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演兵試妙方(2)

第五十七回 演兵試妙方(2)

傳授映弦沾衣劍法的紀凌荒幾日後才聽說她與司徒暉遇險一事,奈何他現在已是元熙公主的駙馬,縱有探望映弦的念頭,也不得不壓下,只從司徒嫣口中得知大略情形,不由回想起當年在浣瓔池邊授劍之情。那時他和映弦一個未娶一個未嫁,世事流轉,如今他和司徒嫣已成婚兩個多月了。

兩個月裏,他對這位大郁公主的了解與日俱增。儘管前年菊園比武,他已看穿司徒嫣的計策,並推測她志存高遠,只是一直未得確證。即使兩人成了夫妻,司徒嫣也並未吐露目標究竟為何。他們的信任並沒真正建立,這也許源於她還有所顧慮,也許只因還不到時機。對外是一對璧人,回到家便相敬如賓。這本是皇室婚姻的常態,紀凌荒也未感不適。畢竟他早就認為,深入了解和理解一個人絕非易事。

那夜的記憶猶存腦海,火紅的房間,火紅的帷帳,火紅的公主。挑開喜帕,燭光下的司徒嫣明艷絕倫,柳眉輕拂,朱唇微綻,頰上傷痕如一枚鐫刻前世回憶的妖媚印跡。脈脈情愫流動於鳳目,馨香瀰漫新房,令他感到自有溫存在世,便下意識地拋忘昔日斷片,似從黑杳荒原走進暖艷國度,成就一個纏綿的良夜。

結束短暫而拘謹的對話,他們奉送彼此:柔軟而堅實,陌生而夢幻,貼近而迷離。水火交織,水火斗戰,水火共融,欲同歸於盡,又換骨新生。兩葉孤舟在洪波勁濤的海面相遇,經歷初始的迷惑與探索,便一同澎湃浮沉。緊張與痛楚漸為激情的韻律替代,愈加奇異,穿越不斷湧起的午夜風暴,突掀浪峰,最後駛入山高月澹的和平。並不孤單,不必孤單。

紅燭已滅,渾身發燙的司徒嫣心跳漸緩,轉臉瞧向紀凌荒:他正凝望床頂,氣息寧靜,五官輪廓在黑暗裏顯得更為俊美深刻。她微微抿起嘴角,覺得多年的等待以及對家長的反抗是值得的,因為她終於等到了他。她想聽他說話,他卻始終一言不發,她的情緒不自主地低落下去。其實這一闕愛曲奏響前,她所遭遇的便是他一貫的沉默,眼神里還有一種儀式將啟的鄭重。她頗覺好笑,卻未表露,紅撲撲的臉蛋流露少見的嬌羞,由他將自己抱上婚床,緩慢拆解繁重的喜服。而現在,彼此的身體雖已交付,心靈的距離卻似乎並未拉近。司徒嫣無奈地嘆息,清幽細微,如渺渺的水波,在暗室里悄然盪散,一雙眼睛安靜闔上。

窗外,竟忽然下起了雨。

他聽到漸漸促急的雨聲,十多年前的往事歷歷如繪。那夜的風雨封天淹世,他跟她踩着積水的地面,凍得臉唇俱白,卻義無反顧一直往濃黑的深處而行。只要能逃離那個地方,付出任何代價都可以。那華美顯赫的表面,掩蓋着一道道脆利鮮紅的疼痛,承受者並非只是他和她,卻唯有她動了攜子而逃的念頭。而他們也終獲成功,從此漂泊周轉,簡衣陋食,卻覺得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安樂,直到她溘然而逝。他對她的感激永存,記憶永存,而施暴者的面目卻年復一年地模糊下去,又突然在今夜清晰起來。

