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授勛儀式終於被死啦死啦弄成了一場鬧劇,台下不明所以的人們紛紛騷動起來。虞嘯卿鐵青着臉邁動步子,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着我那近似顛狂的團長。緩慢地開口:“說夠了嗎?”死啦死啦抬起頭看看虞嘯卿笑得很破碎。“還沒有,我還有袍澤弟兄,我得幫他們……”他的話遠沒有師座大人的動作快,我們還來不及看清,死啦死啦就隨着‘啪’的一聲整個人被掀翻在地。從嘴角處乍現的血痕來看,打人的已經憤怒到了極點。
驚了的是全場,嚇到的是我們全體。除了似乎已經炸了的虞嘯卿在發飆之外,人人噤若寒蟬。“今天是什麼日子,難道非要在此時此地作意氣之爭?你這是在幫他們嗎?我知道你有怨氣,經此一役,川軍團幾乎傷亡殆盡。但軍人之命與國同殤,他們死得壯烈,死得其所。虞師和這裏的友軍哪一個不是傷亡慘重,就只有你一個人痛心嗎?”
我想可能連死啦死啦都沒有料到,虞嘯卿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爆發得如此徹底。他捂着已經紅腫的半邊臉,不死心的喚道:“師座……”虞嘯卿怎麼可能由着他繼續糾纏,一腳就把死啦死啦到了嘴邊的話跺回了肚子。“你是我麾下最好的團長,短兵相接的天才,不是孱弱的婦孺、酸腐的文人。如此沉溺人情,如何帶好我的鐵軍。我愛才,但也不能由着你胡鬧。來人,帶下去禁閉,用那顆惹事生非的腦袋給我好好想想。”虞嘯卿一揮手,候在旁邊的李冰以最快的速度帶着人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就把死啦死啦整個抬了下去。
我頗有些感激地看着虞嘯卿,從沒覺得驕橫的虞家大少如此順眼過。雖然過於做作的演技缺了點兒唐基的道行,但他真真兒救了我那不知死活的團長。砸了場子自然要有人善後,老唐的三寸不爛之舌此時倒是派了大用場,算是替虞嘯卿草草地收了這盤殘局。我們也樂於配合,畢竟被扔在陽光下晒乾的滋味並不好受。隨後我們被編入第二主力團,從此將告別收容站,但我們並不輕鬆,不僅僅因為前路未卜,更因為我那不安份的團長。
虞嘯卿人前丟的面子,擺明了非要在死啦死啦身上找補回來,可是那個認死理的傢伙怎麼肯輕易就範。他們兩個的死嗑,最終苦了我們這些人。五天後,張立憲去師部,然後苦着臉回到我們中間。他的師座很固執他是知道的,可用在死啦死啦身上,他的固執更被無限地發揚光大,‘不認錯別想踏出禁閉室一步’這是虞嘯卿僅能做出的妥協。
而我那團長更是前所未有,他不只要和老虞一杠到底,甚至連同我們去探視都被拒之門外,他大爺的,不見!想不出辦法就只剩一籌莫展,我們除了每天煞有介事的窩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一個話題爭論了十五天依然毫無結果,這兩位爺是天生的冤家,他們的相遇就是為了和對方作對的。
我騎在床頭的一把椅子上,讓下巴頂着椅背,正要把一塊牛肉罐頭送到嘴邊,屁股上卻被狠狠地踹了一腳,我回過頭憤怒地瞪着張立憲。自打南天門上下來后,臭不要臉的花臉小子再沒了精銳的自覺,這會兒已徹頭徹尾淪落成了和我們一樣的兵渣子。丟失了他的師座后,死啦死啦那種沒品的德行倒被學個十足。
張立憲煩躁的把滿腔怒火燒向了我,“你個龜兒子,那草包腦袋除了吃就不能想出個好辦法?”“喲喂,您老不草包,有能耐給姆們指一道兒唄。”“你……哼,老子要是有辦法幹嘛指望你。”“甭指望我,問你家師座去。”張立憲立刻被噎住了,他捏着拳頭、青筋直跳,但那發虛的眼神倒是先把底氣泄了個七七八八。余治看不下去了,接茬道,“煩啦,這也不能全怪師座吧,他們就不能好好說話。”
