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縫隙
來的時候傾盆大雨,回去的時候也沒好到哪兒去。濛濛的細雨把市近郊的山野塗抹成霧茫茫的一片,青色的稻田和椰林一直蜿蜒到遠處起伏的山腳下。
葉開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靠窗,陳又涵在他斜前方一排,還是抱臂架腿一副生人勿進的樣子,耳機摘了半邊,聽着靠窗那邊籃球隊隊長的八卦。青訓結束的對抗賽,天翼血虐十二中,四節全都壓着對方打,前兩節對方還各種垃圾話,到後面根本就已經被打自閉了。
陳又涵傷沒好,只打了前半場,但也不妨礙狂砍二十五分的漂亮戰績。陳飛一打電話來狂罵他把對方踹到器官受損,他掏掏耳朵,輕飄飄說自己拿了青訓MVP,陳飛一在電話那端平板地繃著唇,耐不住還是笑了一點出來,但還沒完全笑開,陳又涵又說:“……因為打架被取消了。”
陳飛一:“……”
車子轉彎,聽到輕微的一聲“咚”。
陳又涵回頭看,葉開睡著了,因為車子過彎的慣性,腦袋撞到了玻璃上。
他收回眼神,繼續心不在焉地聽隊長敷衍。
從市郊回天翼需要走半小時的山道,葉開歪着腦袋倚着窗,車子轉一個彎、超一次車,就會撞得發出一聲響。不重,大概也不能算疼,但陳又涵終於忍無可忍。隊長話講到一半,看到他們隊明星球員、無冕MVP、GC集團公子哥陳大少突然起身,在他滿頭霧水的注視中走到葉開身邊冷冷地坐了下來。
新的轉彎來臨,陳又涵把手繞過葉開頸后,及時地墊在了冷冰冰的起了霧氣的玻璃上。
隊長一時之間覺得牙有點酸,表情豐富地“嘶”了一聲,被陳又涵很兇地以眼神警告。凶也凶得不像樣,莫名失笑,乾脆不理隊長,目光落在了葉開閉着的眼睫上。
葉開後半程睡得香甜安穩,等醒來時已進市區。車上空調打得低,困頓回神,發現自己身上披了件寬大的運動外套,黑紅配色,是籃球隊的。他微怔,扭頭抬眸,意識到自己是睡在陳又涵的懷裏。對方一隻手枕在他腦後圈着他,外套脫了全給他披着,自己只穿一件短袖白T。風口正對着他的胳膊,把袖口吹得微微拂動。
陳又涵不知不覺也睡著了。
手在他胳膊上輕輕握了握,很冰。他伸長手臂,想要幫他把出風口關掉,不想這麼小的動靜也驚醒了陳又涵。一隻比他更長的胳膊輕而易舉地撥動風口方向。
葉開回頭,低聲說:“吵醒你了。”
車裏很安靜,陳又涵低頭咳了一聲,想要抽回自己圈着他的那隻手。
葉開抵上椅背,故意問:“你抱我幹什麼?”
陳又涵冷漠嘴硬:“我沒有。”
沒有個屁,手被壓着抽不出來,案發現場鐵板釘釘。
葉開慢條斯理地抖落開他的外套,把兩隻胳膊套進袖筒,拎起領口嗅了嗅,是陳又涵混合著香水的體味,有點陌生,但依然好聞。
陳又涵被他這個動作激得心跳漏了一拍,耳尖都泛紅了,慌神口不擇言:“你聞屁啊,昨天剛洗!”
葉開抿着的唇角上揚,有點得寸進尺的那種小得意,小小聲問:“又涵哥哥,你怎麼這麼隨便,不是男朋友怎麼能亂抱?”
真好意思提,真真假假的吻都接過幾次了。陳又涵揣在兜里的手握成拳忍了又忍,壓低聲音怒吼:“真的沒抱你!”
葉開捉住他圈着自己的那隻手:“那你在幹什麼?”
陳又涵很兇地說:“睡覺就睡覺,一直撞玻璃煩不煩?!”
葉開被凶得茫然,眼神一錯,看到窗戶水汽被蹭去一塊的印記,像手的形狀。他明白了,膝蓋輕撞陳又涵:“你心疼啊?”
