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同游
天上人間的游燈行一年一度,早已成為安瀾城有名的盛事。漱玉笑道:“小公子盛情難卻,奴家自然恭敬不如從命。請隨我來。”
美人姐姐說罷轉身,祁縱想走,卻沒走動。他疑惑地看向旁邊人:“你幹嘛?鬆手啊。”
卿笑寒:“……”
卿公子定定地望着他,一抿唇竟然抿出了幾分可憐又委屈的意思。他雪白的廣袖下,仍牽着祁縱不肯放:“哥哥要丟下我嗎?”
謝危和百里惜聽見這聲“哥哥”,表情都一時凝固。祁縱卻沒注意,隨手在卿笑寒腦袋上呼嚕了一把,直接抽開手跟漱玉走了。
就像男孩在哄不聽話的小狗。
被留在原地的卿笑寒神情微微破裂,沒想到祁縱這麼孤膽英雄。他正想跟上去,有一個姑娘忽然出現,攔在了他身前。
正是戴着碧玉鐲的那位。
她行了一禮,嫣然笑道:“官人留步。游燈行就要開始了,請幾位移步去道旁賞燈罷。奴家名喚鶯眉,陪三位同行可好?”
她說完還沒等卿笑寒表態,又招呼了兩名女子過來。謝危和百里惜不清楚事態,都看着卿笑寒,卿笑寒溫聲問鶯眉道:“三位姑娘不用去提燈嗎?”
“回官人,歷年都會安排幾人招引貴客,今年輪到的便是我們。”
“這樣啊。”卿笑寒淺笑道,“那姑娘怎知我們三人是貴客?”
鶯眉含情瞥了他一眼,說:“書劍宗的三位首徒天下聞名,奴家雖是風塵女子,也不敢不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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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瀾城街邊已是人山人海,三聲鑼響,一通鼓后,游燈行正式開始。天上人間的數十名貌美女子依次從大門走出,手提燈盞,沿途遇見心儀的遊伴,便會請來與自己共持燈桿。
萬眾矚目下,花魁漱玉和一少年提燈而出。人們最關心的就是與花魁提燈同游的幸事會花落誰家,現下卻開局就揭露了結果,夾道的青年們頓時發出艷羨的呼聲。
中央的道路被清出,人們歡呼雀躍地把燈盞伸向漱玉,彷彿為她點亮了一條地上的銀河。由於設置了欄杆和護衛,在中間緩步同行還算幽靜。
明月隱入雲層,不敢與滿街華燈爭輝。祁縱象徵性地把手搭在漱玉的燈桿上,忽然發現了什麼。
他說:“漱……漱玉,你這燈是十年前的玉兔燈嗎?”
漱玉瞥着他嗔道:“這般不會跟女子說話?小公子,叫一聲姐姐,我就告訴你。”
以前同門的師姐們也喜歡這樣捉弄祁縱,他癱着臉,就是不肯。漱玉不禁笑了,說:“小公子好生不解風情。不過,這確實是十年前的玉兔燈呢,那時風行修界,幾乎家家戶戶的小兒都鬧着要一盞……怎麼,小公子也買過?”
“我的不是買的,是師兄們照着圖給我做的。”祁縱眼神清明地看着她,“那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你穿這麼貴的衣服、戴這麼好的首飾,卻提一盞這麼舊的燈嗎?”
漱玉唇邊的笑意凝住了,她輕聲說:“小公子,我已經等了一個人十年。只等他與我……提燈同游。”
她停下步,仰頭望着無星無月的黑暗天空:“可他再不來,我就要走了。”
祁縱忽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果然,漱玉手中的玉兔燈開始憑空消散。連帶着她身上華美繁複的衣裙、甚至她自己,都像流沙瓦解一般,在黑夜中化作星星點點的光塵。
這變故太過突兀,祁縱下意識地拉住漱玉,手卻直接穿過了衣料。他一遍遍伸出手,可是一次次落空,不由得震驚道:“怎麼回事?!等……等一下!你這是怎麼了,你先別動!”
