的睡著了,直到被人粗暴地推醒。“你個龜兒子,是豬啊還不醒。”張立憲可算是抓到機會了,連踢帶捶地很認真。“你大爺的,小太爺要你管嗎?”我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罵道。“煩啦,小張,你們的感情倒是越來越好了。”那個損德聲音在不遠處促狹地說,我們對視了一下,眼神里都閃過想抽人的衝動。
“回魂了吧,沒睡死就過來說正事兒。”我和張立憲走過去時,死啦死啦和鄭義正研究着地圖。“你們是從這兒來的嗎?”被問及至此,鄭義沒有說話,臉色卻異常地難看。許久才慢慢開口,“團座,這兒不能走。”“為什麼?”張立憲迷惑地側着頭問。“就是不能進那片見鬼的林子!”鄭義原本正氣十足的臉,此刻也滿是見鬼的表情。
死啦死啦嘿嘿地乾笑了兩聲,聽在我耳朵里總像有那麼點兒不懷好意,接下來他果然開始挑事兒。“行吧,聽你的,咱們就從這兒走。煩啦傳令下去,做好準備20分鐘后出發。”鄭義急了,他大概以為死啦死啦領會錯了意思,想都沒想一步擋在了死啦死啦面前。“團座,請您相信我,絕對不能去,會害死這裏所有人的。那個鬼地方進去了就永遠別想出來,都得死在裏邊,累死,餓死。”
一個沙場搏命的人能在眾目睽睽下露出如此驚恐,你絕不會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所有人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信與不信,還有半信半疑。“你們呢?難道是做了鬼飄出來的?”死啦死啦看着他樂了,很是開懷的模樣。後者漲紅了臉,滿是憤懣,“如果沒有外面的弟兄和日本人開了火,我們一路跟着槍聲和火光,早就全扔在那了。”
這必定是一段於他而言不堪回首的經歷,我相信他甚至沒來得及對外面的人表達謝意,他們就已變成了冰冷的屍體。我從他臉上看到了凄涼,傷心乃至絕望,但都沒有對死啦死啦的憤怒來得惹眼。人眾中開始竊竊私語,人就是這麼個奇怪的群體,一片落葉砸中其中一個,最後將被眾人齊心協力演繹成一部天塌地陷的大戲。
死啦死啦可不管那麼多,他甚至毫無節制的用一個能氣死人的角度斜瞄着他說,“嚇破膽的耗子也說貓比老虎可怕,所以他們在洞裏躲了幾千年,其實打將出去也不一定會輸,無非是一條生路一條死路罷了。我們也有兩條路,過了那片見鬼的林子找上師座一起回去,要麼現在下山海團長總也會給你們個窩趴着。怎麼樣,你要選哪個?”死啦死啦甩給他一副你自己看着辦的樣子,說完頭也不回的去打理他的兵了,那副得瑟到極點的臭德行足夠把死人氣活。可你又能拿他怎麼樣呢,兩條路都拴着一個結果,鄭義縱使再惱火也無從選擇。
一路上我們不斷遭遇人數不等的鬼子小隊,從幾個到十幾個,精銳們躍躍欲試,死啦死啦卻視若無睹。他的命令讓我們變成一整隊飄蕩於荒林的野鬼,藏匿行蹤,不近生人。這下我們真的成了躲避貓的老鼠,哪怕近在咫尺,哪怕手指在扳機上癢得難耐。
從出發之後,鄭義就再沒跟死啦死啦說一句話,只是氣鼓鼓地跟在後面,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死啦死啦早被片成餡了。四個小時之後,我們鑽進了那片樹林。我發現鄭義他們那幾個走過這裏的人臉上都有了即將赴死的絕望。至於嘛,我雖然心裏也有些疑慮,卻依然覺得有些好笑,但沒走出多遠,我就立刻理解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