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危樓遭暗算(3)

第四十八回 危樓遭暗算(3)

一縷歌聲在耳畔浮升,像一枝銀針刺破無邊的濃黑,引來一線微光。光愈強,愈響,驟然轉亮,喧潮湧動,乍現一方街市。夾道聳立着綉樓畫閣,前後栽種垂楊,枝條飛舞,揭發埋身碧陰里的雕車。忽有清脆的馬蹄聲傳來,一道白光,一道黑光,一道赤光,踏破濃密的花香,帶起疾風,驚動了路邊酒幡和她雪白的裙裾。她揉揉眼,為何此地似曾相識?

她往前走,過了數道門,數道橋,眼底流動一幅幅市井圖,又細數古老的建築:沐浴紅日的國子監,迎送和風的五嶽觀,巍峨莊嚴的相國寺,還有貢院、飛橋,隨着足步的旋移,一一現身。忽見一片杏雨梨雲的花園,柳絮飄空,萋萋芳草蘊含春秘匝地而鋪,她踏過去,如踏輕雲,像一個來自天邊的旅人,肆意檢點乾端坤倪。

不一會兒轉進一條人頭竄動的長街。她擠入其中,舉目望見一支聲勢浩大的儀仗隊。最前方是數十個兵士,提着鍍金銀水桶洒掃開道,後面的紫衫武官,扛抬着許多放置妝奩飾物的擔架。又有數十個宮女,身穿紅羅銷金袍帔,頭戴珍珠釵、吊朵、玲瓏簇頭面,以青蓋為前導,騎着馬兩兩前行。紅羅銷金掌扇遮蔽着一架金銅裙檐子,頂上覆蓋修剪過的棕片,朱紅梁脊,四角垂掛飾有綉額的珠簾。檐子的兩竿有十二人列隊,竿前竿后都設有綠絲帶,用金魚鉤子鉤住。如此陣仗,必非常人常事。她詢問身旁一個看得樂呵呵的大姐:“這是誰,在做什麼?”大姐道:“是咱們公主啊。今天是她出閣的大喜日子。”

公主?是元熙公主,還是雲瑤公主?那駙馬又是誰?心一驚復一涼,目光射過,送親隊伍卻模糊起來,人馬器飾化成奼紫嫣紅的煙霧,騰上高空,向八方飄散,而這些越來越稀薄的影像都在她睜開眼皮的一瞬渙然消失。

還好,這只是個夢。

映弦長舒了一口氣,疼痛卻像滾水漫上周身,淌過每塊骨頭和關節,引發大幅度的皺眉齜牙。看清是自己的卧室,心裏泛起劫後餘生的慶幸,眼前卻又閃現一幅幅驚悚的畫面:陌生乞兒的威脅信,夜色中的采星樓,微弱搖晃的燭光,詭異的“等我”二字,從頂樓被人推下,墜落時耳畔的風聲……幸好紀凌荒恰巧經過……忽然有人進了屋,映弦急忙閉眼。

來者是蕙衣和鳴玉,並肩走到床邊察看映弦的傷情,入眼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龐。鳴玉有去無回地喚了幾聲“姑娘”,焦急說道:“三天了,還沒醒過來,你說該怎麼辦。”蕙衣道:“還能怎麼辦,好好伺候着。公主的意思,如果她一輩子醒不過來,你就得服侍她一輩子。”鳴玉臉孔一白,顫聲問:“公主真是這麼說的?”

映弦聞言不由在心裏苦笑。誰要你服侍一輩子。假如我真的醒不過來,我情願你把我殺了。卻聽蕙衣又道:“公主說是這麼說過,不過也是因為她太擔心映弦了。我從前很少見公主哭,可這幾天她眼睛卻總是紅通通的,不知背地裏流了多少淚。”說罷轉視映弦,後悔地跺了跺腳:“那天晚上我說她有點不對勁兒,卻沒多理會。早知如此,可真該問個清楚。”映弦胸口一酸,仍緊閉雙眼,聽到兩人高低起伏的嘆息,在推門又關門的時刻陡然煞住。

一方卧室,專屬於她,無語亦無風。映弦開始思考謀殺者的身份。當那個人的名字無可避免地浮現時,一種悲哀流遍全身。真的會是他么?她顫動着睫毛,努力壓制這個難以承受的懷疑。可是從他當日的決絕與事後的冷漠來看,這麼做也並非不可能。忽然心生一念:繼續假裝昏迷,利用這個機會聽聽這些人的真實想法。主意既定,她並不起床,亦不呼喚,只是在這狹窄的空間裏感受蝕骨的疼痛,躺望刻花的床檐與床柱。彎彎曲曲的花枝,因為是假的,所以可以永遠盛開和纏繞,不必經歷枯敗。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光線在卧室里交織離合,迷迷糊糊好像又做了幾個怪夢。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人進房,這次卻是她,映雪。一個人,環佩錚錚,微步凌波。一縷陌生的幽香襲來,映弦感到她坐在床旁,右手輕置於自己裹着紗布的肩頭,一連數聲“映弦,你醒醒。”那樣富有感情的呼喚,那樣溫柔的觸摸,幾乎要使她瞪眼相認,卻聽對方喃喃自語:“早知如此,當初實不該將你卷進來。”頃刻又轉為略帶悲愴的詢問:“為何要做此傻事?”