“我沒動,小公子。只是時間到了,我留不住了。”
漱玉語調輕鬆,她的手中只剩下了燈桿。這個美麗的女人站在自己化作的星光碎片里,笑容溫柔又悵然。
她實在不像是魔物——祁縱忽然想,她的眼神中明明一絲惡意也沒有,只是充滿了無奈、悲痛,還有……一種難言的垂憐。
祁縱抓不住她,夾道歡呼的人們卻視而不見,彷彿看見的是另一重景象。祁縱回頭,發現走來的女子們都在消失。她們面帶微笑,好像知道要就此告別,所以今夜盛妝華服,優雅又從容地走向消亡。
祁縱喃喃道:“你是不是……又捏造了幻術……”
一句話點醒了他自己,祁縱驀地產生了一個荒謬至極的想法。他向夜色盡頭的天上人間看去,那座青樓本來張燈結綵、富麗堂皇,卻從這一刻開始,不論是外面掛的走馬花燈、還是屋裏點的幢幢燭火,都在一盞盞熄滅。
此時的漱玉,只剩一道優美黯淡的輪廓。她柔聲問道:“小公子,你覺得你見到的天上人間是真的嗎?若是從一開始,你便已經踏入了幻境……”
祁縱猛地後退一步,好像不想聽她說下去了。如果他最初進入的天上人間是假象,那就是說——
後來他穿透“鏡面”,看到的廢墟枯骨才是真的!
漱玉凝視着他,似乎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她的身形徹底消散了,空中只剩下飄零的隻言片語:“我等的那個人,和你年紀相仿呢。本來我還想……繼續等下去的。”
“漱玉!”
祁縱向空中伸手,卻只握住一把無形的星沙。他剎那頓悟,轉身御刀而起,落在天上人間的門前。提燈漫步的女子都消失了,幻象漸漸崩解,街上的人們脫離幻境,發現自己正對着一條空無一人的道路歡呼,不禁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叫。
祁縱來到後院裏女子們的住處,一腳踹開大門。果不其然,一團濃郁的黑霧就藏在這裏,見他來了發出一陣低吼,跌跌撞撞地朝二樓衝去。
這才是魔物的真身!
祁縱緊追不捨,直奔二層走廊。魔物撞開第一間房門,他也跟着闖了進去,下一刻卻愣住了。
魔物身上的黑霧越來越少,居然在難以抑制地弱化。它呼哧低喘着縮在角落,彷彿在搖尾乞憐,請求祁縱再給它一點時間。出現在祁縱面前的不是正常廂房,而是一間狹小、破舊的屋子。
這間屋子的牆壁上,也掛着一面銅鏡。
和漱玉房裏的那面銅鏡一模一樣,只是這一面嶄新完好,沒有任何裂痕。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衣着簡樸,正在開心地擦拭着鏡面。
她好像看不見祁縱和魔物,或者說,這只是一段往事的殘影。祁縱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小時候的漱玉。
轉眼之間,女孩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屋子也翻新了。她被選為花魁,盛裝出行時,整座安瀾城都為她傾倒。此時的她卸下粉黛,正對着自小帶在身邊的銅鏡梳妝。
她生長在紙醉金迷的煙花地,眼神卻澄澈乾淨,自顧自地唱着歌兒。祁縱聽了一會兒才聽出來,她在練習一支童謠。
少女的小腹微微凸起,她有身孕了。可是幻象里沒出現哪個男人的模樣,祁縱忍不住問:“孩子的父親是誰?是她等了十年的人嗎?”
魔物沉默不語,只帶着他打開了第二間房門。隨着一道明亮的光線切下來,一座恢弘闊氣的大廳出現在祁縱身前。只見顯懷的女子依舊美艷不可方物,堅決地護着自己的腹部站在大廳中央,面對酷厲詰責着她的鴇母。
她不肯放棄孩子,直接轉身離去。其他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只能聽見密密麻麻的閑言碎語,有同行的恥笑、鴇母的怒罵,可是她一言不發,撞開一個又一個人的肩膀,只帶走了自己的銅鏡。
她踏出門檻,來到第三間廂房前。這門上不知何時掛上了“天上人間”的匾額,祁縱跟着她推門而入,發現是她創建了新的產業。許多可憐的姑娘流落到這裏,被她收留,即便每日艱辛勞苦,也都笑容滿面。一雙雙塗著艷麗蔻丹的手,綉出了一套套精緻的幼兒衣物,掛在細繩上隨風飄蕩——因為老闆娘的孩子要出生了。
祁縱跟着不斷縮小的黑霧推開第四扇門,剛進去,就聽見了一聲嘹亮的啼哭。
皺巴巴的小嬰兒被包在襁褓里,他的母親忍不住淚流滿面。二三十個花枝招展的姑娘全部擠在簡陋的產房中,爭相傳看這個稀奇的小傢伙。
“漱玉,他好漂亮呀!”
