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酸
凌晨,天空飄來一片雨雲,外面淅淅瀝瀝開始落下小雨。裏屋的青年與橘貓已經沉沉睡去,唯有關雲橫還是醒着的。
按那位年輕神棍的說法——魂魄,無論生死,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是不需要睡覺的。
說這話時,青年笑眯眯在他面前寬衣解帶,刷牙洗臉,真的……完全沒把他當“人”看。
按日常流程收拾妥當后,他抱着那隻胖得驚人,一看到他就眼睛翻到頭頂的橘貓,關上卧室門,同時微笑道:“那麼,關先生,咱們明早見。”
笑容輕鬆自得到讓關雲橫的牙齒下意識地磨了磨,雖然沒什麼大用處,但至少緩解了他破口大罵的衝動。
好像叫秦悅是吧?他顛來倒去,細細在舌尖咀嚼這個陌生的名字,好像要將那些橫豎撇捺拆碎。
微風透過紗窗的縫隙撥動窗欞邊掛的幾串銅錢串,相互磕碰,間或發出幾聲脆響。那些深色錢幣與紅色的絲線以奇異的方式編織在了一起,看上去並非等閑的裝飾物。
這個空間有種奇妙的疏離感,彷彿同外面隔了層薄薄的蛋殼。關雲橫不確定那是什麼,總之是無害,但讓他理解不了的東西。
可今天發生的一切,任何一件,又有哪件在他可理解與接受的範圍內呢?他挫敗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然而什麼都沒摸到,只讓他更加暴躁。
該死的!
該死的車禍!該死的扳指!該死的運氣!
“龍爺,龍爺,關先生現在情況如何?”
客廳的電視沒關,裏面開始重播早些時間的新聞。畫面中的老人即使滿頭白髮,氣勢仍然相當逼人。他被六個保鏢手拉手保護,在鎂光燈與幾乎戳到臉上的話筒中間殺出一條血路。
“有消息說關先生的情況危險,目前一直在ICU,請問是否屬實?”
“聽說關先生因為車禍成了植物人?”
“龍爺,星光會因此換帥嗎?”
“今天有投資分析師對明天股市開盤后星光的表現表示憂慮,請問您怎麼看?”
“星光收購美達電子正在關鍵階段,請問關先生的缺位是否會影響這樁業內最大收購案的進度呢?”
人群中,疾步前行的老人突然停了下來。他唇角帶笑,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位接連問出三個問題的記者——
“《傳奇周刊》,我記得當年也曾跟你老闆的祖父一起喝過酒。”
那位記者在他舉重若輕的回答中感到一絲壓力,局促地朝後退了退。
“你們把我堵在醫院門口,問一些連我都不清楚情況的問題。讓我怎麼回答?至於股市與收購,我想都與雲橫目前的身體狀況無關。”
記者們面面相覷,大概意識到之前搶新聞的嘴臉過於直白了。畢竟,關雲橫又沒死,星光還沒倒。他們稍稍往兩旁退了一點,調整了一下語調與節奏,繼續追問。
老人神色淡然,一一做了回應。
無關嗎?不,關雲橫了解這位血親。他的情況一定不容樂觀,否則爺爺不會故意將他與星光的關係割裂弱化。
望着窗外的雨發了會愣,關雲橫鬼使神差穿過那扇薄薄的門板。
卧室跟客廳是一個調調。窄小殘破,僅夠放下一張單人床。
青年正裹着條薄毯。他睡得大仰八叉,蓬鬆的黑髮耷拉下來遮住了眼眉,看上去像個安寧祥和的嬰孩。屋裏多了一隻鬼這件事,顯然沒能影響他的睡眠質量。
關雲橫的心情不免有點複雜。畢竟,任誰眾星捧月、養尊處優久了,遇到個幾乎無視他存在的,不可免俗的有些惱怒。
這人究竟是怎麼長大的?
他矮下身,做了件他自己都覺得挺奇怪的事情——趴在床邊看他睡覺。
那枚“禍首”已經重新穿入細銀鏈,松垮垮落入睡衣下,從領口處露出小截溫潤的弧度。
橘貓的耳朵撲棱了幾下。它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貓眼閃過金色絲線一樣的光芒。明明看到他,但選擇徹底無視,轉過身用肥碩的臀部對着他的臉。
關雲橫:“……”可惡!管它什麼九土相柳還是十殿閻羅,他就是看這隻貓不順眼!
翌日,秦悅起床后將枕頭拎到窗外的衣架上曬日光浴。客廳里,長腿男人的生魂垂着腦袋看起來在發獃。他點了三柱香將香爐擱放在男人面前的小茶几上,他竟沒有察覺。
秦悅搖了搖頭,該幹嘛幹嘛。直到他推了自行車出門,男人的魂魄被扳指硬生生拉扯起來。
“我還沒死呢!”晨昏三柱香什麼的!