他眉毛暗蹙,輕輕一顫,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司徒嫣卻伸出左手,移過來,捉住他的右手。同床共枕,十指相交,他忽覺他也許可以信任她,也許。儘管他倆的結合一開始就摻雜了感情之外的東西,但他們現在總算可以用男人和女人的方式來對話。然而,這也意味着他需要重新審視、調整和其他人的關係,明朝一切都可能改變……今夜,此時,雨聲潺潺,迷茫的、冰冷的雨水,流過他的回憶,倏爾殘酷,倏爾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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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宵過去,現實又刻不容緩地擺在了兩人眼前。司徒嫣依舊時常進宮,長袖舞動於六路八方,仍是人們眼中尊貴的元熙公主。紀凌荒也需要在大都督府繼續建立和鞏固他的地位與權威。半年多來,他早已察覺廉勝和聶思凱之間微妙的對立和競爭。而兩人都企圖進一步拉攏他,他也不動聲色地周旋,並未讓任何一方看出他更傾向於誰。不過以紀凌荒之見,廉勝是一位更值得尊重的上級。所以當他接到廉勝所發出的五月十五往吉嘉樓一聚的邀請后,便順理成章地答應下來。

五月中旬,西鑒已甚為悶熱,沐陽江畔聚集眾多兜風者,賞榴觀落日,把酒對冰輪。吉嘉樓是江邊一座有名的酒樓,和玫香院等妓院隔岸相望。西鑒許多富貴閑人的夜間娛樂便是先去吉嘉樓大快朵頤,再渡到對岸尋歡作樂。今日酒樓第三層被廉勝包下,紀凌荒按時抵達,卻發現來者只有廉勝、畢昌和自己三個人,心想左都督的這番邀請,看來是別有目的了。

畢昌坐在紀凌荒身旁,忿色難抑,暗中嘀咕廉勝為何會安排此次共餐。閱兵過後,畢昌對紀凌荒的芥蒂有增無減,平時稍有不合便假以辭色。紀凌荒並不還擊,卻令他更為氣忿。不久都督府改革練兵之法,又是紀凌荒提出了一套新方案,頗得左右都督的認可。方案提到,練兵須雙管齊下:一是嚴軍紀,二是強武藝。其軍紀包括謹遵口令、防止漏泄、公正賞罰、明確責任、端正名法、警戒居常以及禁止酗酒、鬥毆、盜竊、賭博、妖妄之術等內容,一共八大項共計五十六條,皆詳細羅列,頭頭是道。武藝的訓練則有七七四十九條,建議練兵者根據士兵年齡體質授予不同兵器,並在操練中加大搏擊比例,獎賞常勝者、處罰常敗者,嚴格監督其訓練。平日則令兵士穿重甲、荷重物,或腿裹沙囊跑步,以訓練體力。

這份練兵改革計劃一呈上便震動了大都督府。廉勝和聶思凱兩人詳覽其書,認為絕大部分皆可採用。便向幾個都督同知、都督僉事徵求意見,稍加修訂,將各項紀律口令編印成冊,題為《操練紀要》,發給士兵,人手一份,令其熟讀熟記。平日練兵即按此紀要施行。除此外,還專門進行紀律考察,讓士兵相互抽答。優勝者獲獎,未通過的則受罰。幾次下來,士兵不敢怠慢,每天都苦讀硬背,相互提問,以備考核。

畢昌眼見這一本《操練紀要》使得紀凌荒在都督府威望益高,自己卻還是老樣子,心裏不免酸溜溜的。這次赴約,他坐在廉勝和紀凌荒之間,故意側向廉勝,瞟也不瞟紀凌荒。廉勝開門見山道:“今日宴請兩位,便是為了感謝兩位近日辛苦練兵。自從實行新的練兵法后,軍中紀律嚴明,兄弟們也士氣高漲,我和聶都督都甚為欣慰。來,咱們幹了這杯。”

紀凌荒正要舉杯謙虛一番,卻聽畢昌哼道:“不敢。此次練兵新法,全賴紀都督提出,卑職手無寸功,何德何能,怎敢勞左都督專門宴請?”廉勝笑道:“雖說是凌荒撰寫方案,具體執行也離不開子盛你啊。凌荒,你說是不是?”紀凌荒點頭道:“據卑職所知,畢都督對方案提出了一些極有價值的修改建議,且認真督促手下各級施行,方能保證此次練兵改革順利推行。”