我再沒了胃口,順手把罐頭遞給了一旁的克虜伯,後者毫不客氣地張大了嘴巴往裏就填。是啊,不都怪虞嘯卿,他還及時地制止了死啦死啦犯渾,否則誰知道這混※蛋還能蹦出什麼驚人之語來。我重重地拍了下椅背,“沒辦法,還得拿那個欠整死的貨下手。”屋裏所有人聽我如此說,紛紛投來熱乎乎的眼神,喪門星卻潑來一盆冷水。“可團座根本不見我們。”“不見也得見,誰讓他把我們從南天門上撿回來的,想甩了圖清靜,門兒都沒有。”
整窩子人悄無聲息的聚攏在禁閉室門口。張立憲輕聲在守門小兵耳朵邊嘀咕了幾句,後者咧了咧嘴,雖說看起來很是為難,但躊躇了一下還是打開了門,我們隨後魚貫而入。裏面的人顯然沒有料到我們會這樣毫無徵兆的闖進來,但也僅僅是掃了一眼,便把身體向里挪了挪,避開了和我們一起奪門而入的陽光。
十五天前,虞嘯卿掛在他胸前的那盤零碎兒,已經被一個不落地釘在了禁閉室的木板牆上,胡亂的一堆倒也壯觀。死啦死啦倚在牆角,用後腦勺兒對着我們,“滾出去!”我一早做好了被驅逐的準備,但還是被氣個半死。“你還待上癮了,真想在這兒安家漚蘑菇啊。”“關你屁事。”永遠不變的損腔損調,考驗着每一個人的心。
張立憲第一個忍不住了,“團座,別再跟師座鬥氣了。”“師座這會兒正忙着大展宏圖吧,哪有空給我時間跟他斗。”張立憲被噎得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茬,余治很是仗義的替補上給自家人解圍。“團座,師座說現在正是用人之際,很多事除了你之外我們都做不來。”
這馬屁不可謂不響,可死啦死啦偏就是個愛撂蹶子的主兒。“也是啊,余連長比我們大有可為,真該回師部去,不然坦克就趴窩成廢鐵了。還在這兒耗什麼呀?”余治張口結舌了半天,很識相的站回了張立憲的身邊不吭氣了。接連兩個都敗下陣來,剩下的貨便把我當成了最後的指望,而我正忙活着把阿譯往前推。
阿譯想必是被我驚着了,憑着本能一個勁兒的往後躲。“你可是督導,該派大用場。”我煞有介事的在他耳邊嘀咕,阿譯則半信半疑的看我,我一本正經的沖他點頭。那貨立刻受了某種鼓舞般躍躍欲試,等一瞄向死啦死啦,剛昂揚起的勁頭就又一江春水了。
我繼續慫恿,“你想看着他耗死在這兒?如果心裏過得去你就什麼都別說。”“團,團座,您就認個錯吧。”或許是被激的,也或許是他真的熬不住了,阿譯結巴着卻語不驚人死不休。果然死啦死啦不再給我們看後腦勺,但那一臉陰晴不定卻讓我們每個人心裏發毛、脊樑冒風。
成功捅了馬蜂窩,阿譯瞬間慌了神,顧頭不顧腚的就打算往人堆里扎,奈何我一直拉着他的胳膊,這貨就只剩下手足無措了。死啦死啦眼珠轉了轉,末了衝著阿譯咧開一絲不懷好意的笑紋。完了,估計這會兒在場的癟犢子們都是同樣的想法。
死啦死啦一開口就是柔得不能再柔的上海腔,“認錯?儂認錯哪個啦?是腦袋撞上驢蹄子,還是跟豬認親戚啦?阿譯長官,儂今天早起照過鏡子沒有啦?”阿譯被搶白得滿臉尷尬,只知道傻愣愣的順勢搖頭。“沒照就去照嘛,總好過被一個死瘸子牽來牽去的,和他照都不如找一頭豬來得實在。”這貨明明字字都皆軟刀子,卻拐帶得阿譯看向我的眼神都帶上了些許哀怨。
‘真他※媽夠狠’,我挫着后槽牙不由的腹誹了一下。“你鬧夠了嗎?”我直接沖他開吼,那貨意料之中的給所有人看了張無辜到極至的臉。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小太爺知道您老是怎麼想的,以為豁得出處就能把所有事兒都結了是吧。甭舔着臉說你是在幫我們,您老睜開肚臍眼兒好好看看,我們現在過得好着呢,美國的罐頭、英國的餅乾,走到哪有人叫我們長官,幹嘛想不開要跟着你發瘋,這裏有一個算一個,就算脫下這身皮還有能回的家嗎?”
