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逃婚斷昔情(1)
這種如夢似幻的不安很快轉化成了現實里的危機。
卧床幾日後,映弦身體逐漸康復,總算能像往常那樣四處溜達了。經此一病,更意識到平時強身健體的重要,便故技重施,尋得一根粗壯的樹枝,削整作劍,以止水軒後院為武場,修習沾衣劍法。斬水擊石,劈煙掃葉,雖只是一根樹枝,卻也練出了風靡雲涌的氣勢。歡兒見了雀躍道:“姑娘的劍法原來如此厲害。”映弦自個兒也甚感稱心快意,只是劍氣縱橫之際卻老想:要是和三公主比上一比,不知勝負如何?
儘管有此暗念,但映弦從未前往玲瓏齋單獨拜訪司徒沁,卻依然是景陽齋里的常客。可這一日剛和司徒嫣和映雪碰頭,便見兩人雙雙以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禁問道:“怎麼了?”司徒嫣鳳目中透出冷峻幽光,射得映弦肌起粟栗:“你究竟在打什麼主意?”映弦莫名其妙:“什麼打什麼主意?”映雪嘆氣道:“昨日連惠嬪告訴咱們,說皇上……皇上有意納你為妃。”
映弦聞言如罹雷殛,踉蹌數步,頭皮麻開,顫着嘴唇道:“你說的是真的?”
接下來,映弦終於得知這噩夢般的消息的來源。原來連若萱近來與永瑞相處,體貼玲瓏,頗得聖悅。前日夫妻傾談,永瑞便透露了再納妃的意願。當時連若萱正抱着粉團似的小皇子依偎在永瑞身邊,猶自陶醉悱惻,陡聞此語,腦子轟一炸,人如墜北冥。愣怔時卻想起司徒嫣平日的指點,便立刻往僵硬的臉上調出順從的歡顏,大示支持,還殷切詢問皇帝有沒有看重的女子,就差沒親自衝鋒為其搶親了。這一款識大體、少嫉心的賢德之風,讓永瑞欣慰稱奇之餘也吐露了心頭暗蘊的人選:卻是一直被人們視為皇帝養女的商映弦。
連若萱的猜恨固然沒有當場溢露,支吾過去后次日便找到司徒嫣,惶惶陳說此情,讓公主拿個主意。而這一番堪比天外飛仙的事件,幾乎讓司徒嫣出離了震驚。本來她只擔心映弦與司徒曦有什麼隱秘的瓜葛,卻未料映弦的規劃來得更加大氣磅礴,入木三分——她是怎麼個神不知鬼不覺就跟皇帝對上了眼!冷靜下來后,司徒嫣開始分析:映雪被封為義安公主,已算永瑞的女兒,作為其妹的映弦輩分上自然也是。誰能想到皇帝會不顧這一層事實,竟打算讓一對姐妹一個作女兒一個作嬪妃?這樣的違倫之舉,卻出於一貫重視禮教的父親,這讓司徒嫣在原宥自己掉以輕心的同時,也不得不更對映弦另目。無論她究竟是有意圖謀還是被逼無奈,這枚棋子都不該留在皇宮裏了。
司徒嫣冷眼看着映弦,想察悉她此刻得知“噩耗”后焦急的求助是否只是惺惺作態。畢竟,黃玉珍人老珠黃且又瘋癲,皇帝常年相伴的只有一妃一嬪,想要納個新人,那是斷斷沒有理由去勸阻的。就算有所不妥,百官也絕不會因此事而跟皇帝過不去,最多在下面腹誹幾句罷了。至於永瑞本人,司徒嫣比誰都清楚,他不是個草率做決策的君主,可一旦打定主意就必會施行。當年他甘冒葉聞赫反叛的風險也要削藩是如此,出兵滅掉霍節是如此,放任韓忞收拾王璟也是如此,現在要娶妃納妾為什麼不能是如此?一念至此,她鄭重說道:“映弦,如果你真的不想成為父皇的姬妾,你姐姐的…,就自己出宮,離開西鑒,走得越遠越好,否則以後的危險絕對會超出你的想像。”
這句司徒嫣的試探加威脅之語,映弦聽在耳里卻再明白不過:元熙公主已失去了對自己的信任,打算彈指一揮將其捐棄了。一個成為宮妃或者想要成為宮妃的商映弦,非但不再有利用價值,還會成為她潛在的危險,對她的終極目標造成破壞——儘管映弦一直未能確認她的終極目標究竟為何。這種形勢下,她拒絕通過其他辦法解救自己而是直接選擇放逐,那確實符合司徒嫣的一貫作風,而她日後不對自己施以對阿筠的懲戒,就算是萬幸了。
然而更令映弦耿耿於懷的卻是映雪的態度。看來姐妹親情終究比不過她與司徒嫣的那條紐帶。映弦瞅着映雪畏畏縮縮、半吞半吐的樣子,忿悶中卻又生出了一絲憐憫。她始終沒能像司徒曦所說的那樣,學會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到頭來仍要看司徒嫣臉色行事——可是,我又何嘗做到了呢?一聽到皇帝納妃的消息,不也是張皇失措,期待別人的解救嗎?可是如果自己離開西鑒,又該去哪裏呢?天地之大,何處才是商映弦的容身之所?