“關先生,那香真的挺貴。”秦悅是真肉疼。每寸香灰都是錢,他比他更不樂意。玉扳指拉了個生魂不放,他也很惆悵。
“窮酸!”
“……知道我窮酸您就別抱怨啊。”
“……”
走出去沒兩步就遇見趙阿姨,她仍然繫着圍裙,熱情地招呼道:“小秦,這是你朋友啊?”
“嗯,新室友。”
關雲橫:“……”正想吐槽他是捅了神棍窩嗎,就見到一隻蒼蠅穿過女人的心口。那個被穿透的位置蕩漾着水波紋般的痕迹,女人一無所查。
再看秦悅,他面不改色,連眉毛都沒動,認真跟女人聊天,“圓圓今年該畢業了吧。”
“對,我們家圓圓啊特別能幹。已經拿到大公司的錄取信了。我啊,可算熬出來了!”
女人離開后,關雲橫問道:“她也是鬼?”
“你跟趙阿姨不一樣。你還活着,她已經……”秦悅搖搖頭,“她的情況比較複雜一點。她暫時…沒發現自己死了。”
“……”沒想到死都死了,還分種類?
他不禁問道:“她難道不用輪迴投胎嗎?”問完險些咬了舌頭,沒想到這樣的話會從他這個無神論者的嘴巴里冒出來,真是……難以言喻。
“她執念深重,放心不下圓圓。去世得又太突然,所以……況且不是每一個人都會輪迴的。”說到這裏,秦悅淺淺地嘆了口氣。
“不輪迴會怎麼樣?”
“不怎麼樣,要麼是去了‘某個地方’,要麼魂魄之力耗盡,消失掉。這其實跟人自己的意志有關。”
“聽起來真隨性。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呢?”
“那是杜撰出來的。下面會幹活兒,但普遍……紀律很……鬆散。現在管事的那位比較隨性。嗯,希望她不會聽見。”
關雲橫覺得他其實真正想說的是“懶”,只是出於某種顧忌,才沒有痛快說出口。
拉拉雜雜一大堆,關雲橫後知後覺想起,其實他跟這小子一點都不熟。更何況如果不是因為那枚玉扳指,他也不至於被困在這個鬼地方。沒準兒他早回身體裏面了!
他退到可拉開的最大距離,不再吭聲。秦悅感覺他的情緒風雲突變,無比冤枉地想,得,究竟又是什麼地方得罪這位爺了。
雖然不曉得對方想上哪兒,關雲橫打定主意不再說話。
可青年那輛自行車活像應該在博物館裏陳列的展覽品。越蹬得賣力,越嘎吱作響。他聽得頭疼,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咆哮道:“你就不能坐公交車嗎?!”
“可是……公交車上個月漲價了。起價五塊我覺得不划算。”秦悅回答得理直氣壯。
“你有那麼窮嗎?”
“有!”
“……隨便你!”
不過,很快他就無暇顧忌那些斷斷續續、攪得人神經衰弱的異響,因為他現在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是另外一個世界!
巷口,初夏時節正怒放的紅色薔薇,黃色花蕊飄出一個個指甲蓋大小的“東西”,異口同聲沖秦悅笑道:“阿悅要出門啦!”
“欸,今天逢雙,隔壁有集市。”青年回一以笑,蹬着那架快要散架的舊自行車緩慢通過。那些精靈樣的東西嘻嘻哈哈縮了回去,不知又說了什麼,喧囂無比。關雲橫被這份掀天的熱鬧震得耳朵疼,盡量面無表情地掠過。
“哈哈哈,看那個魂魄。”
“早啊,秦家小子。”茂盛的枇杷樹已經綴滿果實,在青年路過時,微微攪動樹冠,枝葉間顯露出一張模糊的笑臉。
“早。”
關雲橫:“……”有種三觀盡碎,日了狗的心情,有木有!
走通兩條窄巷,看遍無數稀奇古怪的物什,路上的活人逐漸多了起來。
終於正常了。關雲橫不自覺地鬆了口氣,然而——
“啊啊啊啊啊啊,我是豬豬豬豬豬啊啊啊啊啊。”白衣女鬼坐在路燈上大喊大叫。
“……”
“那是黃依,因為加班疲勞過度,一個多月前回家時從樓梯上滾下來。運氣不好磕到後腦勺,所以……”
“永恆電子是吸血鬼!資本是萬惡之源!”女鬼兀自吊著嗓子,“關雲橫惡有惡報!!”
