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竹廬悟新機(2)
日光經過飛鳥羽翅的過濾,從天空灑落,輕盈而柔和。灑在涵翠居的柴門,一道道紋理勾勒得清楚細緻;灑在高高低低的竹管竹枝,碧色中泛起微金的光澤,風一徑地吹,便有金波流蕩。際言先生見到映弦拄拐的情狀,凝思一瞬便放其進門。她那顆忐忑跳動的心因得安定,慶幸自己賭對了,跟隨際言走過敗謝的花架,走入去春的木屋。
隔年的場景再次投入映弦眼底:書架三面依牆,中央陳設素凈無華的木案竹椅,臨窗一張長几,上置七弦古琴。西邊書案仍擺放筆紙硯台,淡淡墨香縈繞,一枝紫毫擱於古樸的筆架,簇攏的筆尖像是一朵飲了雨露的墨玉蘭苞,婷婷潤潤,看來主人剛才正在寫字。映弦便抱歉叨擾,際言說道無妨,示意映弦先坐下休息。
不一會兒阿珉又出現了,托盤上所放仍是豆青釉茶盞,如曾化輕舟泛過山湖,凝住一泊溫潤光色。映弦置拐於椅邊,接過茶盞,低頭見茶湯晶瑩澄黃,照見眉目,微笑道:“今日又有口福飲這‘報春深’了。”輕啜一口,滋味悠長更甚去歲,遂向際言先生道謝。待阿珉離去,際言問道映弦因何受傷,映弦便說自己不慎從高處墜下,傷得不輕,所幸保住了性命。際言又問映弦為何而來,映弦擱下茶盞,說道:“今日拜訪,還望際言先生能為我指出一條明路。”
“哦?映弦姑娘迷了路?”
“先生可知,我從小是和二公主一起長大。她出嫁時我跟她一起出了宮,一直住在文嗣公主府。”
“不錯,公主曾提到姑娘的身世,老夫略知一二。”
“我還有一個叫做映雪的親姐姐,是元熙公主的侍女。她跟元熙公主的關係,就跟我與二公主的關係差不多。如今大公主尚未嫁人,我姐姐便也住在宮裏。但因有皇上御賜的金牌,能夠獨自出宮。”
對面銀髮蕭蕭的老者不置言語,映弦又道:“大公主此人,才志不遜鬚眉男兒,堪稱女中豪傑。不過,她究竟有何目標,我也說不好。”際言捋須一笑:“原來如此。看來你姐姐沒少給你出難題。”映弦道:“正是。此外,自從太子意外亡故后,儲君一直未定。而皇上的兩個兒子,信王和端王殿下,一個已成年,母親卻早逝;一個才十歲,母親卻極受聖寵。換句話說,這兩人誰能成為新的儲君,都尚有變數。朝里各種猜測行動都有,而這信王殿下,便是二公主的親弟弟。”
際言聽罷感嘆說道:“這一點,公主雖也跟我提到過,但是我們從未詳談。”
“先生隱逸竹林不問俗務,公主青春喪偶自顧不暇,也是懶得捲入紛爭。她當然不想拿這些破事來煩先生。”
“那這信王端王之爭,跟姑娘又有何干?”際言隔座冷峻相望,映弦莫名漫起一股子寒意,卻鎮定道:“先生博古通今,還猜不到么。”
際言沉吟:“看來雙方都有人,想要拉攏姑娘了。”
不是雙方,是三方。映弦心頭嘀咕,卻道:“差不多。我的處境,就跟夾在兩片麵餅之間的肉條一樣,擠一擠就成泥了。”
不知是不是比喻太粗俗,際言皺了皺眉,又問:“那映弦姑娘自己不能做出決定么?”
屋裏驟然寧靜,窗外響動風拂竹葉的窸窣聲,像是在傳遞天地間一種生靈絕密的尋思。映弦開口道:“說來話長。這想拉攏我的人,有的對我有情,有的對我有義,有的又無情,有的又無義,有的又暗藏威脅……我委實難以取捨。”
“這麼複雜……”際言的視線垂落茶盞,端起而不飲,轉視映弦:“姑娘就沒想過離開西鑒?”
映弦搖頭道:“我父母早亡,無依無靠,而且……我對過去的記憶是一片空白。比起一個人孤身漂泊無人理會,我,我倒是寧願被利用。”
“呵呵”,際言邊笑邊搖頭,笑容狡黠而無奈,“既然姑娘不願脫離遊戲,可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映弦深吸了口氣,“先生的意思?”
“這恐怕是場生死之爭,一旦捲入,誰也難保證全身而退啊。”際言目光沉沉。
映弦的視線不由移向了纖塵不染的地面,心裏像是豎起一面新帆,被想像的桅杆撐得緊繃繃的。那些驚悚的、迷人的、令人惆悵或令人不安的畫面,被一條長長的繩索串起,在心之峽谷盪啊盪的,俯視深淵,壯觀而可怖。我到底是在尋一條可以與之搏鬥的惡龍,還是在覓一塊千古巨石,然後拔出那等待已久、專屬於自己的寶劍?