映弦心一緊,難道姐姐認為我是跳樓自殺的?果然又聽映雪說道:“我已告訴過你,宮裏那些難聽的話早已停歇,你何必要尋此死路?”映弦頓時瞭然。她真的是以為我受不了流言而跳樓。那麼想殺我的人會不會也知道了宮裏的流言,所以故意引我到采星樓,好讓別人以為我是羞憤自盡?

強烈衝擊之下,她的呼吸也加重了幾分,卻始終忍住沒有“醒”過來。映雪守候一會兒,無奈起身離去。她方睜開眼,看見她鵝黃的背影,裙上大朵大朵明艷的纏枝菊花,旋轉一般晃痛了雙眸,又飄然消失在門后。映弦的喉頭響動了一下,屋子卻變得更加安靜了。

這一日再無外人進屋。聽見府中侍女的談論,便知司徒曦、范瓊華前日已來探望。太后也差了太監出宮慰問傷情,連司徒嫣和司徒沁也都一併來過,女醫則是每日診視,以防不測。可惜過去的幾天裏她都毫無知覺,錯過了最好的探聽時機。心裏的陰霾越積越重,又早早睡了過去。

翌日近午,明光透過窗紙,映弦身體轉暖,蘇醒后發了會兒呆,飢腸轆轆,實難再裝下去。正欲喚人,屋外卻傳來了腳步聲,連忙含眸栽倒在床。門被推開,卻是司徒曦孤身一人進屋。

司徒曦關好門,走到床前慢慢坐下。她沒有睜眼,只感到對方的目光像一團火焰燃燒在自己臉上。她的左手忽被他握住,一股灼熱直透掌心,讓她想起去年底司徒曦遇刺后,自己將他送回王府,在黑暗的寢殿裏也是這樣握住他的手。指間的觸感事隔多日並無分別,可他現在已是有王妃的人了,為何還會……?她忍不住微撐眼帘,透過細狹的縫隙,看到一雙潮紅的俊目,目里濛濛的晶光也曾閃爍於好望山相擁之際、浣瓔池邊分別之時。切切承諾,終究崩坍了。說不再見的,卻還是見了。

她感到自己被司徒曦從枕間抱了起來,抱在懷中。他的心臟起初還跳得勻凈,很快迸成急促的鼓點,伴隨她踏上憶橋,映目是江畔的煙火,園裏的梅花。原來她對他還有感情,因為他還在回憶里與她相關。接着,他把臉貼到她的臉上,溫熱的鼻息逐來,癢蘇蘇的猶如春日蒲英,將呼吸的重量,付與最親近的人感觸。忽然頰上一濕,卻是對方滾燙的淚水,從眼窩中無聲傾流,滑至她的腮邊,牽動她的淚水也一併溢出。兩淚並作一淚,分不清此刻誰更悲傷。

那麼,應該不是他了。

屋子裏極其安靜,司徒曦一句話也不言,映弦闔目垂睫。灰塵停止飛揚,卧室里一器一物都泛起溫柔華美的光澤。婷婷香爐,幽幽古琴,青綠秀美的直頸瓶,似玉如冰……忽想起那夜自己持劍赴約,被人出其不意從背後將劍抽走,現在這把劍究竟去了何方?

往事重現,狐疑入腹,陡覺脊柱冰涼,不禁微微顫抖了一下。司徒曦察覺異狀,含一絲喜意喚道:“映弦?”

一念迅疾湧上她的心頭:如果謀殺是他指使別人做的,那麼這番舉動最多算是場表演,也許他出於愧疚施捨了一個懷抱,抑或牽動舊情腸流下了悔淚。但如果謀殺者另有其人,跟他毫無關係,那麼這淚水……這一場真偽,因為此時的貼近竟如此難辨。

她有點害怕了,害怕輕撫臉龐的修指下一刻就變成鎖喉的利器,便有意識地將呼吸抑至最微弱。司徒曦卻又叫了幾聲“映弦”,不獲反應,只好將她緩緩放平在床,拉過被,細緻地撫了撫她的眉,一聲嘆息:“我走了。”

走吧,回你的王妃那裏去吧。

我走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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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宇遙塵(第一卷最新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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