陳又涵被他撩得心口冒火,一伸手捂住了他那張不知道哪學來一套一套又一套的嘴,“閉嘴。”
葉開果然閉嘴,往他肩上一靠,反手抱住陳又涵的後腦往下輕壓,聲音從指縫裏混着絲絲冷氣飄入陳又涵的耳中:“好的,男朋友。”
到了學校,集訓隊員下大巴提行李原地解散。還在暑假,偌大的校園並沒什麼人影,只有一些遊客拿着不知道哪裏搞來的攻略小冊子來民國舊址打卡。運動休旅包被陳又涵拎着反手搭在肩上,他三兩步下車,逕自出校門。停車場沒看到寶馬7系的身影,料想陳家並沒有派人來接。
葉開跟上陳又涵的腳步,陳又涵裝酷不理他,大步流星走得飛快。路過街邊小賣部,葉開停下買冰棍,挑了幾秒,覺得那個印着棕熊的俄羅斯牛奶冰磚可能好吃,便掏錢買了兩塊。
腳在台階上只踩了一半,身體從遮陽篷下后傾,葉開看到陳又涵停在不遠處的綠蔭道旁,在打電話。
他低頭在冰櫃裏揀出兩塊冰磚,從小賣部老闆的角度,分明看到他嘴角上揚,莫名其妙便笑了笑。
葉開接過找零,邊想,少年又涵哥哥怎麼這麼高傲又可愛?跑得飛快,等人不見了又要停下來等。
他慢悠悠地靠近,冰磚貼上陳又涵后腰。
“我操。”陳又涵蹙眉罵髒話。
“請你吃冰。”葉開遞給他。
“……我謝謝你了!”
葉開撕開包裝紙,瞳仁黑而圓的眼睛略微仰視陳又涵,從陳又涵的角度看,像小時候去肯雅Safari時看到的一頭小鹿。那頭鹿受了傷,匍匐在長長的草叢間哀哀叫喚,被一頭年輕的獅子開膛破肚。司機說,這是那頭獅子第一次離開族群單獨狩獵。
“回家?”葉開咬下一角冰磚。
見陳又涵不說話,他熱心建議:“我幫你寫暑假作業啊。”
沒有任何一個學渣可以拒絕這個令人心動的提議,陳又涵冷硬的表情果然有了微妙的動容。
葉開嘴角微翹:“我是你男朋友了,你有什麼題都可以請教我。”
陳又涵一哂:“臉皮挺厚。”
葉開流暢地回:“那你反駁啊。”
陳又涵明顯被噎了一下,嘴唇動了動。葉開盯着他,一邊好整以暇地又咬了口奶磚。……這是年輕的獅子第一次離開族群單獨狩獵,但是顯然,他被逗得失去了章法。
半晌,陳又涵高冷地丟下一句:“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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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在思源路的位置比葉家稍靠下,後來轉賣給了一位香港富商。出租車在大門外停下,陳又涵扔下錢,懶得等司機找錢的磨嘰勁兒,扔了句“不用找了”就進了門。綠茵坪寬得可以跑馬,沒走兩步,汪得一聲狗叫,一條阿拉斯加以脫韁的速度沖兩人狂奔而來,一身棕色毛髮在風中威風凜凜。
葉開以為是獵獵,但歲數對不上。
陳又涵吹了一聲口哨,蹲下身抱住狗,在它頸後用力揉了揉,叫道:“開開。”
葉開一瞬間瞪大了眼睛——靠,陳又涵,你他媽趁我小不懂事給狗取我的名字?!長大后還隻字不提?!
陳又涵又擼了會兒狗才一拍腰腹把它放走。陳飛一站得老遠扔出一飛盤,喊:“宙斯!回來!”
葉開:“……”瞪着當事人怒道:“你好幼稚!”
