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長感中秋夜(3)

第六十回 長感中秋夜(3)

中秋夜的月色攪動的何止是皇帝的情緒。家宴結束,紀凌荒便獨回公主府,踱至花園,不拘姿態坐於涼亭,將自己離家后十幾年來輾轉漂泊的經歷一一回想咀嚼,不由感慨人世的滄桑變幻。年幼所歷更似蕭蕭落葉,偶爾掉入記憶的淵面,卻不激聲響,不濺水花。所幸自己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終能釋然於過往,步出暗靄,否則又如何能如今日般目睹西鑒城的萬千氣象。

隔了兩條街的雲瑤公主府,司徒沁和羅鴻卻在卧室里談論席間所見,都道嘉王年青沉穩,器宇不凡。司徒沁便借題發揮勉勵夫婿一番,羅鴻笑着應了,又同司徒沁對飲特備的佳釀。數月的相處,兩人已從陌生至了解,了解至熟悉,再至如膠似漆;想起今日司徒曦“弄璋弄瓦”之語,雙雙心跳愈促。羅鴻眼見妻子暈紅着臉頰,眼波流蕩,燭光下嬌媚異常,胸口一熱,猛地將她抱起。司徒沁驚呼之後又是一笑,脈脈望着丈夫將自己輕置於床。羅帳放下,累贅解除,雲鬢散開,肌膚相親,春潮洶湧於秋夜,漫過碧落黃泉……窗外,風好月明。

月光照在雲隱苑,卻添了幾分凄清。文嗣公主端坐吟碧坡,注目一池秋水,似若老僧入定。今夜她回府後毫無睡意,徑直去書房找出一本詩集,放在案前細讀。一首首詩詞覽過,心事泛濫,便起身走向雲隱苑。馨亭小寧子等見了,知她睹物思人,也都不勸阻,聚在院中分吃月餅,各述年幼時如何慶度中秋。

司徒素走至浣瓔池邊,風荷高舉,蓮葉翩翩,妙夜裏漂起一層青霧,被銀潔的月光析破,幽微變幻形色,一輪冰鏡高懸在天。她仰首細看,並不見嫦娥玉兔之影。放平視線,楊柳影影綽綽,和遠丘掩映嵌疊。一切都似曾發生,一切宛如昨日。逝去的一幕幕總會在某些特殊時刻重現,司徒素寡居幾年來早已習以為常。只是這一次,深深淺淺的情思從心潭深處浮上來,讓她彷彿又見六年前那個溫柔旖旎的中秋,明月似比今夜還要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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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國.永瑞十五年八月十五日.雲隱苑

司徒素和岳青瀾成親一月有餘,正是新婚燕爾情濃意切之際,這第一個中秋的意義自然也非同尋常。在岳慎雲家中吃完團圓宴,兩人回到公主府,稍作休憩,又相攜往雲隱苑而行。一路曲檻叢楹,樹列三珠,幽影映壁宛如流水,過鳳還亭、不離亭、沉香榭,又至浣瓔池。

池邊風荷高舉,蓮葉翩翩,妙夜裏漂起一層青霧,被銀潔的月光析破,幽微變幻形色,一輪冰鏡高懸在天。岳青瀾和司徒素並肩而立,君不言,妾不語,默然歆享這一片荷香月色,胸中柔情涌動,俱感謝上蒼讓兩人再續前緣。

岳青瀾因十歲時名揚天心樓,便屢次被永瑞召入宮中陪皇子公主讀書,和司徒素不乏吟詩論詞品古鑒今,早已算作青梅竹馬。可十四歲后岳青瀾不再進宮,兩人便漸漸失去了聯繫。司徒素居于禁城,亦聽聞岳青瀾參加了科舉應試,又身患重病,便暗暗思掛,少女滿腔心事,只向御錦苑的花木訴說。

去年初,司徒素在婢女陪伴下出宮前往城東踏青。初下瑤衡,分花拂柳,走一陣驟見遠處一張熟悉的面孔,一眼便認出是五年未見的岳青瀾。心頭激動,卻赧於主動詢問。而岳青瀾見一女子環佩當風,似曾相識又恍若神仙,不敢靠近,也只在角落悄悄注視,忽悟原來是文嗣公主,遂上前行禮。

這一番故人重逢,兩人各訴衷腸,直至華燈初掌才歸。此事很快被雙方家長悉獲,緊接着皇帝賜婚,喜結連理,一切順理成章。只是成親后的一個多月里,司徒素卻幾次見到岳青瀾愀然不樂,問起緣故,對方總是巧妙閃躲過去,司徒素也就不再追問。

此時澄輝溶溶,清光徹地,雲隱苑猶如夢境。岳青瀾忽說道:“不知公主可否記得,當年在宮中誦讀《詩三百》,讀到《陳風月出》一篇時,你問我究竟是何意,當時我說,自從與公主相見,便是我每逢月夜常有的心思。”回憶復蘇,司徒素臉龐不由一紅,道:“駙馬好記性,我可完全都不記得了。”岳青瀾微微仰頭,望月念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明日便滿十八歲的司徒素早已知曉詩義,轉頭卻見岳青瀾臉龐上掛着一絲凝重與懷念,眸光閃爍不定,便問:“駙馬為何今夜又念此詩?”岳青瀾陡然回過神,微笑道:“沒什麼,只是覺得時光飛逝,想起咱們少時所言,有些感慨罷了。”司徒素垂睫默然,少頃又道:“對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問駙馬。你……為何決定不再參加科舉了呢?”

