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番外五

從教研室出來的時候,天已經近乎全黑,路燈暖橘色的燈光下,反射着石磚路的濕漉漉。

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下過了一場雨。

葉開出來時,身邊還跟了一個低一屆的韓國學妹。導師是個著名的工作狂魔,以絕對的嚴苛聞名於留學生圈,但面對喜歡的學生也難免雙標。譬如說,同樣是道別,對學妹李照熙冷淡而不苟言笑,言畢還要再鞭撻兩句調研模型的不精準,但對葉開倒是和顏悅色。

李照熙抱着書跟在葉開身邊,稍落後一點點的距離。等走得夠遠了,她才用英文小聲說:“老闆對你偏心。”

葉開便安慰她,剛來那幾個月他也沒少被鞭笞。

李照熙順勢說:“但是Leslie你真的好厲害的,我有好多問題想請教,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一起吃個飯?我們可以邊吃邊聊。”

葉開不好約,李照熙一邊說,一邊眼神落在他摘了手套的左手無名指上,那裏有一枚婚戒。

葉開看了眼時間,還早。

俱樂部的bar永遠擠滿了精力旺盛的學生,打桌球拼酒談戀愛和爭辯論議題的擠在一起,有時候討論得激烈了,旁邊拎着酒瓶的誰便有可能加入提點兩句,甚至句句在理。不算亮堂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奇妙的生態活力。

李照熙第一次約到葉開,加上喝了一點酒,話便有點收不住閘,等出來時已經過了九點。

道路兩旁的積雪化了一半,又下了雨,臟而濕滑。李照熙走了兩步,腳步一個打滑,條件反射地抓住了葉開的手臂。

葉開扶了她一把,垂眼看到她腳上的羊皮高跟長筒靴。

“剛買的,忘記貼底了……”李照熙可憐兮兮地說。

“叫車吧。”葉開笑了笑,確定她站穩后抽回了手。

李照熙撩了撩頭髮,微低頭說:“其實我就住在你那個街區。”

步行十五分鐘的距離。

李照熙看着他的眼睛建議:“不然……就走回去吧?”

在暗夜和路燈下,她的眼睛非常動人,尤其是直視誰的時候。但話未說完,她卻自己轉開了視線,不止是因為遇見了一雙更漂亮的眼睛,更在於那雙眼睛裏寬容的鋒利。好像什麼都看透,但又不說。這種紳士令人絕望,李照熙轉開眼神時心裏想,難怪那麼多人折戟沉沙。

相比於bar里的熱烈,她的興緻顯然低落了不少。

軟皮鞋跟的落地聲一聲一聲鍥進沉默里。

“我以前走路也經常莫名其妙摔一跤。”

“啊?”李照熙半張嘴,不敢置信的樣子,眼裏有驚喜,因為葉開居然主動搭腔。她看着葉開:“可是我想不到你摔跤的樣子。”

葉開低頭笑了一下:“每次快摔的時候,都會剛好被扶住。”

李照熙有點酸地說:“你說的那個人一定跟你很熟。”

“是我的愛人。”

愛人的稱呼端莊鄭重,李照熙哽住,尷尬地張了張嘴,算是笑過。半晌,她低語:“原來你真的結婚了。”

“你以為是假的?”

“我們都以為是假的。”

葉開失笑:“我有這麼無聊嗎?”

一公里不到的路經不住聊。李照熙還沒來得及多問幾句,一棟白色的高級公寓樓已經出現在視野里。

“你住在這裏對不對?”

葉開兩手抄在大衣口袋裏,點點頭。

“其實我經常看到你走在我前面,不過有時候你也會騎車超過我。”

走路的時候,他的步履節奏從容,上午九點的光線從奶油白的樓角轉過,剛好籠罩在他身上。

騎車的時候就不同,“刷”的一聲,重心向內側壓低,速度很快連剎車都不捏地拐過,面無表情的臉上寫滿了淡漠煩躁的“shit”。

葉開笑了一聲:“見笑了。”

那種時候前天晚上多半不是開會到半夜就是跟陳又涵胡聊。

經過公寓大門時腳步未停,李照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因為她每天經過時,都會下意識地看一眼葉開會不會忽然從那裏轉出來。

豪華公寓的旋轉門不停歇,連燈光都像酒店大堂一樣輝煌。在高大的大理石立柱上雕刻着雅緻的since1969,這是李照熙有一次特意靠近時注意到的細節,不過現在那邊站了一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微微倚着牆,指間夾了一根煙。

再往前步行五分鐘,就到了她的住處。雖然在同一個街區,但比起來,她的公寓顯然要接地氣許多,也更受學生青睞,不長的林蔭道旁竟然三三兩兩地站滿了約會結束的情侶。

李照熙握緊了懷裏英文教材的書脊,隨意地說:“要不要上去喝一杯?”