陳又涵笑出聲:“幹嘛,別自作多情,我家隔壁小孩兒也叫葉開。”怕葉開不信,補充說:“真的。”
然後他就看到葉開嘴角微翹起,莫名其妙就笑了起來,看着心情很不錯。
“什麼鬼表情。”他吐槽。
“那你喜歡那個小孩兒嗎?”葉開問。
陳又涵一邊往前走一邊道:“喜歡啊。”
他回得不假思索,又很自然,甚至回頭看了他一眼,說:“小開很可愛的。”
葉開愣在午後四點的風裏,心臟酸酸麻麻的,一句喜歡竟比得上過去那些動聽的告白,彷彿被一種註定的宿命感擊中。
“你居然不嫌他煩。”
“他很乖,”回頭睨了葉開一眼,“不像你。”
“我也很乖。
“你乖屁。”
葉開胡言亂語:“說不定長大后他就成了我。”
陳又涵無語:“你放過他吧!”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頭仔細端詳葉開的臉,又伸出手遠遠地遮住他的眼睛:“別說,你跟葉瑾倒的確有點像。”
狐疑地問:“你跟葉家什麼關係?”隨後恍然大悟:“……葉叔叔在外面有私生子?”
葉開:“……”
真這樣的話葉征能被瞿嘉當場撕碎。
陳又涵果然自我否定道:“……不對,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應該已經被瞿嘉處理了。”
……葉開面無表情,心想倒是叫她一聲“瞿阿姨”啊!
陳又涵的心思沒在這八卦上停留,揚聲道:“可惜他們家去溫哥華了,否則可以帶你去看看小開。他們家養了一隻小柯基,你覺得小開能跑過柯基嗎?”
葉開慘不忍睹地只手捂臉……媽的。
走進屋內,和陳飛一打了個照面。年輕了十幾年的陳伯伯讓葉開有點不適應。父子之間三分像,陳飛一不能說是很英俊,但那種氣度讓人不敢直視。葉開乖巧叫人:“陳叔叔好。”
陳又涵不常帶同學回家,陳飛一手裏握着宙斯叼回來的飛盤,不動聲色地在葉開臉上掃過,而後才展顏一笑:“你好。”
上樓梯,葉開跟在後面自顧自低語:“陳伯伯年輕時也是英俊的。”
陳又涵聽到了,“也是”就很耐人尋味。他清了清嗓子,“想誇我帥倒也不用這麼迂迴。”
葉開嘀咕:“自戀。”
房門被關上的瞬間,天旋地轉,他被陳又涵壓在門板上。陳又涵只手撐在他耳側,吐息灼熱:“我自戀?沒這張臉,你也不會對我窮追不捨。”
葉開看着他湊得很近的臉,英俊的眉目前所未有地鮮明。十幾年後的陳又涵倜儻紳士,現在的他桀驁不馴。隔着時光,兩張臉在他眼前重疊,如果——如果他真的跟陳又涵同齡,命運會有什麼不同?千言萬語揣透不盡海海可能,但總而言之……他仍會愛他。
葉開的目光很輕,陳又涵明明知道他的眼前只有自己,但那種令他無力的虛浮感再度浮現,彷彿……他的眼神透過他,又看向了別的什麼人。他心口沒來由地一慌,出聲道:“別看了。”
葉開回神,陳又涵卻已經放過了他。
他的書房和葉開的完全不一樣,擺滿了各種籃球賽的獎盃,牆上相框裏掛的是NBA明星球衣,有整整一柜子都是各種親筆簽名的籃球,唱片cd塞滿了書架。書桌倒是整潔,教材和練習冊整整齊齊碼在一角。葉開翻開最上面的數學暑假作業……行,新得連名字都沒寫。
陳又涵打開電腦登陸郵箱,把官攝的青訓照片下載下來,挑了幾張,拷U盤裏扔給管家讓她找人去洗。做完這件事,他反手脫掉T恤準備去洗澡,脫一半意識到屋子裏有人。
葉開看着他肌理漂亮的腰腹,吹了聲口哨:“身材不錯。”
陳又涵放下衣擺,兇巴巴地擰眉:“你——”
你什麼你,罵他不矜持根本沒有殺傷力,他煩躁地豎起手指指着葉開,命令道:“把眼睛閉上!”