關雲橫:“……”永恆電子是星光的全資子公司。一個多月前,確實有這麼一樁事。雖然不完全符合工傷認定的條件,但為了安撫家屬,永恆那邊還是做了一系列公關與賠償。沒想到,還能親耳聽到逝者罵他。
又過了條泥濘的小路,秦悅拐到主街,關雲橫較為熟悉的金融街的一角顯露出來。僅僅隔了一個晚上,他望着鱗次櫛比的建築群,恍如隔世。青年突然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改為步行。他扶着自行車,目視前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顯得就像一個等通行綠燈的普通人。
可關雲橫能看見,他站的位置旁邊有個被削去半枚腦袋的外賣騎士。他的五官十分可怖,眼角撕扯到了嘴角的位置,頭皮有一片耷拉到了後頸。他神色木然,抱膝坐在那裏,沉默地被無數人穿透。
青年勾起小指,手裏多出一枚鈴鐺。他三短兩長,忽快忽慢,細若蚊音的吟唱道:“生死殊途同歸,再睜眼,又是一世,一世又一世,春去秋來,不過夢一場。”
聲音響若雷鳴,可周遭的人們彷彿沒有覺察,視線依然粘在對面的交通燈上。關雲橫的心口處不禁隨着他的聲音變得發燙、鼓噪起來。騎手麻木不仁的神色變得靈動,他的身體周圍慢慢鑲嵌了一圈溫柔的金色光澤。
“這是超度亡靈的調子,活人聽不見。關先生你最好也不要聽。”對上關雲橫驚疑不定的表情,秦悅耐心解釋道。
“我想……去與家人道別。”騎手站起來,朝秦悅鄭重地鞠躬。
“去吧。是該好好道別的。”
事後,青年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混入過馬路的人群里。從大路再度拐入另一條小路,他領着關雲橫重新走到繁華背面。如果不是親身經歷,關雲橫也想不到金融街附近的城中村裡能這麼熱鬧。狹長的路上擠滿了人,兩旁駐滿各式攤販,雞鴨魚菜農副產品,應有盡有,就是衛生條件堪憂,看得他直皺眉。
“小秦,趕集呢?新屋子收拾妥當了沒有?咳,我就說劉二妞心眼太黑,現在這世道,哪裏找得到你這麼規矩的房客,又愛收拾又不拖欠房租還幫忙做事。”沒牙的老婆婆眼神不錯,是集市上頭一個注意到秦悅的人。
“挺好。劉阿姨房子還是不錯,但確實太貴,我租不起呀。”秦悅笑眯眯蹲在老婆婆的攤位前,選了幾根新鮮的茄子。兩人開始滔滔不絕的寒暄,上至家宅安靜、身體健康,下至婆婆家那條賴皮老黃狗的皮膚病,聽得關雲橫直翻白眼。
臨到要走了,老婆婆又往秦悅口袋裏塞了一根黃瓜,兩根蔥,三顆蒜。
“不用不用,白婆婆,您每回都這麼客氣!”然而,並不見拿出來。
“咳,你這小子每回都這麼耐心,長得也好。婆婆我看了你就高興。拿着拿着。”
“欸。”
關雲橫:“……”敢情這是陪聊費。
半天下來,被送到的東西比買的還多。關雲橫覺得這多半跟這小子的嘴有着強烈正相關——
“楊阿姨,您家三花腿傷好了嗎?”
“耿叔叔,您家那些燈泡還能用嗎?”
“方奶奶,上回修的水管還好使吧?”
滿載而歸,秦悅吭哧吭哧扛着自行車跟購物袋上樓,關雲橫盯着他的背影說道:“既然你那麼助人為樂,帶着玉扳指到醫院附近總可以吧。價錢隨便你開!”
青年彎着嘴角,端起一副樂陶陶的笑相,“這個提議很誘人。不過,我拒絕。”
“……為什麼?”
“因為風險高啊。何況就算我們去了那裏,您也回不去。”
關雲橫發現他的“您”用的地方總是很微妙。
“那我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
“天知道。”
“……”
一開門,相柳以一個妖嬈的側躺姿勢卧在沙發上。它的頭頂趴着只灰濛濛的東西。那東西咧着兔牙笑道:“喲,果然有新客人。”
“秦悅,福泉來了。還不趕快把你上回給買的妙鮮包拿出來!”
秦悅:“……”
關雲橫:“……艹!”
他有沒有說過他最討厭貓和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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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雲橫:男人!你居然無視我!你已經成功的吸引了我的注意!
每回開新文,收藏都讓我喪到頭禿,自我懷疑無數次,難道這篇真的很難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