葉開搖了搖頭,笑意雖然有,但疏離感更多:“不了。”

“Leslie,”在他轉身要走的瞬間,李照熙再度叫住他,“但是今天那個問題我還沒有搞明白,或許……你接下來幾天有時間嗎?”

葉開揚起手機:“沒關係,我每天都會查看郵件。”

他說的含蓄,連讓人尷尬的餘地都沒有。李照熙怔然,勉強在唇角堆起一個笑:“好吧,我回去就把問題整理一下。”

回程不過幾分鐘,竟然又下起了雨。

很細的雨絲,斜斜打在臉上像針刺一樣冰冷。他剛來的那年最難熬的就是冬天,簡直見了鬼了,怎麼會這麼冷?跟雪山和滑雪場的冷都不是一種體感。相比之下,寧市那種沒有冬天的城市宛如天堂。

現在反倒略微學會了享受這種雨水與冰雪夾雜的剔骨寒冷。

沒有帶傘,葉開仍是從從容容地走着,從兜里摸出煙盒。只剩下最後一支。他熟練地點起,將軟殼煙盒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走到公寓門口時剛好抽到頭,他夾着短短的煙尾,吁出最後一口后一怔,驀地笑了起來。

透過夜色下蒼白的煙霧,他看到陳又涵倚牆而立。

一絲不苟的西裝三件套,不知道的以為他來開會的。

幾步路的距離被迅速跑過,葉開單手抱住他,左手順勢在煙灰缸上熄滅了煙,笑聲輕喘在陳又涵耳側。

“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他和陳又涵差不多兩三周見一次,忙起來的話,隔了一個月見不上也是有的。只是他上周才來過,怎麼算都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美國。

“開會?”葉開猜測,不等陳又涵回答,他又問:“等了多久?怎麼不給我發信息?”

陳又涵沒說話,只是一味地垂眸看着他,就着寂寥的夜色和從旋轉門中透出的明亮餘光。

他在這裏等了將近兩個小時,但並不打算說。

葉開猜他多半不會這麼巧剛好在這幾分鐘內到達,故意戲謔地問:“都看見我走過去了也不叫我啊。”

陳又涵慢條斯理地摘下羊皮手套。

波士頓的冬天能凍死人。灼熱的掌心貼上葉開冰冷的下頜,他慵懶地說:“我想看看你送完女同學還會不會回家。”

指腹壓着他的下唇唇瓣。

葉開垂眸,講話呵出的輕霧很散地消散,“說不定。”

陳又涵輕笑了一聲,終於把他整個擁進懷裏,下巴搭着他的頸窩。

“只是想你了。”

·

電梯上行,到九樓,叮聲後門開,鋥光瓦亮的雕花鏡面牆映照出兩個擁吻在一起的男人。休旅包被扔在腳邊,緊緊環在頸后的手一隻光着,在急切地脫另一隻手的手套。

手套摘下的瞬間便拿不住似的地掉在了地上,葉開用一雙溫熱纖長的手撫着陳又涵的後腦,五指深深地插入發間。

梯門等了五秒后徐徐合攏,再度下沉。

九樓走廊依然空曠無人。

陳又涵一邊吻着一邊去脫他的外套,葉開配合得抬臂。羊絨大衣剪裁合身,肩上掛着裝了電腦的書包。肩帶卡在一半,半晌,陳又涵退後一步,氣息紊亂地笑着罵了句“操。”

葉開也笑,看着他,氣喘吁吁,黑亮的瞳孔里倒映着陳又涵沐浴着暖色光輝的身影。

陳又涵重新把他擁入懷裏,這次溫柔許多,輕輕啄吻他的唇角,一隻手幫他整理着頭髮。

“又下去了。”葉開看着顯示屏上不斷減小的數字。

陳又涵紳士地背鍋:“怪我。”

這次下到了負二停車場,有業主進來,看他們兩人面向梯門站立,人模狗樣一臉正經。

瞿嘉安排的王阿姨每天固定時間上門做飯整理家務,其餘時間絕不打擾。葉開邊脫下大衣扔到沙發上邊問:“餓嗎?冰箱裏有宵夜。”

陳又涵看着他,似笑非笑地不說話。

葉開堅持了兩秒,撲上去不裝了:“我要吃海鮮面!”