葉開噗地笑了一聲。他反坐在椅子上,兩肘搭着椅背,在笑聲中闔上了眼睛,微仰着下巴說:“好吧。”
尾音上挑,有點輕快,有點可愛。
午後的光線從右側的窗戶投射在他臉上,挺直的鼻樑和上翹的鼻尖被照得如暖玉般透明。陳又涵看着他勾起的唇角,心裏靜了兩秒,沒有做過多的思想鬥爭,輕輕走過去,低頭在葉開嘴角親了一下。
那一下飛快,可能用“親”都太過隆重,但陳又涵卻兀自心跳漏拍。在被葉開睜開雙眼抓住手腕的瞬間,心率更是瘋狂地加快。
葉開扣着他的手腕,雙眸自下而上專註地看向他,低聲問:“跑什麼。”
這句話不知道哪裏不對勁,陳又涵扣住他的後腦兇狠地吻了上去。椅子腿在實木地板上發齣劇烈的刮擦聲,繼而往前一滑失去平衡。葉開心口一提,被封住的唇“唔”了一聲,連人帶椅子摔到了地上。他的後背墊着陳又涵的手掌,兩手環着陳又涵的脖子抓着他頸后的T恤衣領。兩人視線相觸,陳又涵靜靜喘了兩口,跪在他身邊重新吻了上去。這一次更蠻橫,葉開被吻得喘不上氣。
浮光輕塵的房間裏,只有急促的喘息和接吻聲。
拽着領口的手用力,陳又涵配合地抬高手臂,寬鬆的T恤被輕而易舉扯下,葉開的手重新抱住他,手掌從他賁張的大臂肌群攀援到至肩背,又順着往下,摸到腹肌時感到他整個人都緊繃住了,繼而一把把他推開——
“靠,你他媽怎麼這麼熟練!”
葉開手搭額頭,不住地輕喘失笑。笑得陳又涵火大,火也不是正經火,是邪火。他捏住葉開的下巴重重地親了一口,繼而撿起衣服走向卧室。門被大力甩上,過了會兒,浴室響起水聲。陳又涵一個冷水澡洗了十五分鐘,出來時渾身冰涼。
一邊套衣服一邊走回書房,還沒進去就聽到裏面有交談聲。他以為是陳飛一閑得沒事上來找茬,推開門,卻看見杜唐和葉開坐在書桌前一起看着一本書。
葉開說:“拉美詩人里我喜歡聶魯達,他有充沛絕望的熱烈,不過從整個拉美文學的維度看,我可能還是更喜歡博爾赫斯。”
杜唐頷首:“你不像任何人,因為我愛你。”
葉開笑了一下:“《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隨後用西語吟出一句。
杜唐抬眸專註地看着他,問:“是西語?哪一句?”
“你是我貧瘠土地上最後的玫瑰。”
杜唐向來冷淡的神情顯然動容,他微怔后對葉開笑了笑:“很好的句子。”
這場對話像極了十幾年後在天翼校園裏的那一場。葉開垂眸,纖長的手指在書頁上翻過一頁:“還有一句我也很喜歡,”提起筆穩穩劃下一道橫線,“你是我每日的夢想。”
陳又涵抱臂倚着門框,面無表情地聽完整段交談,嘴角銜着點說不好的冷淡笑意,似乎有點自嘲。
還是杜唐先發現了他,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不是忘了?”
人是他約的,短訊還留着,到頭來一副“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裏”的意外。陳又涵花了兩秒回憶,想起的確和杜唐約好了集訓結束后名為講題實為抄作業的假期固定流程。
“真忘了。”陳又涵認錯,走進來的時候先看了杜唐一眼,目光掃向葉開,繼而又回到了杜唐身上。
“現在看來是不需要了。”
“那我先走了——”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兩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多餘的,是該走的那一個。
葉開扭頭看了杜唐一眼,又看向陳又涵,發現他一貫混不吝的臉上罕見的有一絲緊張和不自然。
杜唐是簡單的個性,人情練達但很直接。他看穿眼下的狀況,不等再說什麼便抄走攤在桌上的《拉美詩史》,啪地一合,對陳又涵告辭道:“欠我一頓飯。”
陳又涵失笑,搭住他肩膀:“我安排人送你?”
思源路不好打車,杜唐懶得跟他客氣,點點頭,腳步一抬又退了回來,看着陳又涵額角上淡淡的縫線印問:“傷怎麼樣了?”
“湊合。”
杜唐沒什麼表情地一哂:“不會留疤吧。”
陳又涵“嘖”一聲,抬手在他頸后不客氣地推了一把:“盼我點好行嗎!”
