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下

《銀河》下

那段時間,銀河總覺得自己精神很恍惚,很多事情都記得很模糊。

他記得雲美失去了孩子,記得雲美的奔潰,但不記得是怎麼結束的。記得幾天後姜時河回來看到兩人後沉默離開,當天晚上‘食色’又被警察抓到了什麼把柄,兩人又逃跑了,但不記得他們為什麼又回來。

銀河不記得雲美對他說了什麼讓他同意帶她來到‘食色’的頂樓天台,不記得雲美是怎麼站到天台邊的,只記得雲美從他眼前消失前笑着說:“銀河,逃跑吧。逃到天邊去。”

那一刻銀河出奇的平靜。他站在原地看着雲美消失在眼前,差不多幾個眨眼之後,從地面上傳來尖叫聲。銀河離開了天台,對生命定格的那一幕並不好奇,哪怕那是他的姐姐。不,已經不是了。

銀河直直的從後門走入會所,眾人要麼還沒注意到門口的事情還沉醉着,要麼就是注意到了和同行的人調侃着取樂,太微不足道了。銀河一路往上,沒人注意到他,注意到了也頂多是因為走路的姿勢看兩眼並不多想。在這些人眼裏,穿着制服的銀河就是個普通的腿折了的服務生。

除了姜時河,姜時河迎面碰上銀河的時候,面上的表情都快掉了,以極快的速度扯着人進到旁邊的包廂,頭一次怒氣明顯的浮在臉上。

“你瘋了?!還到這裏來?!你不管你姐了?!”

聽到這,銀河依舊很平靜,甚至放鬆。靠着牆看着姜時河:“小姜會長不行啊,門口人都死了那麼久了,你還不知道。”

姜時河皺了眉,凜然的模樣正經的嚇人,“這不是現在討論的事情,也不是該你操心的事情。保護你們的人呢?”

銀河沒忍住嗤笑出來,“保護?”他嘲弄的表情太過刺人,讓姜時河不自在。銀河那副刺人的模樣維持了很短的時間就消失了,恢復無悲無喜的模樣,繞開姜時河往外走。姜時河想要攔住他,但想起銀河剛剛的話頓了一秒,便錯過了拉住銀河的時機。

等姜時河知道門口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銀河已經鬧起來了。

會場停了電,一片漆黑,所有的出口還關閉了,當時在門口的姜時河都進不去。只能聽到裏面不斷的傳出物品的破碎聲和人的喊叫聲,魚龍混雜的地方在黑暗中會幹點什麼誰都說不好。

“最近‘食色’總出事啊,感覺要發生點什麼了。”

“不會吧,這都好多年了哪會說出事就出事。”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你倒是一點不擔心···”

“擔心什麼?我就是來這裏消遣消遣,又不犯法,就是‘食色’出事了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也是···哎對了,我爸的朋友過段時間也要開個會所,到時候要不要去看看?”

“好呀好呀···”

不少人在門口閑聊着的,不少還是常來的熟面孔。此刻見這裏出了事,只是稍微的慌亂了一秒便自顧自的離開了。說的沒錯,這裏是好是壞,是生是滅,和她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姜時河在角落的暗處站着,能很清楚的聽到門外路過人群的歡笑聲。雲美被帶走不過半個多小時的事情已經被人遺忘了;門內不少人在尖叫怒罵,時不時會有很強烈的拍打聲貼着門響起。

姜時河做出符合他身份的舉動,命令手下的人想辦法打開門。自己卻閑閑靠在一邊,好像他的等待可以讓門自己打開一樣。

在天黑透的時候,門從裏面突然打開了。接着一眼數不清的人從裏面跑出來,大多數人臉上都有着恐慌,像是見到了什麼嚇人的事情。

姜時河等人都出來了才進去,裏面已經快變成一片廢墟了,無數的酒瓶酒杯碎在地上,好幾處連桌子都倒下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裏是經歷了什麼惡戰,但是從剛剛跑出去的不少人身上細小的口子可以猜想出。黑暗中有些人的劣性必然是展現出來了。