陳又涵笑出聲,一邊挽起袖子走向冰箱,一邊問:“真這麼難吃,不如讓瞿嘉給你換一個,或者我給你另外再請一個廚師。”

葉開從後面抱住他,陪他一起看着冰箱裏的食材,說:“那怎麼行,auntwang雖然手藝不怎麼樣,但工作還是很認真的……”而且她對自己的工作有一種捍衛領地般的緊張,絕不允許別人染指。如果葉開額外請人做飯,這位六十歲的老阿姨可能會傷心得掉眼淚。

“自己學一下真是難死你了。”陳又涵從冰箱裏依次取出食材。

海鮮都是當天現買現處理的,黑虎蝦肉質滑嫩緊實,白貝青口吊湯,青紅椒切細絲,葉開跟在旁邊亦步亦趨,委屈地說:“試了三次就驚動了三次火警,你饒了我吧。”

他在國內上學的時候吃外賣坐地鐵過得隨意輕鬆,一到美國便立刻打回了矜貴少爺的原型。最開始在五星酒店長期包套房,住了一個月後終於被每天變着花樣但酒店味萬變不離其宗的料理給逼到崩潰。王阿姨雖然還有待改善,但至少願意進步。她戴着老花鏡的雙眼常常從後面仔細考究這位少爺咀嚼下咽的每一道微表情,以揣摩過於客氣的他究竟是真正喜歡什麼。

“上次給王姨寫了十幾張食譜,她怎麼沒學?”

“學了,她不甘示弱,覺得你的手藝還有待改進,所以次次都要發揮創新精神。”

陳又涵笑得差點切到手指,命令他:“站好。”又說,“難怪每次都不太歡迎我。”

“哪有。”葉開臉貼着他的背小聲說,“明明是因為是你每次一來我就會生病……”

王阿姨擔任管家的第二天陳又涵就來了。她留下了一個乾乾淨淨整整潔潔的屋子,離開時用古板的目光探究這位生客,注意到他們戴着同一款戒指后,心裏已經做好了悅納這位“VP”的準備,結果第二天在看到亂七八糟的卧室和莫名其妙被移位的洗衣機后心態便徹底崩了。

這位老阿姨在整理床鋪時臉都是紅的。

她有房卡,第三天上門時又聽到了不該聽到的動靜。是緊閉的卧室門被撞得發出輕重不一的響聲。

從此以後,她算陳又涵上門的日子比年輕時記大姨媽還要嚴謹。

“自己賴床也怪我?”陳又涵拆穿他。

葉開被噎了一下,生氣地說:“不是你我也不會起不來。”

李照熙看到的他無數個臉上寫滿“shit”的清晨,有一半大概拜他所賜。

陳又涵對此稍微有點印象。

或者說印象深刻。

那一次真正是到波士頓做商務洽談,來得意外,但到底也沒妨礙回了他下榻的酒店亂搞。第二天葉開要跟導師做presentation,一邊滿口“shit十點半了!”一邊從床上一躍而下滿屋子找衣服。

陳又涵當時光着上身坐在床上,笑得扶住了額,被葉開反手扔了個抱枕。

“笑屁啊!”葉開也跟着笑,一邊笑一邊罵:“滾!”

陳又涵舉起手,忍住笑投降:“我認錯。”

邊掀開被子下床,幫他東一樣西一樣地撿東西。

打印好的講義散落得滿地都是,那是因為昨天進門沒來得及放東西就吻在了一起。

大衣在玄關,西裝在客廳,馬甲半懸在椅背,襯衫在床尾皺成一團,褲子不翼而飛了,最後才發現是跑到了窗帘後面。

還差領帶。

躁得上火地把酒店套房掀了個底朝天,結果在沙發底下找到了。葉開拎着被綁成死結的領帶崩潰:“陳又涵!”

昨晚上被頂得缺氧,根本不知道他是抓了什麼來縛住了自己的雙眼。

……禽獸不如的混蛋沒資格被叫“又涵哥哥”!

陳又涵欲蓋彌彰低咳一聲,一疊聲哄道:“別急別急別急——冷靜——我有,我現在就找給你好不好?我靠——你下手輕點!”

最後胡亂找了條差不多沒那麼離譜的繫上,葉開風風火火地捲起資料抱起電腦拎起書包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勻出手勾上鞋後跟。

砰!的一聲,卧房門被摔得震天響。

過了兩秒又一陣風地擰開門跑了回來。

陳又涵以為他忘了什麼,然而葉開只是撞進他懷裏重重地親了他一口——

“早安吻!”扔下一句話又跑了。

“都他媽快十一點了。”陳又涵慢悠悠說。

葉開的聲音從客廳迅速向玄關門廳消散,“brunchkiss!”

·

鍋里濃湯翻滾,陳又涵從回憶里回過神來。他比葉開還討厭冬天,但不知道為什麼,總在冬天更頻繁地來看他。

海鮮面出鍋,蒸騰的熱氣飄着濃郁的鮮香。

兩人在餐枱相對而坐,葉開抬眸看了窗外一眼。

濃墨重彩的夜空被窗戶透出的燈光暈出一抹暖黃,在這片暖暖的黃色中,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

“又涵哥哥,下雪了。”

※※※※※※※※※※※※※※※※※※※※

晚上睡得深沉的時候,葉開彷彿感到有人撫住了他的下頜,繼而嘴唇上被輕柔地吻了吻。

他被擁進一個滾燙的懷裏,窗外飄雪不停,夢裏他想,波士頓的冬天也沒那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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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竹馬是渣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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