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車去商亦淪(1)
從側門而出,日頭已從天央往西滑行。映弦提速前行,雇了輛馬車飛馳至車府所在的固川街。她在街口降車落地,眼前是一條長長的石板路,飛塵不揚,槐楊夾道。陽光斜灑,她揉一揉眼眸,舉足而行,審察兩旁高屋麗宅,走至中段,“車府”二字赫然闖入視野。
走上前扣響門環,眼前出現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看打扮該是府里丫鬟,閃着一對伶俐的眼睛,警惕地問道找誰。映弦詢問車副統領是否在家,丫鬟搖搖頭,答覆老爺還在衙署。映弦心說正好,請求丫鬟去通報車夫人,“此事重大,萬望與車夫人一見。”丫鬟見她神色鄭重,便答應下來,卻不邀映弦進院,獨自返回通告。映弦佇立門口,靜聽樹葉低吟微風絮語,尋思待會兒的對話。
片刻,丫鬟疾步走出,將映弦引進中堂。跨過門檻,只見一個年近五旬的婦人端坐在一張太師椅上,身形略豐,梳着拋家髻,插幾枝金玉簪子,一張圓臉擺放着平淡的五官,紅通通的泣目卻和她雍容的衣飾格格不入。映弦詫異相望,正要施禮,聽她問道:“你是誰?找我幹什麼?”聲音尤帶哽咽沙啞,卻毫不客氣。
映弦道:“你是車夫人?”婦人上下打量映弦,冷笑道:“我不是車夫人,難道你還是?”映弦心說這夫人好大的脾氣,仍說道:“見過車夫人。在下贛欣,是京城名酒贛記老闆贛廣的侄女。今日造訪……”車夫人臉色倏變,打斷她的話語:“贛廣是你叔叔?”映弦說道:“正是。”車夫人猛一拍太師椅的扶手,忿然道:“回去跟你叔叔說,別再找我家老爺的麻煩了。別以為他送過幾壇好酒,就想近水樓台先得月。朝里的事,我家老爺也做不了主。”
此話入耳,映弦已放下心來,將前因後果在腦海里描摹了一遍,又乍膽道:“夫人,恕我直言,我叔叔送給車大人的,恐怕不只幾壇好酒這麼簡單吧。”直視車夫人,眼裏卻透着挑釁和威脅。車夫人一下子被激怒,衣襟顫抖,罵道:“他的確不是在送酒,而是在送迷魂丹。天知道他下了什麼葯,讓老爺……讓老爺……”映弦面不改色:“夫人把話講清楚一些。我叔叔可是正經商人,夫人莫要紅口白舌污人清白。”
車夫人怒極反笑:“我污人清白?我家老爺現在這個樣子,就是被你們這些酒商害的。天底下做什麼生意不好,非要去鼓搗酒這種壞東西。也不看看這世上,有多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都是因它而起?你倒好,一個商人家的丫頭,不知好歹,還敢跑我家裏撒野。你回去告訴你叔叔,酒茶交由朝廷專營,那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叫他以後別再異想天開了。回去請幾個先生,好好教兒子念書,才是正道。”
映弦早知車嘯添酗酒成癮而被降職,現在又見車夫人這麼一副悲憤難抑的情狀,暗忖這車嘯添說不定還有家庭暴力……正色道:“夫人這話就不對了。美酒既可銷愁解憂,也可催人豪情,怎會是個壞東西?自古以來,這英雄豪傑、文人雅士有哪個離得開酒?老實說,只因我叔叔知道車統領為國士,他才……才以美酒相贈,予以信任,希望這贛府家釀能夠揚名海內外,於家於國都是樁好事。夫人,不是我胡猜,車統領從我叔叔那裏得到的好處,恐怕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吧。”
車夫人噌然站起,雙眉緊擰,顫聲道:“你究竟想怎樣?”映弦見她並不否認,心頭一喜,暗說果然天下烏鴉一般黑,卻嘆道:“事到如今,我也直話直說好了。我叔叔希望車統領能設法勸說皇上,收回成命,以後別再讓官府賣酒,大家都有好日子過。”車夫人一臉震驚:“你,你不是在開玩笑?”映弦搖頭道:“不是。我叔叔確有此意。”
車夫人冷笑不止:“贛廣也太瞧得起咱們了。這榷酒榷茶,乃是蘇尚書擬定的新策,皇上是鐵了心要推行的。哪憑我家老爺幾句話就能扭轉乾坤?再說,皇上以為我家老爺早就不喝酒了,他現在提這個,又該如何收場?”忽覺說錯了話,忙道:“總之,新政已是鐵板釘釘的事實,絕無變更的可能,你還是讓你叔叔自己另謀出路得好。”
映弦聽見她的失口之語,心已瞭然,卻滿面疑色地問道:“車夫人確定?”車夫人點頭道:“確定。京城內外的酒坊,挨家挨戶都被封了。戶部庫房裏也堆了不知多少壇收購的美酒。你不信,可以讓你叔叔找人打聽打聽,這又不是只針對他一個人。”映弦蹙眉道:“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叔叔沒搞清楚狀況,還以為事情能有轉圜的餘地……”目光飄向車夫人,“那這樣吧,我回去勸他一勸。也許熬過這些天,他看着大局已定,也就放下了。”
車夫人臉色已緩:“不錯,姑娘,你真該勸勸他,讓他以後別在這上面花心思了。要我說,酒、色、賭這三樣,可都是人間至毒之物。”映弦心想這夫人還真是恨偷了酒,又道:“不過,倘若他聽不進我的話,又該如何?”車夫人無語以對,映弦便嘆道:“我也只能儘力而為了。實在勸不住的話,我叔叔說不定……說不定還得親自來打攪夫人。”
車夫人心一沉,這個贛廣,她巴不得下輩子都不要見面。念頭轉過,便喚來貼身丫鬟,耳語幾句。丫鬟領命離去,再回來時手裏持了一隻黃燦燦的物事。車夫人道:“這是我收藏多年的金累絲嵌寶鐲,也算是個稀罕物,就送給姑娘做個紀念吧。還望姑娘回去后能好好勸說你叔叔,可千萬別讓他再來車府。”
映弦見她竟想要收買自己,暗覺好笑,接過丫鬟遞來的金累絲嵌寶鐲,故意觀賞把玩一陣,心想今日還有這意外收穫。把鐲子戴在腕上,驀然抬起頭,眼波狡黠一閃:“車夫人太客氣了。對了,我聽說這個月山裡櫻花開得正好,夫人不想去看看么?”
