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百金
一別揚州城,終生夢裏回。
揚州,南襄國最為富庶的州府,頂頂有名的不夜城。
此處人傑地靈,風景秀美,不但有遍地的美食,還有柔媚入骨的瘦馬,多少風流名士一擲千金,只為在此瀟洒一刻。
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必有紛爭,管理着這一塊紛爭之地的知府趙卿遠多年來兢兢業業,總算撈了個無功亦無過。
有事沒事睜隻眼閉隻眼,守在內宅後院,看着自家一雙兒女逐漸長大成人,覺得這才是一輩子最大的成就。
一如往日,趙府的清晨以趙卿遠的夫人,沈淑芳的大嗓門開始。
“你這個猴崽子,你又夜不歸宿!”沈淑芳手拿雞毛撣,利索的穿梭在花園中,追在趙卿遠的命根子之一,趙樂康的屁股後面。
“爹,爹,救我!”趙樂康慌忙逃跑間瞥見趙卿遠的一抹衣袖,忙的跑向他,口中連連呼救。
趙卿遠見自己藏身失敗,只能戚戚然的挪了出來,口中低聲喃喃:“淑芳,他還是個孩子!”
趙樂康見有戲,一個閃身躲到他後面。
“你讓開!”沈淑芳氣喘吁吁的追到他面前,臉色陰沉:“養不教父之過,你既然不教,那老娘來教!”
“氣質,氣質!”趙卿遠見她連老娘都說了出來,料到她怕是氣的狠了。
“氣質狗屁!”沈淑芳忍無可忍,直接一撣子甩了過去。
趙卿遠老謀深算,見她真揮了過來,一個閃身,躲到了剛才的柱子後面。
他一讓,這一下結結實實的打到趙樂康身上,趙樂康頓時痛的嗷嗷叫:“疼,疼死了!”
“疼死算!”沈淑芳也有些心疼,但想到他夜不歸宿的行為,終是忍無可忍。
“說,你昨夜為何夜不歸宿!”沈淑芳撿起雞毛撣一揮,直指兒子鼻頭。
“娘,你幹嘛只盯着我一人,表姐常常夜不歸宿,你怎麼不說她!”趙樂康心裏有些委屈,他不會是撿來的孩子吧。
“碧落那是一心向佛,偶爾住在寺中可以理解,你呢,你不要告訴我,你也去禮佛了!”沈淑芳冷哼。
趙樂康:“......”
他昨夜難道見了個假的沈碧落?
有美樓何時成了寺廟?
一個個疑問在趙樂康腦中閃過,他努了努嘴,又摸了摸袖中厚厚的一沓銀票,終於決定沉默換金。
“沒話說了吧!”沈淑芳面帶冷笑,“沒話說了,就去祠堂跪着,什麼時候交代了昨夜的行程,什麼時候再吃飯!”
趙樂康哀嚎一聲,他偉大的母親這是又要斷他口糧啊!
沈卿遠朝他擠了擠眼,放心,兒子,爹會給你送吃的的!
趙樂康視而不見,對他這毫無誠信的父親已然失望。
······
有美樓,揚州城裏最大的青樓。
相對於燈火輝煌,人頭攢動的夜晚,此時的有美樓靜的有些過分,大堂中唯獨留着兩個龜奴守着,頭還時不時的規律抖動,瞌睡的很。
沈碧落從軟綿的被窩中醒來,一時還有些懵愣。
“錦瑟,你怎麼又換成這瓷枕了,硬的要命!”沈碧落揉了揉有些磕疼的後腦勺。
昨兒畫的太晚,摸黑就上了床,根本沒看清枕頭被換了。
“前兒江公子過來,看上這軟乎乎的枕頭,非要買了,奴家也不好拒的狠了......”有美樓當家花魁聽聞她的問話,從鏡前的軟凳上轉過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未語先泣。
“行了,行了,我也沒怪你!”沈碧落心肝顫顫,美人的眼淚就是不一樣,我見猶憐。
“江公子?”沈碧落突然後腦勺發涼,“江通判家的江皓天?”
