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登閣覽故畫(1)
大都督府作為郁國最高軍事機關,為新佑帝所創設,統領除了上直衛以外的京師衛所和各地衛所,所轄各司平日負責諸如水陸步騎操練、官設旗役並試、軍情聲息、軍伍勾補、邊境地圖文冊、屯種器械等事務。若有大征討,則掛諸號將軍總兵而出,征畢即歸還將印。永瑞年間定製,府中設大都督、左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僉事、經歷、都事等職位。然而大都督一職自黃貴妃之兄黃玉彪殉國后再無合適人選,故雖有官位卻常年空缺,目前擔任左右都督、總理諸事的乃是武成侯廉勝和鎮遠侯聶思凱。
紀凌荒從金吾前衛離職前,攜了壺“藍波香”,前往孔府拜謝孔桓一年來的提點舉薦。孔桓素來看重紀凌荒,今番雖頗捨不得放人,卻自認不該以私廢公,於後園推杯換盞間儘是殷切激勵之語,望其能在新崗錦上添花,為國立功。又大致交代了大都督府的沿革與人員構成,提醒他須注意的關節,紀凌荒便再三敬酒言謝。回憶一年內的起承轉合,孔桓坐在秋風裏發了番白駒流水之嘆。高樹經風,眾葉便像是古戰場湮然的英魂高驤,紛紛揚揚后只見無數金屍鋪地,讓人不禁想起“表請回軍掩塵骨,莫教兵士哭龍荒”的詩句。兩人就着一園燦麗秋光對酌,不覺一鉤新月已挑破了黃昏。
再過幾日,紀凌荒覓得機會造訪司徒曦。故地重遊,人事已非,春華總會被秋實替代,舊主瀟洒風姿里也添了深沉氣象,王府的五角楓卻盡展紅意如昔。當紀凌荒就婚事向司徒曦道喜時,司徒曦並未多作回應,只是祝賀紀凌荒得以升遷。談到大都督府人事,司徒曦道:“其他人我倒不擔心,唯有都督僉事畢昌,此人久經沙場,性子高傲,又上了年歲,從前便不把別人放在眼裏,如今你與他同列,恐怕心有不服,你可得小心應對。”紀凌荒致謝后還想詢問齊樹通是否已被收納,不料話頭剛啟便被司徒曦打斷。紀凌荒方意識到,從今而後,舊事是再沒必要重提了。
入了新職,紀凌荒便花了些功夫與同僚混熟。這大都督府雖有統兵之權,調兵出兵之令以及將領任免卻歸於兵部。此次紀凌荒調入府中擔任都督僉事,乃出於皇帝中旨,因而人還未赴衙署報到便已引起各級議論猜測。眾人皆知他一年多前還只是個從五品的王府侍衛,跟着卻青雲直上,年紀輕輕已做到了從三品大員。不過武將之名位,向來以功勛而非年齒論,因紀凌荒有平亂以及兩次解救信王於危境之功,受到皇帝器重,下屬也不敢對其生輕視之心。
轉眼便至十月中旬,風高天寒,家家戶戶都燒炭取暖。這日紀凌荒在衙署查閱北方戰事記錄,逐冊覽過,悉曉郁國與漠月、酈國等幾十年的戰和糾紛。寒冷有助於保持頭腦清醒,為此他沒有盡關窗戶,能清晰聽見一陣陣凄厲的風哮。風聲夾雜盆中炭火偶爾爆出的噼卟之聲,竟帶來几絲戰場崢嶸的意味,輔以想像,便似見到瀚海愁雲和行營軍火,士兵在鐵馬此起彼伏的嘶聲下齊將金戈指向長空,鋒刃和他們的戰衣一樣被高陽照得鱗光閃閃。合上圖冊,卻還是京都深秋的蕭瑟氣息,幾枚枯黃的梧桐葉被風推進屋,跳入炭盆后頃刻焚成了灰。