剎那間已有許多念頭在腦海里翻騰,最後凝成冷冷一句:“公主不必擔心,倘若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我一定會離開這裏,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說罷轉過身,步法跌宕地朝門口走去,背後傳來映雪一聲似欲挽留的輕呼,即刻又被司徒嫣攔斷:“讓她自己想清楚吧。”
映弦離開景陽齋,魂不守舍地回到止水軒,青白的臉色嚇了歡兒一跳,忙詢問緣由。映弦張了張口,卻實在無法對這個單純少女道出這一樁事。歡兒又道:“姑娘遇到了什麼難題,何不去求太后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不錯,事到如今,既然太后疼惜自己,說不定能夠說服皇帝打消這個念頭。她立即從深海里抓緊這一根繩索,攀爬着前往壽慈宮澄心館求見太后。進了屋,便慘兮兮地往太后膝前一跪。太后吩咐紫檀將映弦扶起,問道:“出啥大事了?”見映弦猶豫地看着紫檀,揮手命其出屋,映弦這才滿腔酸楚地講述景陽齋所聞。
太后一語不發地聽完,卻並未顯露吃驚,倒像早有所料,只是慈祥地詢問映弦為何不願。映弦心遽然墜沉,欲哭無淚,總不能當著太后說我向來把皇上視為父親,哪裏猜得到他是老牛想吃嫩草呢。便一面無語哽咽着,一面偷覷太后的神情,凄凄作盡卻又生出新的疑懼:太后看上去竟像是支持永瑞的。她……她願意自己成為她的兒媳婦兒?
映弦腦袋嗡嗡亂鳴,忽又憶起太后曾說過“捨不得自己”的話。難道,她真的打算把自己嫁給皇帝,從而像當初提出的那樣,“陪她一輩子”?映弦身如一團軟泥堆粘在地,只覺被人合著推進了一個陰謀的深淵。密密匝匝的恐懼在心間蔓延,就像夏日楓藤出其不意侵滿了牆面。她的淚水順頰滾落下來,灼痛了臉龐,於是太后華麗的衣袍,花白的髮鬢,碧沉沉的翡翠鐲子,都在眼前泛起虛幻朦朧的光。榻上的老婦人如坐雲霧,維持一種觀音般的高貴純正,如此的高貴純正要求的卻是宮裏韶齡女子年復一年的服侍與犧牲。別人的蒼老病痛不過弄人造化中無足輕重的一環,她的蒼老病痛,是需要無數青春的生殉來陪護的。映弦突然失去了抗辯的力氣。
在聽完太后一番語重心長的“開導”之語后,映弦疲憊地告退,返回寢室默默垂淚。歡兒便知太后未能為映弦排憂解難,也不知如何是好,伸出手輕撫映弦的頭髮,一下下的,像是想憑藉手指間傳遞的溫柔撫掉映弦的憂痛,忽聽映弦仰面說道:“事到如今,我只能去求二公主了。”
次日映弦故作輕鬆地向永瑞請示,說天氣轉涼,自己遺落了些衣物在公主府,想要回去挑選,宮裏的衣裳自己總也穿不慣。順便也好看望一下二公主。幾個月沒見,對公主蠻挂念的。每個句子都說的端方在理,永瑞不疑有他,放了映弦出宮。
從皇宮到公主府,映弦細看了一路景緻,只覺城市像個重病垂危的戰後英雄,從頭到腳沉浸在一種凄迷悲壯的氣氛中。幾度蒼翠的闊葉木只剩光禿禿的枝椏,草色枯黃,掙扎於石頭縫,猶以柔弱的身軀抵禦風的鐵騎。天空佈滿別具一格的雲翳,雲下之人像是叢叢棘箭,都在做漫無目的的奔行。到了公主府,馨亭卻告知說,公主同小寧子蕙衣剛去了如意市的醉仙樓。映弦等不及便又動身赴市。
蘭禧大街仍舊紅飛翠舞,張袂成陰,夾道琳琅的商貨如火燭齊燃。皇宮內自不乏勾心鬥角,一段段虞詐故事也在駢肩累跡的商鋪里流轉,喧囂聲煽起的物慾俗念充斥集市,令映弦煩躁不安。她的目光隨人群漂泊,倏然卻定在了前方一個熟悉的側影上。那該是司徒曦。身旁還有一個窈窕的紅衣少女,皓齒明眸鮮艷欲滴,似在哪兒見過。映弦尚自驚異,司徒曦已摟着少女走進了一家題為“彩華庄”的綢緞鋪。
映弦壓下一箭穿心的窒息感,緊隨其後,到了店門口一閃,躲到陰蔽處往裏窺察。司徒曦和紅衣少女正並肩站在花瀑似的綢緞前品評揀選,司徒曦還洋洋洒洒地議論哪種顏色花樣最適合她,哦,是叫“雯兒”。“海棠再紅,也比不上雯兒。”說罷湊臉往她的朱唇上一啄,觸發雯兒洋溢甜蜜的驚呼。他聲音略帶嘶啞,眼神卻透出熾熱的迷情,言辭露骨曖昧讓映弦實難相信這個人是司徒曦。遠遠看去,連他俊美的相貌也變得殊為陌生。
可是,為什麼不是呢?從前的司徒曦,相傳不就是個風流輕佻的浪蕩公子么?說不定,離開自己他才找回了本色。映弦顫抖着,一場山光水色在記憶里漸漸演變為迷離的海市蜃樓。青衫與誓言,緊擁的心跳,“雖則如雲,匪我思存”,腦海猶清晰銘刻,其餘便是好望山從細密下至磅礴的雨。當日溪中被急雨擊亂的倒影,破水而出飛到了眼前,魔魅般在耳邊呢喃:你以為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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