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倒影里的人(1)

第一章 倒影里的人(1)

第一章倒影里的人(1)

每當雪白的檸檬花盛開的季節,甘雪凝就會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或者確切地說,是小時候的一個夢。

那是9歲那年一個初夏的傍晚,雪凝坐在後院小花園的木廊下,細雨淅淅瀝瀝的,她將一把小傘撐在花栗鼠貝貝的窩上,抬頭看見不遠處媽媽苗條的側影坐在庭院一隅的檸檬樹下,支着傘,架着畫板和調色盤,對着滿樹繁花的檸檬樹專註地寫生。媽媽穿着藕緞色旗袍,削肩微微地隨畫筆律動前傾着,粉皚皚的檸檬花像雲又像羽,有幾枝拂到了媽媽垂在左肩的髮辮,好像烏檀綴雪。

院角的這株檸檬樹和雪凝的年紀一般大,也是9歲,屬於世界上最為罕見的檸檬品種——“極夜雪”。春花季節,它開出皚如雪原的花卉,結果季節,它會結出純白色的檸檬果實。而且,這種檸檬的花柄和果實蒂部會發散出一圈若綠若紫的光暈,像極了北極的雪與極光,這也是“極夜雪”名字的由來。

雪凝已經寫完了作業(她完成作業的速度總是和風一樣快),於是收拾起書包,將手肘撐在木廊的欄杆上,托着腮幫靜瞧媽媽畫畫。無聲的霧雨從廊外飄進來,沾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她將大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一下,溜溜涼風只是將更多雨絲撲面吹至,她的視野漸漸模糊。風搖雨曳中,檸檬樹榦上沁綠的苔蘚彷彿綠松石首飾般粼粼閃光,潔白的、爛漫的檸檬花又輕又密,多像掛滿枝頭的飛雪……

雪凝的睫毛沉甸甸的,有些兒眨不動了,幾乎就要闔上眼瞼——

“阿德敏……”風捲起一個聲音,比雨點兒還輕地送進她的耳朵。

雪凝一個迷糊,將眼帘睜開一道縫。除了媽媽還在檸檬樹下專註地寫生,庭院裏沒有其他人。再說,傳入耳朵的是個男聲,不可能是媽媽。

困意又佔了上風,雪凝勉強撐大惺忪的倦眸,花園中的一切都變得遙遠,像從一個長長的望遠鏡筒中看出去似的,黯淡的晚霞與嚶嚀的花雪亂作一團,將媽媽的身影也遮得朦朦朧朧起來。

“阿德敏……阿德敏……”

呼喚的聲音又一次傳來。雪凝的眼前,庭院和木廊都消失了,夕陽不知何時沉到了地平線以下。她站在一片黑沉沉的檸檬樹林裏。常識告訴她,檸檬樹是亞熱帶的樹種,可這片森林中的檸檬樹卻棵棵覆滿長長的冰凌。

“是極夜雪樹嗎?”雪凝疑惑地想,她記得媽媽曾經說過的話,“‘極夜雪’是唯一一種能在寒冷地方生長的檸檬樹。”她伸出小手碰碰身旁一棵樹的樹榦,被樹榦上的刻骨寒意激得連打了兩個戰。

這麼冷的天氣,這些檸檬樹居然仍在開花。雪白的檸檬花上覆著晶瑩的冰雪,有一種時空靜止的迷離感。

是一片延綿無際的,極夜雪的森林啊……

這是哪兒呢?雪凝呵着凍紅的小手。她從沒見過這麼多的極夜雪樹,而且這些樹都好高大好高大,每一棵都至少比她家庭院裏的那棵高三倍,粗四倍以上。

“阿德敏,是你來了嗎?”

呼喚聲像低沉的鼓點一樣敲打着她的耳膜,彷彿是從森林的深處傳來。那是一個男子的嗓音,一個異常好聽的嗓音,有着圓舞曲般悅耳的尾韻,只是不知為何異常沙啞,彷彿瀕臨精疲力竭似的。

雪凝模模糊糊地想:阿德敏是誰?這個名字,為何有一點熟悉?

雙腳的紅皮鞋上已結出一層薄薄的白霜。雪凝不想被凍成棍子杵在地上,於是循聲往森林深處走去。畢竟,要想弄清這裏是哪兒,就得求助那唯一的人聲。

凜冽的寒風颳得她臉蛋生疼,雪凝在枯葉和虯根中間磕磕絆絆地前進着。月亮時而鑽進低沉的烏雲,將森林遮沒得沒有一絲光亮,時而透過濃墨似的雲絮灑下幾道白骨般的銀輝。雪凝盡量不去瞧周圍陰滯的巨樹,盡量不去聽撞擊胸腔的心跳,直到她在穿過一道特別茂密的樹牆時被樹枝上鬆動的積雪砸了滿腦袋。“哎呀!”她叫出聲來,單腳跳着抖落灌進脖子的雪。抖着抖着,驀地生出被人窺視的感覺。