岳青瀾始料不及,張口不知如何啟語。月華淡淡,傾灑在司徒素的淡藍衣裙,輕柔流淌,恍似在水一方,眼裏的期待卻讓他難以拒答。猶豫片刻,終將往事道來,文嗣公主腦海里盤桓已久的疑問方得以打消。

卻說岳青瀾自十七歲登高望遠,寫下《寧毓山賦》后,從仕之心便庶幾消退,卻趁機遊歷了不少名山勝水。某日往東南行至一座叫做會稷的縣城,偶見一中年人坐路邊垂淚,上前打聽,知曉一樁慘事。當地一家包姓鄉紳橫行霸道,侵吞民田又屢放高利貸,逼得不少交不起租的農戶將兒女賣到包家為奴為婢。而中年人也將自己的兒子阿良賣給了包家。阿良在包家一年,無意中發現主人販賣私鹽,於是告到官府,揭發其違法之舉,卻不想縣太爺以“奴僕告主,大逆不道”為由將阿良下獄。三天後阿良在獄中離奇死亡,縣太爺堅稱其舊病複發,衙署不負任何責任。阿良家人實難接受,便整日在官府門前喊冤,四處奔波哭訴,最後還將此案告到了知府處。可知府也不理睬,認定這是刁民無理取鬧,將其轟走。這樣鬧了大半年也沒個結果,阿良的母親在絕望中病逝,家裏亦為之四壁蕭條。

岳青瀾當即猜想,恐怕是這包家早已買通了當地官吏,聯合欺上瞞下。他回京后便將此事告知岳慎雲,而岳慎雲又上報朝廷,永瑞派出監察御史調查取證,這才坐實了包家之罪。最終包家凡是參與販鹽者都受到了嚴懲,而知縣和知府也均告免官。

司徒素聽罷問道:“所以你是見了民間有此齷齪悲慘之事,便不願意當官了?”岳青瀾搖頭道:“並非如此。人間雖有惡官歹吏、世紳豪強魚肉百姓,但也有不乏願意與之抗衡的公正廉明之士。我之所以放棄仕途其實……是因為我爹的一番話。”司徒素疑道:“公公有何說法?”卻見他欲語又止,便道:“倘若駙馬覺得不適合說,那就不必說。”

岳青瀾躊躇一陣,終究說出了其中緣由。本來阿良冤死,其母病逝,可謂家破人亡。在他看來,包家固然是罪魁禍首,但包庇他們的知縣和知府卻更可惡。這免官降職的懲罰實在是太輕了。可身為禮部尚書的父親卻說,阿良也是自取其禍。自來子為父隱,仆不告主。包家雖有罪,但就算要揭發也不該輪到他阿良。作為僕人,竟以下犯上,賣主求榮,背恩負義至此,自當投入獄中。他的家人儘管可憐,但他們四處告狀,辱罵朝廷命官,甚至對聖上出言不敬,乃是無禮刁民,也理應得到些教訓。

司徒素蹙眉道:“這阿良本就是被包家強買進去的,包家對他哪裏有恩?他站出來揭發,乃是維護大鬱律例之舉,怎麼反倒成背恩負義了?還有他家人,兒子受冤死了,悲恨難消,自然想要討回個公道……”岳青瀾驚奇凝視:“公主與我所想正是一致。我與我爹論辯,結果他大發雷霆,把我怒斥了一頓。”司徒素點頭道:“原來如此。”

岳青瀾又道:“我爹還告訴我,從前江南一帶,有些富家巨族蓄養眾多豪奴,在外放縱欺民,結果主人自己的起居飲食、出入語默,也漸受奴僕控制。而主人一旦勢衰,這些奴僕便偷盜分搶其家產,轉投其他豪富,有時甚至還釀成暴動變亂。這都是主奴顛倒、綱紀敗壞所致。因此我爹說要從一開始就杜絕這樣的大逆不道之行。”司徒素聞言想了想,卻問道:“我奇怪的是,就算奴僕見利忘義,趁着舊主淪落搶走了他的財產,為何自己不遠走高飛,還要轉投其他大家大戶?”岳青瀾一怔,默忖又道:“我還沒想過這點。不過聽你這麼一說,我忽然覺得,這做久了奴僕的人,讓他們自強自立,他們反倒無所適從了。”司徒素喟道:“恐怕這也不是他們的人品所能決定的。”

他和她都不再言語,心意卻似已燭照,天地間風撫蓮聲,柳和風聲,聲聲相應,兩條修長的人影糾纏於地面,再不願分離。岳青瀾靈思迸發,口佔一絕道:“樹色凌華凈,塘波破影明。霜娥調玉阮,欲照九寰清。”

司徒素心中一動,思忖片刻,遂和道:“鴟羽侵天曉,曇光耀夜明。心如白瓊璧,沉海亦晶清。”

岳青瀾良久不語,忽然縱聲而笑,眼中卻滑下兩道淚水。司徒素詫道:“你怎麼了?”俄而,聽見對方嘆了口氣:“我能娶公主為妻,實乃今生之幸。”她心弦微顫,柔情縈眉,說道:“既如此,你以後也別叫我公主了。”岳青瀾恍悟之下側身轉臉,握住司徒素的手,眸中晶輝閃爍,輕聲道:“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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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相隔的夜風吹來,司徒素瑟瑟一抖,幻覺中的男女已渙然消失。風再起,蓮華疏瘦,池中映着清影。此身所處,仍是當年那般亭樹彌望的雲隱苑,衣衫與月光同色。一瞬間,她聽見遙遠的呼喚馳繞太空,穿透六載的雲層,突破時空的阻礙,異常清晰飛至耳畔——她便仰頭望了望天,沐月微笑道:“青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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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宇遙塵(第一卷最新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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