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宋玉要踏出翊坤宮門的腳停了下來,直直盯着前方。
鳶嬪的護甲很長,這一耳光下來李答應的臉該是破了,鳶嬪似是還不大滿意,伸手勾着李答應的下巴,挑眉輕笑,“答應就該有答應的樣子,就該低着頭顱垂着眉眼。”
李答應漠着臉撫開鳶嬪的手,抬眸冰冷的看着鳶嬪,依舊是絲毫不懼怕也半點不肯屈服的清傲模樣。
鳶嬪佔了手頭上的便宜,也未在計較李答應這般直直盯着她的無禮行徑,嬌笑着搭着身旁內侍的手往她的流雲宮方向走,嘴裏還念着“果真是天道好輪迴啊”。
鳶嬪常年習舞,走起路來身肢搖曳,卻不失高門貴女的氣度,如白色的薔薇花一般或是清白美麗。
可這樣的鳶嬪卻不得聖恩。
芳芸壓低聲笑道“您看這李家成意現下哪還有半點天命女的模樣啊。”
見李成意也離開宋玉才邁開腿,宋玉微微抬起右手盯着手指因常年刺繡而生出的薄繭哼笑“你怎知她往後不可翻盤?她與我一般大,這般便已十九都能壓下旁的年輕的秀女入宮,且身後還靠着李家。”
“小主,記得當年皇上還是郴王時和李答應的關係極好。”芳芸此言像是往死水裏扔了快石頭,驚起了片漣漪。
瞧着宋玉的神色暗然芳芸又道“小主那時剛回侍郎府,自是不知,可這事在京都望門的私底下可是傳得沸沸揚揚的,當年大家都以為李家成意會嫁給皇上呢。”
這事宋玉倒是不知,卻非芳芸說的剛回侍郎府,而是宋玉十六歲被接回侍郎府時也鬧的沸沸揚揚的,京城的貴女們都知宋玉是個吏部侍郎和一個做綉娘的外室生的,沒人看的上宋玉,自然無人同宋玉說這些。
怪不得今日賢妃見到李成意時眼眸閃爍,倒是為難純良的賢妃了,可若皇上對李成意還有情的話李成意便不會捱到十九歲才進宮,更不會是因選秀才進宮,但這李成意瞧着也不像是對皇上無情的樣子啊,否則怎得願進宮做個答應呢。
宋玉笑,“這宮中,怕是有好戲看嘍。”
留碧宮地偏,所以只宋玉一位妃嬪住着,也沒有主位。宋玉好遠就瞧見了在留碧宮大門口東張西望的陸尚行。
宋玉走進些見陸尚行一手背在身後,下巴便向他那隻手的方向抬了抬問:“你那手上是甚?”
陸尚行獻寶般把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來,宋玉才見他手上的是一把開的極好的海棠花。
陸尚行湊經眨眼笑道:“我今日往御花園過見着海棠開的旺便折了些回來,想着趁小主不在宮裏時擺在小主屋裏,這樣小主回來便看着舒心。”
芳芸打趣,“小陸子可真會哄人開心。”
“芳芸姐姐說哪門子話,哄小主開心是我的本分。”陸尚行笑起來好看極了,漂亮的眼睛彎起來,牙齒白的晃眼睛。
芳芸噗嗤一聲笑,“你可別笑了,你笑起來可要把這海棠比過去了。”
陸尚行還在笑,還把手中的花舉高,“哪能啊,明明是小主把花兒比過去了。”
“好了。”宋玉耳朵都熱了,邊抬腿走進留碧宮邊拿過了陸尚行手裏的花遞給芳芸“越說越不着調了,快去把花兒擺我屋裏。”
又側頭看了一眼陸尚行,這般的少年郎,不卑躬屈膝不彎腰諂媚,可哄人的功夫卻是一等一,
若是家族未經大變現下該長成什麼模樣?
恐怕愛慕他的姑娘該從揚州排到京都了吧。
芳芸接過花往主屋走去。
芳芸是吏部侍郎府里的丫鬟,宋玉剛回吏部侍郎府芳芸便服侍在側,來了皇宮后宋玉不受寵,宮裏除了芳芸和陸尚行就只有三個粗使丫鬟。
數來,這碧玉偏殿裏,除了陸尚行全是些心高的,所以宋玉待陸尚行也額外親厚些。
宋玉環顧了眼狹小的碧玉宮。
也不是一直要住在這的。
宋玉往前殿走去,又不自覺的摸着手指上的薄繭,想起自己快一月未拿過針線了,“好些日子沒見着你的字畫兒了,這番日子我都不知該綉些什麼了。”
陸尚行又把他那一口白牙露了出來“小主莫急,小主過兩日便要過生辰了,我可攢了好大勁給您做了副畫兒呢,您一定歡喜!”