看清對面美人兒輕輕點了頭,沈碧落心中翻了個白眼,感情在這兒等着呢。
那傢伙必定知道這個枕頭出自她手,都怪自己一時手癢,非要在上面畫個花貓戲鼠,還讓阿暮照圖綉了,這種沙雕圖一看就是自己這個沒腦子的作品,難怪他非要買走。
“賣了多少?”沈碧落清了清嗓子,幽幽問道。
錦瑟看她不像興師問罪的模樣,心有戚焉的豎起一根手指!
“一百兩?”少是少點,但也不虧。
“黃金!”錦瑟柔軟的聲音輕輕飄來。
“一百兩黃金!”沈碧落的聲音陡然拔高,“江皓天他瘋了!”
錦瑟忙的將那根食指放到紅唇前,“噓!”
“你非要大聲將媽媽惹了進來嗎?”
“哦哦!”沈碧落忙的捂住嘴,半響,低聲問,“這下你贖身的銀兩夠了吧!”
錦瑟輕點頭,然表情卻依舊傷感,“再多也無濟於事,下個花魁選定前,媽媽不會放了我的!”
“哎!”沈碧落也只能看着她搖了搖頭,愛莫能助。
若錦瑟是個尋常妓子,早脫了身,可惜,她是有美樓的當家花魁,不但在揚州算頂一頂二的美人兒,在整個南襄國都數得上名號。
由古至今,名妓與書生向來是頂好的唯美愛情話題,錦瑟也不例外,那麼多達官貴人砸銀子捧着她,她從裏面任挑一個,今生都吃喝不愁,她非要逆天行道,選一個窮困書生,真不知該贊她一句孤勇,還是嘆她一句無知。
“既你暫時不贖身,那枕頭賣的黃金與我分一半吧!”沈碧落說的大方,絲毫沒有伸手要錢的難堪。
“呵呵!”錦瑟早知道她是個財迷,但每次看她要錢的無賴模樣,總惹得她發笑,一時,所有的傷心情緒一掃而光。
“你做的枕頭,全給你也是應當的!”
錦瑟轉進暗房,過會兒捧了個刻着麒麟花紋的花梨木盒出來。
沈碧落接過,打開看了看,裏面躺着六根金條,她從中抽出三根,用手帕包了放在畫箱中,其餘的連盒子推給錦瑟。
“我說過一半就一半,何況......”沈碧落朝她擠了擠眼,“江皓天也是看在你的面上,才肯花費這麼多黃金不是!”
那騷包木盒一看就是江皓天的,她才不要。
錦瑟覷了她一眼,江公子因為誰才願花高價買下這連做工加起來都不值十兩紋銀的繡花枕頭,她心知肚明。
她看向對面坐着的沈碧落,五官算不上有多驚艷,但組合在一起,卻柔和非常,尤其一雙美目含笑,輕易間就能讓人失了堤防。
難怪一向百花叢中過的江公子也能為她從此片葉不沾身。
看她正收拾起所有的畫具,畫冊,錦瑟訝異了下,“你不留在這兒用飯了?”
“不留了!”沈碧落手下未停,將昨日打了底色的幾個畫稿小心翼翼的收起,“我昨日跟姑姑說了只留宿一日,算上隨師父們做的早課和路上的時辰,這會兒回去正好!”
其實她回去早晚,姑姑並不會怪責,主要還是有美樓白日的吃食大多是前晚恩客留下的,想想那麼多人在上面動過筷子,沈碧落就覺得噁心的很。
錦瑟知道她向來用去寺廟做借口來這兒,聽她如此說,也不多留,將她送到門口。
沈碧落一人向前走了段距離,果然在不遠處的一個巷口找到自家的馬車。
阿暮早已等得着急,見她一來,就將她拉進馬車。
“小姐,你以後能不能準時點!”小丫頭抱怨雖抱怨,手下卻不停,將她的喬裝一一拆卸,給她重新梳了髮飾,換上裙裝。
“還是這樣看着舒服!”將沈碧落由里到外重新打造一番,小丫頭方鬆了一口氣。
“還是我的阿暮好!”沈碧落淚眼汪汪,儼然一副小家碧玉姿態。
小丫頭攔住她的擁抱,表情淡淡,“小姐繼續保持這份狀態,阿暮會更好!”