走到樓上,能聞到一些血腥味。在推開一間包廂的門后,眼前慘烈的畫面讓姜時河無法動彈。

衣衫上沾滿了血的銀河正坐在沙發上,看到有人進來也不緊張,見是姜時河更不放鬆。只是如同休息夠了一般,撐着沙發站起來,用比來時更加不利索的姿勢慢慢走出去。走過的地方都躺着已經昏過去的人。

“你去哪裏。”姜時河啞着嗓子喊住銀河,他已經無法再將銀河護在原來的地方了。

銀河眼光渙散,聽到問話腳步不停,眨眼的一瞬間多了一絲神采,“逃跑啊···逃到,天邊去。”說完一股劇烈的疲倦襲來,腳步也隨之沉重。

姜時河看着銀河消失在前面的拐角處。

至此後,再沒人知道銀河的去向。

-一年後-

看不出年歲的純白建築,一靠近就下意識安靜的氛圍,周圍或靜或動的人群。

今天教堂內的人很多,大多數他們並不彼此相識,只因他們都認識同一個人而聚到這裏。

一個年輕的神父站在最前方,滿臉悲憐的念着演講稿,台下是抽泣的人群。神父與人群中間,擺放着一口棺,棺內是一位年老的神父。

“他離開我們去到上帝的身邊,他將拋卻年朽的軀殼得到永遠的安寧。請如曾許諾過的,不要哭泣,在前方等待他的是盼望了許久的。我們該為他高興···”說到這裏反而有幾個人很明顯的哭聲響了幾下。

銀河站在角落的小門外,能夠很清楚的聽到裏面的聲音。年輕神父的告詞很長,銀河即便將重心放在右腿上,左腿還是會疼。但他沒有坐下,哪怕沒有人看,他獨自站在門外聽着。

經過漫長繁複的流程,承托這老神父的那口館終於離開了教堂。不過個把小時的時間,人群也退了乾淨,教堂恢復了往日的寂靜。

銀河緩慢的走進教堂,坐在最近的座位上,看着教堂內的裝飾出神。

“逃跑也有很多方式,你準備散步走還是搭車?直線逃跑還是繞一點彎路?你的目的地是哪裏?”老神父年邁不減俏皮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那時躺在床上不動不響的銀河沒有回答。

老神父好像一開始也沒指望會有答覆,問完了后自己想了想,“想不出來就不想了,累了就歇一歇。”

這一歇就是一年。

銀河在長椅上躺下,看着天花板上的壁畫,生不出一點嚮往憧憬的心情,但沒有移開目光,就這麼看着。一直看着,好像他其實是希望壁畫上的人看看他的。

外面的天漸漸暗下來,因為光線的暗淡,銀河逐漸看不清壁畫上的人像。他們的笑臉沒有一絲變化,沒有人聲的空間內,靜止都有種窒息的感覺。

從天暗到天黑,黑夜過後再到日出。

大火張狂的燃燒着,窒息的熱浪逼得人直後退。這座承載了許多人虛妄期盼和空無逃避的神聖教堂在這個清晨被點燃了。

周圍沒有人,沒人會在教堂過夜的。這在□□里無比聖潔的地方,在夜晚只剩下空洞的詭異。所以在整座教堂都浸在火光里時,附近的人才注意到。圍觀的人迫不及待的就來了。

沒人去救火,沒人想着去找就近的水源。一個個只是目瞪口呆藏着一點因為不常見而產生的激動看着眼前這一幕。最可笑的是還有幾個人對着火光中的教堂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看起來無比虔誠和憐憫。

在沒人注意到的人群外圍,銀河沒有一絲留戀的走遠。在等待十字路口綠燈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隔着那麼遠的距離還能聞到一些焦氣和火氣。