車夫人聞言心念微動,還想多問幾句,映弦卻已起身告辭。便命丫鬟送到門口,自己卻在座位上回想映弦臨別所言,倏爾醒悟過來。不錯,實在不行的話,我乾脆去京郊表妹家避一避,免得被那贛廣纏上。
主意敲定,心中平靜許多。到了申正,卻有一個兵士從上直衛前來傳話,說孔統領有急務和車副統領商議,這些天都住在衙署大院,就不回家了,請夫人自己做好安排。車夫人暗忖這樣也好,他住在衙署,我去京郊散散心,也不用記掛家裏頭。即命丫鬟收拾行囊,準備明日出城。
翌晨風清日和,車夫人坐在車中一路賞花閱柳,悠然離開了西鑒。而就在她出城不久,卻有人將一封信放在了贛府門口。僕人出門時發現,當即交給贛廣,拆開后竟漏出一隻金鐲子。信上寫道:“閣下之求,車統領實在愛莫能助,望閣下遵紀守法另謀他路。特奉上金累絲嵌寶鐲以表往日謝意。”後面又是一串祝冀之語,卻並無署名。
贛廣讀完信,氣得渾身打顫,將那金累絲嵌寶鐲左看右看,猛地砸向地面,咬牙道:“這個車嘯添,實在太可惡。咱們走着瞧。”一旁的二太太急將鐲子撿起,擦了擦,詢問贛廣發生了何事。待贛廣講述完畢,二太太六神無主,拉着丈夫的手臂,不住哭嚷:“這可怎麼辦?老爺,這贛府家釀可是你一輩子的心血,不能說沒就沒了啊。”贛廣恨道:“我這就去他家問個清楚。”
他喚來車夫,直奔固川街。一路櫻桃花猶如燃燒的鬼火,每一枝每一朵都在熬煎他的焦心。到達車府,贛廣急匆匆掀簾下車,叩門半晌才冒出一個小廝。贛廣立即自報家門,求見車統領,卻被小廝告知車老爺這些天公務在身,暫居衙署,估計十天半月都回不來。贛廣一呆,又問:“車夫人呢?”小廝答道:“夫人去老家探親了。”
贛廣霎時臉色青白:“我不信,讓我進去看看。”那小廝急忙攔住:“你敢私闖車統領家宅?”爭吵間有幾個彪形大漢從內院沖了出來,其中一個逮住贛廣的胳膊大力一推。贛廣遽然跌倒,臀背火辣辣的疼,伏地上喘咳不止,聽見大漢的斥罵聲轟響在耳畔:“不知好歹的東西。”
贛廣咳了一陣,忽然仰天大笑,對局勢已然洞徹。掙扎爬起,踉踉蹌蹌登車,即命車夫返程。一瘸一拐走進家門,這次迎接的是大太太,見到他狼狽委頓的模樣,驚叫道:“老爺咋了。”贛廣憤道:“這兩口子,怕我找他們的麻煩,全都躲起來了。”三言五語講述適才經歷,二太太聞聲也走了出來,環佩叮咚亂響,顫聲問道:“那……如何是好?”
元配賢良淑德,小妾青春貌美,此時都睜着黑幽幽的眸子驚恐地盯着贛廣。他生平第一次痛感自己是如此無能,兩行濁淚滑下腮頰:“想我贛廣,祖輩都是良民,我釀造酒麴,千辛萬苦才把生意做起來了。現在倒好,朝廷一個詔令,我這一輩子的努力就泡湯了……你們,你們還是早點改嫁得了。”兩房太太聽他說得悲切,都揪着帕子啼哭起來,一面捶胸頓足道:“老爺可千萬不要丟下賤妾啊。”那些跟隨贛廣打拚多年的奴僕,思憶過往,亦大有明日黃花的愴然,都不禁老淚縱橫。
滿院人都在抽泣,贛廣卻忽然從這片哀雲慘霧中昂起頭,切齒說道:“朝廷逼人太甚。好,既然誰也靠不上,咱們,咱們就為自己討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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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三,春光浩浩,皇城處處是流動的車駕。承天門西側的順天右門外卻聚集了許多人,好奇圍觀一個長臉漢子。他正滿頭大汗,左一臂右一臂敲打着登聞鼓。咚、咚、咚、咚,代表冤屈的鼓聲飽滿響亮,韻律十足,和風裏不斷蕩漾擴散,越傳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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