際言見她低頭思考,便起身走至書案,捉筆蘸墨,在一張已幾乎滿字的紙上書寫。少頃,映弦回過神,問道是否打擾了先生工作。際言卻說書已寫完,現在不過是重頭修訂。映弦忙問:“先生是在着什麼書?”際言答道:“剛剛過去的歷史。”
剛剛過去的歷史,難道是項國的歷史?還是其他國家的?映弦復又詢問,際言卻笑而不語。她見書盈四壁,便道:“先生遊歷多國,見多識廣,又居於如此靜美寶地,藏書甚豐,必能寫出傳世之作。”
際言感慨道:“老夫一把年紀,無牽無掛,早已看淡名利生死,故能潛心修史,只是書成後會有怎樣的命運,卻非老夫所能把握了。或可流傳,或遭散佚,若遇戰亂,也許便化為灰燼也未可知。”
映弦由衷欽佩道:“隋代以來,除了歐陽修貶職、丁憂時完成的《新五代史》外,唯有官方編修或者奉敕私修的史書才能列入正史,而純粹自發的私人修史則受到嚴厲限制,或遭朝廷查禁。際言先生之舉,非智勇雙全者不得為之。”
“呵呵,人生在世,但求做一兩件自己真心想做的事。至於成敗得失,也不必計較太多。”
映弦暗忖,他並不向我隱瞞自己正在私修史書,可見對我和公主都甚為信任,卻不知他和二公主究竟是何關係,又是如何相識。突然想起曾讀過的一冊風格獨特的史書,一道激電從腦中穿過,似若猛醒,鄭重說道:“先生若完成了,映弦定要拜讀。”
際言擱了筆,執一方鎮尺壓住紙張,端坐於竹椅,駐目滿紙小楷,說道:“老夫也曾想過,自己何必非要費這麼大力氣寫書修史。若修史,對過去發生的事情又該持怎樣的態度?是為尊者諱,長者諱,還是抹黑新君,美化舊主?可是舊主明明荒唐暴戾,雖然是對……對個別人有恩,可所作所為於社稷黎民卻有害無利,為何要去美化?後來便決定直筆而書,還要鉤沉索隱,將那些刻意或無意被廟堂掩蓋、遺漏的東西記載下來,以示來者。”
映弦觸動心腸,自語道:“不錯,史家本就該秉筆直書才是。”際言卻又笑道:“雖說如此,完全不設立場、不帶感情也是不可能的,只能儘力以直筆為則,悉心考證。”他拂了拂紙,彷彿字上已經蒙塵,“有時候寫下來,你會發現,你可能比當事人更了解當事人。所謂人不自查,醫難自治;一個人所處的位置角色,尤其是好像生下來就必須擔負的東西,其實往往蒙蔽了他自己真實的想法和意圖。”
映弦聞言腦子激響,昔日所歷飛快閃過,心中震蕩不息。噌然站起,又頓覺腿上劇痛,跌坐於座,眸里放光:“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際言扭頭問:“明白了什麼?”她唏噓道:“聽了先生所言,我才意識到,我之所以日夜煩惱,並不只在於處境多麼艱難,而更在於不知該如何抉擇。只因我總是計較於誰對我怎樣,好還是壞,恩還是怨,真情還是假意,卻沒能跳出自我的局限,站在更高的角度審視全局。背着這些包袱,還為之大喜大悲,本身就落了下乘。”言畢,她好像聽見另一個自己在暗處響亮地笑了一聲。心說,這樣的話,你永遠只能作別人的棋子,而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棋手。
際言遞來兩道犀利的目光,唇畔卻浮起謎一樣的微笑:“你果然聰明絕頂。”映弦長吁了一口氣:“那也是多虧先生的指點。”際言又問:“所以,姑娘現在已有答案了?”映弦暗忖,他畢竟可能還會再跟二公主相見,也說不定會提及今日談話。便頷首道:“映弦不才,還是願見到一個能夠自己主政的智仁之人承擔重任。”
忽然一股冷氣襲來,映弦微一寒噤,卻聽際言“唔”了一聲,說道:“也好。不過別怪老夫沒提醒你,儘管姑娘有此堅心明識,事情卻不一定能全依你的心意,代價……或許慘重。施宜生和宇文虛中的下場姑娘可知?”
他見映弦目露茫然,便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冊《金史》和一冊《宋史》,翻到相關列傳遞給她。映弦接過,先看了施宜生在《金史》中的記載,又對比讀完《宇文虛中傳》,頓覺自己執書的手變得冰涼,心中怦怦然。“啪”的合上書頁,抬頭凝視際言倏爾凝重的神色,壓住聲音中因為恐懼而起的顫抖,說道:“我自會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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