沈碧落自找沒趣,灰溜溜的坐到一旁,開始聽話的偽裝大家閨秀。
“阿暮,讓盛一在前面永和錢莊停一下!”沈碧落一臉端莊。
小丫頭眼神頓亮,順着沈碧落的視線立馬掃蕩畫箱,避過所有畫筆顏料,素手直奔絹帕。
“金子?”小丫頭的眼神亮度又添了幾分。
“嗯!”沈碧落笑意淺淺。
小丫頭不計前嫌,往她身邊湊了湊,“小姐昨日又賣了畫?”
“沒呢!”
“那這哪來的金子?”小丫頭似突然想到什麼,望着她的眼中滿是懷疑,“小姐,難道......”
說話間,聲音中已帶了些哽咽,“我就讓小姐不要去那兒,那兒哪裏是你這大家閨秀該去的地方,小姐,你,你...這可如何是好?”
“想什麼呢?”沈碧落輕點丫頭的額頭,趣笑道,“阿暮這腦子裏想的東西竟比小姐我想的還污穢!”
小丫頭擦掉眼角的淚珠,眼神蠻橫,“那小姐你說,這金子是哪兒來的?”
“枕頭!”沈碧落也不再吊她,實話實說,“上次送給錦瑟的枕頭,被她賣了一百兩黃金!”
“一百兩...黃金!”小丫頭的嘴張大的能塞進一顆完整的雞蛋。
那枕頭從內到外都是她去採購的,總共花費不足五兩銀子,就算加上小姐的圖樣和她的綉工,算下來也絕對要不了十兩紋銀。
小丫頭反反覆復摸着那三根金條,眼神久久不能撤離。
沈碧落看着她如此滑稽的表情,心情甚佳。
“等等!”小丫頭緩過神來,再將手帕中的黃金拿起,“這兒怎麼看也沒有一百兩啊!”
“這裏只有五十兩!”沈碧落笑意淺淺,“我和錦瑟一人一半!”
“這樣啊!”小丫頭肉痛的要死,半響自我開解道,“也罷,這枕頭也就從花魁娘娘手上賣出去,才能逮着這般出手闊綽的冤大頭!”
沈碧落頓時傻眼,小丫頭就沒想過,這買枕頭的人或許是衝著她家小姐來的呢?
算了,這丫頭要是真知道了她口中的冤大頭是誰,只怕又要鬧翻了天。
阿暮掀簾跟盛大交待了一下,回頭又擠到她的身邊來,一臉討好相,“小姐,明日我再出來買些棉絮布料,你畫幾個圖樣給我可好!”
“做什麼?”沈碧落心中暗叫不好。
“做枕頭啊!”阿暮一臉你真傻,“小姐不是跟花魁娘娘處的好嗎,你讓她代賣幾個,就算五五分賬也是合算的!”
沈碧落看她一副精明的小樣兒,實在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暮被她笑得莫名其妙,疑惑道,“難道我說錯了嗎?”
沈碧落樂不可支,平了氣息才點撥道,“阿暮,你沒有錯!”
“只是,物以稀為貴!”沈碧落玉指輕點其額頭,“也並非人人都願做這冤大頭!”
小丫頭似懂非懂,但小姐說的向來都對,她點了點頭,似泄了氣的皮球,蔫了吧唧!
沈碧落搖了搖頭,正想安慰兩句,眨眼之間,小丫頭又滿血復活,抱着金塊可勁兒膜拜,臉上稍帶惋惜,“若是多幾個這樣的冤大頭,小姐就不要再熬夜作那些不入眼的畫了!”
沈碧落額角三條黑線,什麼叫那些不入眼的畫,人體畫也是藝術,藝術好不好!
她前世師從國畫大師徐之初先生,精通水墨山水、人物,但很少人知道她最擅長的其實是工筆人物,連徐老頭兒都讚不絕口。
可老頭兒若知道她將畢生所學用於這下作的人體動作圖,只怕會氣的從地底下爬出來,用他那根貼身幾十年的藤木拐杖使勁兒敲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