畢昌聽他在廉勝面前恭維自己,暗忖這小子究竟安了什麼心。當下也不接話,拘謹地將酒杯捏在指間。廉勝又道:“要說都督府經驗豐富、領兵有方的將領,自然少不了子盛,凌荒,你以後該多多向子盛請教才是。”說罷向紀凌荒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紀凌荒頓悟,廉勝此次宴請定是想以領導身份做東,消除自己和畢昌的芥蒂。便頷首說道:“左都督所言甚是。我年輕識淺,還望畢都督多多賜教。聽兄弟們說,畢都督膽色過人,武藝高強,箭法尤為精奇,凌荒日後定要向畢都督學習。”畢昌聽罷也不好再迴避他的目光,半晌吐出兩字:“不敢。”

廉勝笑道:“凌荒,恐怕你不知,畢昌十八歲時便在平南蠻一戰中,孤身一人憑藉箭法退敵數百人,成功將軍報帶回軍營。從此他便有了個外號叫做‘獨孤神箭’。”他突然舊事重提,畢昌頗有些局促,道:“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都督何須再言。”紀凌荒卻道:“此事卑職早已聽聞。我還聽軍士們屢次提及當年畢都督雪夜突襲呂州,以寡勝多,取得上將首級,還有在木涼寨以亂箭與火攻威鎮逃兵一事。兄弟們說起來都十分興奮,但恨我未能親見。”

這兩件事一說出,畢昌驚詫萬分,廉勝也頗有所動,豈料紀凌荒對畢昌的過去已盡在掌握。雖然這都是畢昌得意之戰,但突然被紀凌荒道出,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猶自愣怔,紀凌荒卻舉杯道:“畢都督竭誠為國,不懼艱辛,有勇有謀,實在令人感佩,在下敬你一杯。”說罷仰脖而盡。畢昌見他雙眸凜亮,不好再拒絕,便說道:“紀都督年少有為,如此看得起在下,這杯酒咱怎麼也得喝了。”也將杯中美酒一口乾盡。

廉勝哈哈笑道:“好,好。酒逢知己千杯少。兩位都是大都督府的人才,如今能握手言和,那是再好不過。對咱們大郁,對皇上都是幸事。”又親自將兩人酒杯斟滿,兩人對視了一眼,舉杯齊聲道:“敬廉都督。”

兩盞酒罷,吉嘉樓氣氛緩和。紀凌荒瞥了眼窗外,晚霞飛天,殘陽的影浸在水裏,詠歌似地搖蕩。輕舟錦帆,映着岸邊橙紅的榴花,一片片交錯駛過。畢昌一邊吃菜,心裏卻波濤暗涌。此次聚會,廉勝的態度十分明確,紀凌荒也主動向自己示好。幾次交手,他已知此人精明審慎才智不凡,跟這樣的人交往,作友實勝於為敵。心意定下,忽覺輕鬆不少,瞅準時機親自給廉勝和紀凌荒斟酒。三人交杯傳盞,熏風將花香笑語一併吹送。

廉勝又提起練兵之事,畢昌便彙報道,士卒起初並不樂意,後來都逐漸適應,勁頭十足。廉勝點頭道:“如此甚好。咱們和漠月的決戰恐怕為期不遠了。從現在開始,非得加強兵力不可。”忽又喟嘆:“只可惜……”紀凌荒問可惜什麼,廉勝道:“只可惜咱們沒有好的火器,現在作戰主要還是依賴刀槍劍戟。聽說孔國早就成立了神機營。倘若有朝一日,孔國想出兵攻打郁國,咱們恐怕毫無還手之力。”畢昌點頭道:“不錯。我們應及早上奏,讓軍器局加強火器研製。這都什麼年代了,若無一支火器隊伍,即便所有人都是神箭手,戰場上也只有挨打的份。”

紀凌荒忽想起一人,心思不由一偏,聽見廉勝詢問自己的看法,便道:“兩位說的是。開發火器,成立類似神機營的軍隊,當然越早越好,但願皇上能夠首肯。”心頭仍暗想:不知齊樹通在何處,是否已為信王造出了厲害的火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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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宇遙塵(第一卷最新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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