那是一種,彷彿背後所有的空氣被抽空,叫人忽然屏息的被注視感。

雪凝慢慢地轉過腦袋……眼前的景象令她怔住了。

——樹牆後面,是一塊七八個足球場那麼大的五角星形空地,她就站在空地的邊緣。彷彿有人命令在這塊地上沒有植物可以生長,沒有冰雪可以停留,這裏既沒有樹,也沒有雪,遍眼是不毛的焦土。呼喚“阿德敏”的聲音不知何時止息了,被窺視的感覺卻如影隨形。而那令她不安的奇怪窺視感,似乎來自五角星空地的中央。

那裏隱約有一個突出於地面的黑點,可是距離太遠,在空地的邊緣無法看清楚。

雪凝不由自主地朝那裏走去。

空地實在是太大了,不知走出多遠,空地中央的黑點才逐漸現出輪廓,那是一個巨大的樹樁——像是有大象軀幹那麼粗的一株老檸檬樹被雷劈斷,剩下的一個王座般雄偉的焦黑樹樁。

又靠近幾步,雪凝驀地發覺,儘管已焦黑如炭,那株樹樁並沒有失去生機,從它的根系以及地面上的樁體四周伸展出無數根虯勁的枝條,冰凍的鐵鏈一般牢牢地向上抱系在一起,形成一種奇怪的千結之鎖。

雪凝不知不覺停下了腳步。

一種若有若無的直覺告訴她,這個樹樁……不對勁。仔細想來,這整片空地也都不對勁……這樣精確規整的五角星形,怎麼看也不像是天然形成的。

一絲不祥的預感從心底升起,好像去年在西班牙的托萊多市,她跟着媽媽去參觀人類酷刑博物館,結果一秒鐘也不想呆下去的那種窒息感。

十步開外,焦黑的樹樁和它張牙舞爪的枝條鎖鏈猶如匍匐在暗中的異獸,在稀微的月光下無聲地詭笑着。

“還是不要一探究竟好了。”雪凝嘀咕,正要擰身往回跑,月亮卻恰在那一刻躍出黑沼般的雲層,冰龍吐息一般,將寒光傾瀉直下,令視野纖毫畢現。

雪凝轉了一小半的身子定在當地。

——五角星空地的中央,極夜雪樹樁冰鏈般緊鎖的枝條中間,坐着一個人!

那是一個男人,靜靜坐在焦黑靜穆的、王座一般的樹樁上,修長勻稱的軀幹和四肢被數不清的粗如兒臂、鎖鏈般的虯枝牢牢束縛着。他像在這焦土荒原上被凍鎖了千年那麼久,纏繞他的每一根鎖鏈上都結滿了厚厚的堅冰。除了鎖鏈,他的身上沒有衣服,蒼白的皮膚在月光下比冰雪更耀眼,頭髮卻是比烏檀木還深的黑色——這也是雪凝在遠處沒看出樹樁上有人的原因,這個人的膚色和發色幾乎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了。

雪凝的心咚咚直跳。他是活人,還是死人?以常識來說,在這樣的天寒地凍中沒有衣服禦寒,就算坐上十分鐘也會死掉的,可是這個人的樣子卻像是活生生的。只見他裸露的肌膚上並無一寸霜痕,微垂着頭,長而微卷的發梢被風吹散在寬闊的肩背,猶如潔白宣紙上暈開的水墨。

這是什麼人?即使撇開凍雪森林和焦土空地怪異的背景,如此嚴酷的層層枷鎖,也足夠觸目悚然。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被這樣的陣仗禁錮在這裏呢?

彷彿感到雪凝的注視,那個人抬起頭來,目光和她在空中相遇。

雪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模樣……美極了。雪凝的媽媽是畫家,她打小跟着媽媽參觀過世界各地無數的頂尖畫作,可是即便在極盡工筆的世界名畫裏,雪凝也從未見過這樣英俊、這樣威赫的人物,簡直到了人間不覓的地步。然而與他的容貌形成劇烈衝突的是,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令人恐懼的不對勁感覺,亦在他抬頭的一刻百倍地加強了。

“你好,阿德敏。”這個人輕輕啟唇,嘴角牽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弧度,圓舞曲般優雅的嗓音猶如音符的冷雨,敲打着千鎖萬鏈上的冰晶,“我終於……見到你了。”

他的眼睛幽黑極了,從那雙迷人的眸子裏射出的目光越來越強烈,越來越熾熱,直到雪凝感到雙目被灼痛,才意識到:這個人的眼窩裏根本沒有眼睛!應該是眼球的地方,全是熊熊的黑色火焰……

“啊——”雪凝尖叫着醒了過來。

原來只是一個夢……

雪凝在撲面的細雨中瑟瑟發抖。

木廊外,媽媽的畫筆掉在了地上,腳步聲……藕緞旗袍窸窣走來……“雪凝,你什麼地方不舒服?”媽媽的聲音像是透過一層玻璃從時空盡頭傳來。

“眼睛疼……”

自從做過那驚魂一夢后,雪凝的眼睛不停流淚,疼了一個星期。

醫生說眼睛是被燙傷的,給開了兩種眼藥水。雪凝滴了一星期眼藥水,眼睛終於不再疼,雙眼視力卻從1.5下降到了0.5。

——僅僅因為一個夢,她從此成了一個戴眼鏡的姑娘。

這令雪凝即便多年以後,依然難以忘卻那個夢的歷歷細節。

難以忘卻,更難以索解。

夢境裏的火,怎麼會真的燙傷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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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夜雪記(創世主和大魔王不得不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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