陸尚行的字寫的好看,畫也畫的好看的不得了,宋玉有一日碰巧見着了他的畫,便照着秀了副圖,此後陸尚行每每畫了畫兒寫了字兒就都拿給宋玉,請宋玉綉,宋玉也閑便順着他綉了,到了後來竟演變成宋玉除了綉陸尚行的字畫便不知綉什麼了。
宋玉側過身子盯着陸尚行,狐疑問:“你莫不是偷懶框我?”
陸尚行也不怕,歪着頭繼續笑說“小主等生辰那天便知道我框了你否。”
不知陸尚行何時長得這般高了,與他這樣近的對立站竟是把陽光都擋了去,宋玉有些惱,瞪了瞪眼睛只留下一句“若是我不歡喜便有的你好看!”便大步往前殿去了,留下陸尚行在原地摸不着頭腦。
小主的脾性何時這麼怪了?
夜裏,宋玉坐在塌邊,一室的燭火照的屋裏亮堂堂的,宋玉撐着頭靠在床柱子上,看着這些搖擺不定的燭火不由得勾起唇,賢妃良善,對待無寵低微的嬪妃總是照顧些,故雖無寵,可用度還是夠的,在侍郎府的那一年是萬萬敵不過現在的,更別提和袁氏住在租的屋子裏時了,那時自己根本連油燈蠟燭都未見過。
宋玉看着這燭火晃的越發厲害,頭開始昏沉,不一會便靠着床柱子睡去了。
次日宋玉醒來后發現自己端端正正的躺在床上,褥子也蓋的嚴實,莫約是陸尚行夜裏來過了。
宋玉夜裏做了夢,夢見袁氏了,袁氏喜滋滋的問她宋長霄如今認了她否,問她現在過得富貴否,后又板著臉說自己要好好為自己謀算,萬不能落得同她一般的下場。
吏部侍郎宋長霄剛剛認識宋玉的娘袁氏時也寵愛她,可宋長霄的嫡妻王氏厲害的很,王氏母家是金陵巡撫,而袁氏只是個綉娘,還是個一頭扎進虛無的情愛里的蠢綉娘。
一頭扎進情愛里當然沒錯,錯就錯在袁氏以為這種虛無的玩意可以讓她一生都富足無憂。
袁氏初初懷上宋玉時宋長霄給袁氏在京郊買了坐宅子,還許諾袁氏待袁氏把尚在肚子裏的宋玉生下后便接她進侍郎府,袁氏喜得不得了,什麼也顧不得了,更是沒顧上這宅子的房契宋長霄都沒給她。
袁氏在市井長大,身上一股子市井潑婦氣不比高門貴女們通身的傲氣與才情,宋長霄沒多久就厭了,也不再來了,就連生宋玉時都沒來打個轉,更是連個接生婆都沒給找,還是宅子裏的嬤嬤憑着自己生了幾個孩子的經驗自己給袁氏接生。
普通人到了這會兒也該懂了,不去生事好好的住在這宅子裏也沒什麼的,左右這宅子裏下人的月錢也是侍郎府里的人發,再不濟人家不准她住她就是隨隨便便從這宅子順些擺件去當了也能過幾些好日子了。
可偏偏袁氏不是普通人,她還沒出月子就抱着小小一點的宋玉去了侍郎府,嚷嚷着要宋長霄出來看看女兒,這回可惹着王氏了,王氏也剛剛生下嫡女沒幾日,原就知道宋長霄在外頭還有幾個小的,本沒打算怎麼樣的,可人家都這都打到家門口了,還抱了個女兒!
還比自己的女兒長了幾天去!
