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群吏死貪腸(3)
由采木引起的這一次官場地震餘震連連,工部官員紛紛落馬,從前的劣跡得以昭顯,還牽扯了一大批內官監的中官。其和商人私相授受之事被陸續揭發,舉朝震驚。經過御史台的刑審、大理寺的複核,尚書肖文固以受賄論處,按律當斬。其餘受賄官員也皆獲不同刑懲。侍郎吉超升任為工書,掌工部大印。他上任第一天便擬定了新的工匠制度。只因他早就發現,在每戶抽調一人的工匠徵調制度下,西鑒城聚集了大量工匠,卻並不能盡數派上用場,於是便有一些工匠被朝中的達官貴人借去作為僕役,常年不歸,乃至客死。於是他奏請讓匠籍之人可繳納銀兩用來免除服役,然後國家用這筆錢招募京郊之民代服工役,而滯留京城的工匠便可以遣散回鄉了。永瑞閱畢認為此舉既省人力又增財用,即日批准推行。
伍亦清和司徒曦得知消息,慶幸的同時也都感慨萬端。司徒曦嘆息說,想不到范寺卿這一本奏疏,竟挖出了這麼多蠹蟲。也虧得岳丞相這次鍥而不捨,才將他們給一鍋端了。否則這些人留在朝中,不知會給國庫造成多少損失。伍亦清頷首贊同,又無奈於韓忞全身而退。司徒曦便問:“你真的認為這肖文固和韓忞有勾連?”伍亦清道:“當年張德奇和肖文固皆因監修萬諧殿而獲罪,而韓忞卻單單隻為肖文固說話,最後還使其頂替張德奇升為工部尚書,這兩人的關係又怎會清白?”司徒曦點了點頭,卻道:“可惜他竟對此次采木的瓜分置身於事外,片葉不沾,你說古怪不古怪?”伍亦清沉吟道:“韓忞如此精明,殿下日後更須處處小心才是……不過,雖說韓忞這次是自我保全,但他在工部的勢力卻因此一併清除,岳丞相可謂功不可沒。只是最終還是得耗費國庫。”司徒曦卻忽然一笑:“不,孤要給父皇上一奏本,停止這采木之舉。”伍亦清驚訝地抬望司徒曦:“殿下的意思……?”
司徒曦起身踱到窗邊,目光投向窗外森森喬木,少頃轉過頭問:“這西鑒的廟壇陵寢,雖說是有些年代了,但何必要一齊修繕?如此,國庫動用也未免太多。你可知一根楠木銀價多少?”伍亦清被問得措手不及,囁嚅道:“臣不知。”司徒曦慢慢說道:“楠木根據品質不同,一根就要六百到上千兩不等。光是一省采木,費用便在上百萬兩了。不少還需要地縣籌措,其負擔可想而知。那些商人,得了朝廷的許可,必然趁機濫用民力,過度私采,或致日後水土流失。而大木所在山區多為險阻之地,道路艱難。上一回大采,所報死者便不是少數。這實在是件……是件惡政。”伍亦清眉心一抽,忙沉聲提醒:“殿下慎言。”
司徒曦亦覺失口,又笑道:“你放心。孤上疏時不會說得那麼直接。只將它的弊端一一列出,奏請父皇用神木廠的存木修繕太廟即可。父皇並非一意孤行之人,逢此工部大換血,定會慎重考慮。而韓忞為了自證清白,避免瓜田李下,在這關頭必不會否定孤的提案。至於范寺卿和岳丞相,上疏請修本非出於真心,但他們不便出爾反爾,也該由孤站出來說話了。”
伍亦清見他神色沉毅,一股熱流湧上心頭,忽然撣了撣衣裾,跪倒在地,正顏道:“殿下心繫國計民生,臣,感愧。請受臣一拜。”司徒曦見狀輕輕嘆了口氣,再次將面孔轉向窗外。伍亦清抬眼偷覷,信王熟悉的側影筆直而立,沐浴正午陽暉,光芒道道相繼,隔開了今昔,又隨日頭的移動而變得虛幻難觸。
不出三日,司徒曦的奏本便到了永瑞手中。稱此次采木事出倉促,卻致官商勾結,醜聞迭出,繼續執行必使民心動蕩。且所費甚巨,國庫恐難承擔,不如只修繕太廟,其餘天地山川祭壇以及陵寢,另派人檢視,若非急務,擇年再修。永瑞本因工部官員的集體不法之行而余怒未消,對采木一事早已疑雲重重,閱覽司徒曦奏本后當場批定:“此論甚當,准。”