“幫我謝謝十二中籃球隊,畢竟我想打你很久了。”說完把硬封厚書啪地拍進陳又涵懷裏,“多讀點書,不用謝。”
陳又涵送他下樓,兩人身量相當,留給葉開一個站在一起很般配的背影。中性筆在指尖轉了一圈,又一圈,夾住,筆端在桌上輕敲,等陳又涵回來時,便看到葉開一張彷彿被欠債八百萬的黑臉。
近五百頁的書夾了自帶的深藍色絲帶書籤,陳又涵順手翻開,剛好是葉開劃了線的那一頁。
「你是我每日的夢想」
“誰是你每日的夢想?”他撐着桌角,將坐着的葉開逼在懷裏,居高臨下地盯着他。
椅子後撤,葉開站起身冷冷地懶得理他:“走了。”
陳又涵扣住他手腕。手掌很熱,掌心乾燥,握着他時讓人覺得舒服。他不說話,只是垂眸帶着點探究地看着葉開,半晌才問:“怎麼了?”
“你剛才緊張什麼?”葉開有點生氣地瞪他,“你怕他誤會我和你的關係?”
本來倒沒這麼生氣,話出口醋值卻要爆表了。他不由得想,陳又涵送他出門的那幾分鐘,是不是很認真地和杜唐解釋了什麼?譬如,今天根本是葉開自己要死皮賴臉地跟上來。
陳又涵很快地反駁:“沒有。”
“那你緊張什麼?”
陳又涵被他問住。
他緊張什麼?看到他和杜唐聊得有來有往很合拍的樣子,那一分鐘內心裏由微妙的不爽起端,最後竟演變成翻天倒海的佔有欲。他以為自己是怕杜唐喜歡上葉開。可是杜唐要走,他竟然沒有挽留。
葉開好聰明,果然問:“你怕他喜歡我?”
陳又涵不說話,葉開想了一下,試探地問:“……你怕我喜歡他?”
陳又涵被戳穿,鬆開他手腕冷酷到:“滾吧。”
葉開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緊繃的近乎冷硬的側臉線條,又看他不自在的眸光,最後目光回落,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扣着桌沿,心裏被一種難以描述的溫柔擊中。
他聲音放得很輕,用一種克制的、不敢過分欣喜的語氣說:“陳又涵,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這麼一問,陳又涵猛地回頭看他,臉色有點難看:“不喜歡你我為什麼會跟你接吻?”
葉開磕絆了一瞬,“你沒有說過。”
陳又涵不可思議,簡直被氣笑:“不喜歡你跟你幾次三番地接吻帶你回家被你張口閉口男朋友地撩我?”
“我以為……”
陳又涵打斷他:“你以為我一邊喜歡杜唐,一邊跟你逢場作戲?”
葉開目光一慌,“不是。”
陳又涵臉更黑,緊緊盯着葉開,一字一句:“是你在逢場作戲。”是問話,但堅硬的篤定分明佔了更多成分。
葉開看着他近乎受傷的目光,下意識地矢口否認:“我沒有。”
下頜線咬得很死,陳又涵眸底濃雲一片,聲音出口冰冷又似乎艱難:“你覺得我一邊喜歡杜唐一邊跟你這樣也沒關係,你不在乎,對嗎?”
葉開拚命搖頭,但陳又涵不信了。他忘了,他是抱着對未來的篤定來做夢的,因而總顯得遊刃有餘,可陳又涵一無所知。
他現在只是一個尋常的高中生,站在他喜歡的男孩子面前,小心翼翼地準備開展一段意料之外的愛情。
他把接吻和親密當作是夢裏的遊戲,但夢裏的陳又涵鄭重其事。
沉默的對峙間,管家徐姨叩響房門:“少爺。”
陳又涵深吸一口氣,“什麼事?”