死啦死啦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向我,“煩啦,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他的眸子裏漸漸泛起茫然,讓我的心莫名刺痛着,但我還在死不要臉地打擊他。“當然是,你問問他們,他們也一樣。”死啦死啦抬起頭探究地掃過每一個人,不管是不是,反正所有人都極為配合地裝出一副很是篤定的樣子,刻意的讓我都為之羞慚。死啦死啦低下頭,把整張臉埋進臂彎。他現在就像在南天門上要殺狗肉時一樣無助。
我顧不得更多,既然已經做了小人就不怕再做惡人。“你以為你把自己染成一個火柴頭,然後跳上磷面刷地一下灰飛煙滅,我們就能散了你錯了,虞嘯卿會拉上我們每一個人跟他繼續瘋,然後陪他去死。”死啦死啦的身子一哆嗦,我無情地戳中了他的死穴,我知道他正在一點點地瓦解,崩潰吧,這樣我們才能把你從那個要命的坑裏拉出來。
他發出輕輕地一聲啜泣,讓我再也無法繼續惡毒。哀傷像細菌感染着所有人,阿譯之前捏着衣角的手,現在抹着眼角。我直起身子揚起臉,忍住心頭的波濤澎湃,“你知道他們為什麼願意跟着你嗎,因為你總能在最絕望的時候帶我們走一條生路,無論前面生也好死也好我們踏實。這會兒想着甩手啊,早幹嘛去了?死的活的你對得住哪邊兒?”
過了許久,死啦死啦終於抬起了頭,我看到了一張糾結萬分的臉。“我不知道,不知道,也許打從根兒上起我就不該出現在你們面前……我不知道了,真的……”他擰巴的似乎要把自己撕成幾片,“只要你帶着我們活下去,不就什麼都知道了。”我幾乎從滿眼的漆黑里尋到一線光亮,忙不迭的繼續循序善誘。
就在我一廂情願的以為抓到了機會,死啦死啦這個毫無定數的傢伙給了我當頭一悶棍。“其實現在這樣挺好的,終於有空想點事兒,師座待我也算不錯,給我一單間,不用被你們這幫孫子吵着、煩着。真的真的,挺好的,清靜。”上一刻還一潰千里,下一秒又死樣活氣。他總有本事在你以為馬上到達天堂時把你踹進地獄,還要補上一腳說‘逗你玩兒’。
“你大爺的!”
“對長官不敬會遭報應的。”
“哎喲喂,您還記得您是長官啊,長官就您這德行,見天兒被關在禁閉室嗎?”
“沒辦法,師座關的,他是我長官。”
“你去服個軟啊,認個錯,你們就又能手拉手啦。”
“怎麼讓你說得那麼噁心呢?”所有人都站在那傻笑,一掃之前的陰霾,臭不要臉地看熱鬧。
“都別杵着呀,一塊兒上啊,你們一人一口唾沫也夠淹死他的。”抱着螞蟻多了也能啃大象的心思,我不遺餘力的煽乎,所有的人這才回過味兒來,果然很給面子地響應着。“團座去的哦,是不會掉塊肉的。”“團座,認個錯就沒事了。”“團座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們七嘴八舌,南腔北調地混在一起,不次於一場轟炸,極力騷擾着死啦死啦的耳朵。那傢伙終於受不了了,一軲轆從地上跳起來,“你們是鴨子脫生的,吵死啦。”我在一旁早樂不可支,混※蛋如他也有搞不定的時候。
死啦死啦猛力吸動着鼻翼,雙手叉着腰滿臉土匪相,“滾滾滾,想讓老子親自動手把你們清出去嗎。”沒人管他的暴跳如雷,打定主意不動窩,跟他在一起久了,耍無賴的本事我們都已駕輕就熟。忽然阿譯尖着聲音喊了起來,“唐副師座。”只一這嗓子屋裏瞬間就沒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