永瑞二十一年的春天,就這樣伴隨着翩翾的落櫻,在采木擱淺、工部重組、內官監元氣大傷的變奏中宣告完結。太廟的修繕拉開帷幕,初戰告捷的岳慎雲卻又坐在家中池塘邊,凝目柳枝被風撩舞的姿態,心中漣漪輕盪,一環又一環,漸遠漸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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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事已過,喜事又至,雲瑤公主於榴花新開的五月初出閨。其婚禮雖未似司徒嫣那般隆重,卻也是鋪錦列繡、前呼後擁的一路。金吾前衛指揮同知羅鴻端坐駿馬,剋制內心的興奮緊張,將一張英武端正的面孔呈現在眾人面前。進入皇帝御賜的雲瑤公主府後,自己卻首先被其富麗堂皇震懾。調整過來,矜持不苟地和公主拜堂、合巹。月輪臨軒,又在絳蠟高燒的屋裏與妻子度過了旖旎難忘的一晚。次日朝陽初升,司徒沁率先醒來,掀衾下床,更衣整妝,鏡中俏臉仍余紅暈。忽然,轉頭瞥向猶在卧枕酣睡的羅鴻,眸光似水,淌過他的眉峰、睫毛、鼻樑、唇瓣,含笑微微嘆息。
自此,她的生活便和司徒嫣一樣開啟了新篇。兩座公主府相距甚近,來往十分方便。司徒嫣探訪時留心觀察,見司徒沁提到羅鴻時面上便浮現羞赧之色,然而說起他如何溫柔體貼、如何正派踏實,口氣里卻藏不住綿綿愛意。司徒嫣便笑着說,如此,我也放心了。司徒沁又問其平日生活,司徒嫣便道,無非是讀書習劍,可惜至今還沒打敗你姐夫。司徒沁咯咯一笑:“姐姐幹嘛一定想要打敗自己的丈夫?”
走出雲瑤公主府,司徒嫣卻不禁對着澄凈的天空嘆氣。看來司徒沁對這樁姻緣甚為滿意,可自己的生活卻遠非從前所設想。紀凌荒的冷淡不知是出於天性還是經歷使然,在兩人共結連理后,方逐漸被她切實感觸。可每當她問起過往,他卻片言隻語加以敷衍。只有在兩人對劍時,她才看到他認真投入的模樣,被劍風掃蕩的落花映襯得格外迷人。
可是這些秘思雜緒,她卻無法示以其他人,哪怕是映雪。在她以探望父親和祖母為由進宮時,她們又按約見了面。坐在止水軒屋中,司徒嫣平靜講述自己出嫁后的日子,既不讓映雪擔心懷疑,又不致生出嫉恨與不甘——畢竟“怪病不嫁”的預誡並非偶然,事前事後少不了對本虛大師的酬謝和許諾:不遠的未來讓他擔任僧錄司善世。
映雪聽罷便彙報宮中人事。足令司徒嫣欣慰的是,司徒暉正按她所預料,一步步耽於玩樂,和小賀子等人搞出百般花樣,連經筵也遲到了好幾次。從端方學子到不與言兮的狡童,變化之巨,令授講學士措手不及。便只好肅着一張臉,援古引經,欲扳回司徒暉的行舉,收效卻甚微。據映雪觀察打聽,司徒暉和周圍內侍打得火熱,每日以親王之貴,為市井之戲,心慮既盪,耳目更亂。只是一見皇帝和宸妃,便立馬掩飾。司徒嫣聞言微笑道:“幸好留你在此,孤便可放心了。”
熏香在室內婉轉幽浮,映雪問起映弦近況,司徒嫣便道:“她還是在文嗣公主府中,傷已差不多全好了。過段日子,孤會好好跟她談談。”
她想,是時候跟映弦恢復關係了。畢竟信王府的動向,早已顯示出種種不可控的跡象。而岳丞相的手段,也比她所料更為高明。其中的後果意味着什麼,她不是不清楚。陣勢已亂,卻正好取上將首級,這委實令她期待。但現在,她必須振作精神,對外表現出安於琴瑟和鳴居家生活的同時,將黑子白子運送到位。讓他們,還有她們,一個個也像自己那樣興奮起來,活動起來;秘靜中,暗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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