徐姨沒進門,只遞出紙袋:“照片打印好了。”
陳又涵沒再看葉開,走到門口接過白色八寸信封袋,“謝謝。”返身回到書架前,抽出一本深色封皮的大開本相冊。
很眼熟,是當初他和陳又涵親自回海邊別墅取回來的那本。
相冊只填了半本,陳又涵面無表情地翻到新頁,將塑封了的相片一張一張塞進去。他向來戴黑色護腕,後面幾場賽事都換成了白色,在照片上顯得扎眼。很快地處理好,陳又涵把相冊重新塞回去,心情在這樣刻意的冷卻中平緩下來,他對葉開說:“我送你回家。”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看到陳又涵這樣冷傲失落的樣子,葉開仍覺得一口氣喘不上來。他慌亂地找理由:“……作業沒寫。”
陳又涵沒什麼情緒地失笑了一聲,終於把目光看向葉開,沒剛才那麼深沉了,是無可奈何的溫柔:“不寫也可以。”
亦步亦趨跟着他下樓,進車庫,啞光黑的機車如野獸沉睡匍匐,線條曲折冷峻,看着硬朗而英挺。機身很高,但陳又涵長腿一抬就輕鬆跨坐了上去,接着把頭盔拋給葉開:“戴上。”
葉開接住,看到陳又涵把帶有黑色塗裝的頭盔扣上腦袋,啪地一聲合下擋風面罩。
葉開有點不太熟這個頭盔的伸縮扣怎麼調整,陳又涵不甚耐心地沖他招招手:“過來。”
低頭幫他仔細戴好。
葉開扶着他的腰跨坐上去。真皮座椅顯然不是以載人長度為考量的,有點擠,他不得不很近地貼着陳又涵坐。在一片極其好聽霸道的聲浪中,葉開貼上陳又涵的後背,兩手緊緊勒住了他的腰。
陳又涵仍穿T恤,黑色的,腹肌的觸感和溫度毫無阻礙地傳遞向葉開的掌心和胳膊。
在陳又涵啟動前,葉開狐疑地問:“又涵哥哥,你不會又來那一招吧。”
陳又涵注意到了“又”字,但仍問:”“哪一招?”
葉開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聲音在音浪中聽不分明:“……突然啟動又停下用慣性騙我抱你之類的……”
陳又涵好像被戳穿,身體一僵,半晌,冷笑一聲說:“無聊。”
引擎咆哮聲中,車庫門緩緩升起,黑色機車衝上上坡,濃烈的晚霞驟然撞入葉開視線,帶着餘溫的晚風從裸/露的肌膚上呼嘯而過。
陳又涵彷彿知道他住哪裏,風馳電掣地穿梭在晚高峰的車流中,葉開越抱越緊,懷疑自己可能都把他勒疼了。過了會兒,手掌上移,貼在了陳又涵的心口。
那裏的心臟在強烈地跳動,規律——繼而變得不規律。
越來越快,逐漸失控。
陳又涵年輕的喉結上下滾動,他吞咽了一口,感到心臟彷彿要躁動而出。
車把手被捏得很近,上面都是他發潮掌心的汗濕。
車到目的地,陳又涵剎車甩尾,一腿撐地摘下頭盔,發火發得像是早就到了忍耐邊緣:“——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葉開在他兇巴巴的質問中摘頭盔,扣得太緊了,摘半天,看着笨拙生澀。陳又涵氣死,不知道為什麼,心裏竟然掠過這樣的念頭——三好生沒坐過機車,接吻倒是熟練!
到底還是幫了他一把。頭盔在他手中摘下,葉開忍不住深呼吸,頭髮凌亂眼神茫然:“我幹什麼了?”
話音剛落,便想起了透過掌心傳遞到心臟的那股激烈失控的跳動。
陳又涵幾乎就是這樣高心率地馳騁了一路。心跳最不會說謊,什麼嘴硬的高傲的冷酷的偽裝,在心跳面前都會土崩瓦解。
他聽到了他的心跳,就是知道了他內心深處最緊張的秘密。
……那是挺危險的。
葉開心裏認錯。天徹底黑了下來,路燈點亮,但光線很暗,照不出他臉上發紅的溫度。
陳又涵平復心跳,兩人沉默的相對。過了一會兒,在黯淡的光線中,他終於說出口:“物理卷子最好的成績不是四十,是二十八,你高看我了,每一節物理課我都在睡覺。玩機車並不是我想裝酷,而是我喜歡這種速度感,葉開,”他頓了頓,想說什麼,卻最終改口,捋了捋葉開略微汗濕的額發,“其實你對我一無所知。”
葉開懵了,看着陳又涵啟動摩托,速度很快地駛入一片紅色的燈海車流之中。
城市的夜晚浩瀚轟鳴,陳又涵在心裏把未盡的話說完:
葉開,你喜歡的那個物理考四十分、接吻熟練、會在騎機車時騙你抱他的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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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