過得正午,一個都事進屋,遞了一封信函,說是有人托他將此信送給紀都督。問起送信者模樣,都事答道只是個尋常僕人,信也是為他主人而送。待都事退下,紀凌荒便拆開信函,見信箋上僅有一列字:“酉初天心樓,盼與君一見。”寫字人像是故意加重了筆力,且並未留名。
傍晚公務既畢,紀凌荒打點好衙署諸事,披覆蒼茫的暮色,孤身前往天心樓。抵達樓前,江水滔滔,不見一人半影。寥寥幾星,貼附在剛露面的明月之緣,像是美人臉頰流下的淚珠,落塵匯成了一江東流。透過岸邊婆娑的樹影,可見遙遙幾點燈火,猶如鬼域紅蓮,忽明忽暗、忽謝忽開地飄搖在深海之中。他把目光投向頂樓:燈火通明,卻仍是安靜異常。樓上何人?所為何事?與未知者的相見也許是驚艷的,也許是危險的,但他勢必上樓。
紀凌荒按劍進入天心樓。踏過晦暗的樓梯,登至樓頂,光明方又重臨。足夠寬敞的空間裏環設了數盞燈台,燦燦朱焰透過富麗的燈罩放送光華,似重溫的舊夢,交織的流水,樓內如同白晝。正中的八仙桌上擺了數道佳肴和一壺酒,桌前放兩尊青花凳,卻不見設宴主人。紀凌荒視線飛快移動,於西北樓欄處觸及一個背影,夜色里甚朦朧,仍可辨穿的是紅衣。那人聽到動靜便轉過身,迎着燈光向紀凌荒翩翩走來。
高樓之中,明燈之下,彷彿夭雲一朵伴隨飛盪的桃花從天際飄臨,紅衣人的輪廓浮出了夜色。如此顏如渥丹,笑意盈盈,眼波湛湛,從頭至足光彩流動,不是元熙公主司徒嫣還會是誰?
詫異在目中僅僅停留了一瞬便已斂去。紀凌荒乃施禮道:“見過元熙公主。”司徒嫣笑道:“凌荒別來無恙?”
菊園贈劍,劍不能言,言不盡意。紀凌荒入宮給雲瑤公主授課,眾目睽睽下礙於男女大防,司徒嫣亦未與之多語。圍場狩獵,以尷尬落幕,之後便再無交流。不過對於紀凌荒的事迹與遷調情況,司徒嫣倒是盡在掌握。一番好久不見的寒暄后,她便主動邀請紀凌荒入座,還親手斟了一杯酒奉上。聽見紀凌荒辭謝,便道:“這杯酒是孤敬你為國平亂,何必推辭?”
明皎皎的珠睛里閃爍旖旎的光輝,靜謐的暮色中如春波般溫柔蕩漾,傾吐綿綿脈脈的情意。烏髮綰成的高髻被一枝奢華的赤金鳳釵壓住,垂下幾縷流蘇,瀝瀝搖曳於艷麗的臉頰邊。玉手執杯,十指如沾了水的春蔥,女子的膚香混合杯中的酒香縈繞於鼻端……紀凌荒不禁惘然地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司徒嫣莞爾一笑,利落而不失優雅地給紀凌荒和自己的酒杯斟滿,說道:“這幾道小菜,都是宮裏御廚的拿手之作,你嘗嘗。”紀凌荒便依言夾了一片麒麟鱖魚,入口細膩嫩爽,鮮香留齒,註定是滑入記憶的一片魚肉。幾輪對酌后,紀凌荒方問道:“公主今日怎會出宮?”
“在宮裏呆悶了,想出宮透透氣。孤求了父皇好幾次,今兒他總算是許了。在外面走了一遭,恰好想着來見見你。”
呵呵。“有勞公主惦記。”
司徒嫣的目光移至紀凌荒所佩長劍,問道:“怎麼,你還是不肯用孤贈你的斬雨劍?”紀凌荒答道:“公主所贈過於貴重,所以輕易不敢攜帶。”司徒嫣哦了一聲,臉上不露喜嗔。少頃說道:“其實孤此次來見你,也是想問清楚一件事。”
“公主請講。”
“孤曾看過鹿圓山一帶的地圖,知道此地山勢險峻,易守難攻。奉文一戰,闞祥雖然損失了不少兵力,但如果憑藉天險,想必還是能維持一段時日。你究竟是怎麼讓他這麼快就放棄抵抗的?”