“鶯眉你都抱了這麼久了,也給我們看看吶?”
“以後弄書可以教他識字,我就給他縫衣服!吟謠可以哄他睡覺,含霜給他做了個搖籃……”
姑娘們激動萬分,嘰嘰喳喳。牆上的銅鏡映照着這一切,彷彿也覆上了一層溫柔微光。
孩子學會了爬行、說話、走路,他被藏在後院角落,該有的一樣不缺。
落魄的書香門第小姐教他念書,經常看他的文章看到深夜。最潑辣的姑娘敢叉腰罵街,一到後院卻像被點了啞穴,逼急了還能憋出個之乎者也。更多的姑娘每日賣藝賠笑、如履薄冰,只有對着這孩子時才能小聲地哭一會兒,最終還是會破涕為笑,問他聽話了沒。
孩子三歲了,天上人間的姑娘們在外花枝招展,到後院卻洗盡鉛華、一張素麵。歌女的琵琶會彈童謠了,舞姬們戴上面具陪孩子做遊戲。一群妙齡少女帶着他去逛廟會,人手一個大糖人,浩浩蕩蕩招搖過市,鶯鶯燕燕歡聲笑語。
他們漸行漸遠,最後只剩祁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房裏。這段幻象格外長,似乎被製造者珍藏了很多年。
祁縱怔了一會兒,發現腳邊的黑霧中落下一滴滴水,像是在下雨,又像在流淚。他慢慢地走到了第五扇門前,門板“吱呀”一聲,沉重地分開了。
這次的畫面很簡短,是男孩六歲時拜入仙門,和生養自己的風塵女子們告別。她們有些淚中帶笑,有些避而不見,還有一些已經年老色衰,或意外香消玉殞。
男孩握着生母的手,仰頭望着她們。其實對他來說,這裏的每一個女子都是他的母親。
他認真地說:“娘,你們等我。我一定會學成歸來的。等我回來,帶你們提着最好的玉兔燈,去看最好的風景!”
他這一去,不知要多少月月年年。可是就在一年後,有人帶來一場大火,燒毀了天上人間。
美好的幻象忽然開始泛黃,像是被火燎卷的紙頁。這一幕中的人影定格了,隨後被付之一炬,揭露出猙獰的慘象——熊熊火光爆發出來,激得祁縱後退一步。窗外濃煙滾滾,整座樓閣都在燃燒,房中已經橫陳了一地屍體,一個黑衣蒙面的男人站在中央,對眼前燒傷半張臉的女人說:
“我派百年世家,縱橫修界,不可能有出身娼門的首徒!”
他說罷便消失在了原地,祁縱一刀下去,劈了個空,只看見他脖頸上妖嬈詭譎的刺青——他不可能砍中這個男人的,因為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他來晚了,他看見得太遲了!
祁縱的指節微微泛青,他忽然想起銅鏡上醜陋猙獰的裂痕,瞳孔驟然一縮。他想抬手捂住雙耳,卻聽見一聲沉悶的重響——
“咚”的一聲,漱玉的屍體倒在了地上。一蓬鮮血“嗤”地濺滿了鏡面,崩出了那道可怖的裂痕,像是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
魔物不是鏡中女人,不是漱玉,而是看着她慘死的銅鏡。
銅鏡陪伴漱玉長大,看着她從女孩到少女,從青樓花魁,到一個孩子的母親。它早已成靈,目睹慘案卻無能為力,悲怒之下墮為魔物。這麼多年,它只幹了一件事——利用鏡子的特性製造幻境,把廢墟維護在孩子離開時的模樣。
在它的幻境裏,姑娘們永遠歡聲笑語,永遠笑靨如花。
它費盡全力替她們等候,那場遲到十年的提燈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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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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