宋長霄有四個兒子,除了王氏生的大兒子其餘三個便都是妾室們生的,獨獨沒有女兒,王氏前幾天才生了個女兒。
大啟國以長為尊以嫡為傲,王氏便想着自己的女兒為宋長霄唯一的女兒,自然是長,又是嫡出,就該千嬌萬寵的養着,誰料到這外室生也生了個女兒,偏偏還比自幾的大了幾天佔了個長字去。
王氏撇頭看了眼剛出世沒幾天的女兒,小小的粉粉的,這才是宋家的女兒!外頭那個算什麼,便是個庶女都是不算的,只能算個野東西,思及此王氏當即便讓人把袁氏丟遠些,袁氏不服,每日每日的來給王氏添堵,來丟自己的麵皮,直到宋長霄的小廝把京郊宅子的房契送到王氏手裏,王氏捏着房契冷笑,當即就讓人把袁氏母女趕出京郊的宅子,袁氏足足鬧了小一月才認命,帶着宋玉租憑了間小房間。
袁氏還未完全死心,仍是讓宋玉姓宋,逢人便說宋玉是吏部侍郎家大女兒。
袁氏什麼都不會,獨獨刺繡是把好手,想着自己就是因刺繡好才在宋長霄面前露了臉,又看看自家女兒不算出色的麵皮咬着牙教宋玉刺繡,才三歲多的小姑娘日日拿着針在舊布上穿來穿去,把手指上扎滿了小洞也不敢哭,哭了袁氏就會生氣會瞪着眼睛罵宋玉是個沒用的東西,專門生來拖累她的,可有時睡的半夢半醒時又能感覺到袁氏捧着她小小的手,小心翼翼的摸着她手指上的血洞抽泣,“娘也疼你,小玉忍一忍,等你爹爹來接你,你總要有一技傍身,等娘不在了你才能自己等你爹爹。”
宋玉有時還能感覺到袁氏的眼淚掉在自己的手心裏。
宋玉十三歲時袁氏便病的起不來床了,其實袁氏的身子一直不好,生下宋玉時沒做足月子,又身無分文的被趕出宅子。
後來一邊看護宋玉一邊綉些小玩意拿出去賣才得以生存,其實就是靠着要養活宋玉的這一股子氣才撐了這些年,眼見着宋玉越長越大,手上的活也越做越好,才泄了這股子氣。
袁氏在床上躺了兩年,宋玉不能去綉紡里做事,去了綉紡里就無人照料袁氏了,宋玉只能拚命的綉些圖拿出去買,像袁氏當年為著養活她一樣。
宋玉還記得那天下午,袁氏的精神特別的好,一直和宋玉說個不停,說還沒生下宋玉時過的快活日子,說自己無父無母長大有多難,說宋玉的針線還有精進的地方,說了好多好多。
臨了還是拽住宋玉的手說“小玉,你爹爹興許過不了多久就來接你了,你到時候回了侍郎府可莫要丟了我的臉面。”
宋玉急切的想甩開她的手朝罵醒她,告訴她宋大人不會來!永遠都不會,你這麼十幾年白等了!你白白給他生了個女兒!白白的把他的不要女兒拉扯大!
宋玉抹了把眼淚,到嘴的話卻成了“好,女兒曉得了。”
這個女人從不說對自己的愛,但不管多難,不管受多少口舌是非也執把自己養大。
袁氏抬起手摸宋玉的臉“小玉,你萬萬要學會為自己謀算。”
這是袁氏說的最後一句話,只這一句話宋玉便覺得這些年的怨這些年的苦便統統煙消雲散了。
“女兒曉得了”宋玉接住袁氏滑落的手,只木木的重複這一句話,片刻又撲倒在袁氏溫熱的身子上嚎啕大哭,嘴裏還含糊不清的喊着娘。
袁氏死時的那句“你爹爹過不了多久就來接你了”沒多久就靈驗了,袁氏死後半年宋長霄便敲鑼打鼓的親自來接宋玉回侍郎府,宋長霄一見到宋玉便嗚咽着喊女兒女兒,離得遠些的人看着就像是思女過度的老父親,可宋玉離得近,把宋長霄眼裏得厭煩不奈看的一清二楚。
宋玉一隻腳剛剛踩進侍郎府宋長霄便變了臉色,用力甩甩袖子看也不願看宋玉一眼直衝沖的往裏走。
後來宋玉才曉得因袁氏生前逢人便說宋玉是吏部侍郎家的大女兒,這話傳到了工部尚書劉大人耳里,劉大人與宋長霄積怨已久,正想借這事摻宋長霄個棄女之罪,可惜走漏了風聲,聽到了風聲的宋長霄立馬派人打探宋玉的住處,大張旗鼓的把宋玉接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