紀凌荒見司徒嫣凝望着自己,眼神里的探詢不可逃避,而關懷卻頗有分寸。記憶似被什麼物事敲動了一下,遂張口將當日情景道出。那日他率部包圍闞祥的總寨鹿圓山,闞祥並未即刻投降,卻利用崇山峻岭的優勢,盤踞崖寨觀察官軍動向。官軍一旦出動,他便派人從高空拋下早準備好的滾木、雷石、鏢槍等物,令官軍無法前行。幾經波折,紀凌荒終於想出一個解決辦法。他派人從山下村寨借來百來頭活羊,深夜裏將其縛於樹榦,又將羊的兩條前腿放在戰鼓上。羊焦躁而動,不斷踢鼓,戰鼓便發出響聲,山上的敵人以為是官軍在秘密行動,便故技重施往下拋投重物。拋了大半夜,所備之物幾乎耗盡。次日一早紀凌荒便指揮部隊佔領要道,一鼓作氣登上各崖寨,將闞祥等人逼入絕境。最後是派使者進言,又與卧底的湯承萬裏應外合,令闞祥不得不降。
“哈哈,好一個羊踢鼓、吃老虎!”元熙公主歡悅的笑聲中尚帶有幾分活潑的光暈,“這法子虧你想得出來。”
“公主過獎了。”
司徒嫣暢笑了一陣,拾起桌上的鬥彩葡萄紋酒杯在指間轉弄。片刻又道:“晁茂鈞自言是他授意你去說服湯承萬,接着使出了離間計,致使章凡亮和闞祥分崩離析,是也不是?”
紀凌荒心想:你倒是消息靈通。“不錯。”
司徒嫣笑道:“這正是孤覺得奇怪的地方。根據孤對晁茂鈞的了解,此人雖有一腔忠勇,腦子可談不上靈活。假如他有此良計,早就該用上了,何必要拖延這麼久?”雙目直直望向紀凌荒,柔聲道:“所以,孤猜這計策是你想出來的,卻讓他給冒功了,對不對?”紀凌荒未料司徒嫣如此敏銳,居於深宮卻能看清千里之外的戰事,實在不可小視。只得承認:“公主好眼力,實情正是如此。”司徒嫣透析世情的雙目中笑意不散:“那你可真是大度,在父皇面前也不解釋,任由晁茂鈞搶了功去。你倒說說這又是為何?”
紀凌荒忖道:“章闞二人非一般盜賊。戰事艱難,遷延數月,並非全是晁將軍的錯。我雖受孔統領舉薦而前往平亂,但此前並沒多少實戰經驗,晁將軍卻能毫不遲疑地及時採納,從這點來說,計謀是出自於他,還是出自於我,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司徒嫣輕哼了一聲,不知是在鄙夷晁茂鈞還是在嘲笑紀凌荒:“所以後來晁茂鈞暗示你他要搶你的功,你便默許了?”她見紀凌荒遲遲不語,已知答案,遂幽幽嘆了口氣,忽又笑道:“孤跟你不一樣。孤想要的東西,如果命里該是孤的,孤絕不會讓它旁落。命里不該是孤的,孤也要抗抗命爭取一番。”眼眸倏抬,竟似有曠古絕今的豪情在眉間一展。紀凌荒不由一凜:“公主真乃女中豪傑。”
窗外的暮色漸鎖人眼,一片昏黑模糊的世界裏眾相消隱,也聽不見江水拍岸之聲。樓里卻是明光流照,麗人展靨,眼波欲流,眼波如畫。秋風吹過天心樓懸挂的金鈴,叮叮噹噹的響聲從檐角疊合擴散,樓內的燭火亦隨鈴鳴作無休止的顫動,像在孕育一樁驚天動地的計劃。司徒嫣眨眨眼,妙睫撲閃,聲音卻似化成一團球狀閃電在空中詭異地飄行:“難道紀公子便只是池中之物?”
風漸息,紀凌荒已換了不動聲色的態度,說道:“我只想為郁國略盡微薄之力而已。”司徒嫣笑道:“為國儘力,好,好。”身子往前一傾,一股破夜的蘭香直衝紀凌荒而去:“看來你我也算是同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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