如果昨晚之前,他有過那麼一絲的僥倖和祈禱,那麼現在已經點燃在大火中了。

美好的人事物,都該是消失的。

綠燈亮起,隨着人群前進。想到在大火中,那些高高在上,被畫在高窗天板上的人像逐漸失去完美聖潔,變得焦黑醜陋,發出刺鼻的氣味心情就扭曲的愉悅。

在呼嘯而過的消防車的鳴笛聲中,銀河決定繞一點彎路。

···

姜時河再次見到銀河的時候並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雖然看到銀河的眼睛時已經認出來了,但是並不確定。

現在的銀河臉上不再有常年存在的瘀傷,頭髮也剪短了很多。優越的五官露在外,帶着層熒光,彷彿連大自然的日光都被他吸引了。

他知道雲美是漂亮的,卻沒想銀河更甚。雲美就如同天空的雲彩,多變高傲,又華麗盛大的讓人注目感嘆。但再美的雲霞也只能留住腳步片刻,不及銀河的三分。

看着銀河的時候必須躺下來看,如果站着,那份驚人的辰光會讓人失去平衡呆望着摔倒。

“你···”

姜時河看着銀河,一出聲,銀河朝他看過來,眉眼柔軟。姜時河一瞬間彷彿看到了雲美,雲美總會這樣柔柔的看人。

“你想好了。”

“想好了。”

“···你要是不想,可以走。”

“我為什麼不想。”銀河撐着下巴盯着面前投影上的姜昌赫,看不出一點憤恨的模樣。姜時河如果不知情也許不會多想,但正是他很清楚姜昌赫對銀河還有雲美做過什麼,才覺得銀河的平靜更讓人在意。

接下來大半天的時間,銀河就坐在一邊看着姜時河部署,部署完了再打電話安排了一些完全對剛剛佈置過的鑽空子的事情。

姜時河又打了一個電話,剛掛斷,來電鈴聲就響了。姜時河看着來電顯示,眼皮一跳,很迅速的接起來。

“你在哪兒?”銀河聽到了姜昌赫的聲音。

姜時河:“在別墅。”

“今天晚上的會面很重要,你給我早點到會所,不允許有一點失誤。”姜昌赫那邊說完沒幾句就掛了,姜時河聽到了很微弱的女人聲音。電話掛了后,手機隨手扔在一邊,像是被噁心到了一般抽張紙巾擦擦手。抬眼再看到銀河時,眼神也更加的掙扎複雜起來。

“銀河,已經不能後悔了。”

銀河淡淡回道:“沒有後悔過。”

姜時河不再繼續勸說,轉了個話題:“你知道該怎麼做嗎?”

銀河眉眼軟和了不少,“我看着姐姐,看了那麼久。”學着姐姐那樣就可以了。

姜時河看着銀河與雲美像了七分的容顏,不再言語。

“呵呵呵——沒想到你居然長着這麼一張臉。”靠着沙發坐在地上的姜昌赫有些虛弱的說著。原本今天晚上他有個大客戶要接待的,卻被自己的兒子給擺了一道,此刻整個‘食色’已經被警察包圍了,他這個往日裏無限風光的姜會長也被追着躲在自己包廂的房間裏。進來的時候都沒發現,房間裏早就有人在等着他了。

姜昌赫仰看着銀河,視線上下的來回掃動,意味不明的嗤笑:“與其說是你像雲美,倒不如說是雲美像了你。”此刻的銀河穿着雲美最喜歡的那條裙子,帶着和雲美曾經一樣長度的假髮。當外部條件一致時,對比就更加明顯了。

姜昌赫坐在地上,能夠感覺到一些微弱的動靜,心中的恐慌和憤怒讓他看不慣銀河的平靜,用盡一切想要撕開他的平靜。

“說起來,雲美是被李貴生□□的對吧。為什麼是雲美不是你呢?明明你這臉蛋比雲美可誘人不少。雲美是替了你啊!”銀河坐在沙發上沒有動,像是沒有生氣的假人。

“你們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是誰一直叫人打你?是雲美啊——”銀河沒有任何驚訝的情緒。

“你的姐姐為什麼自殺,是因為她的孩子沒了。你看,她那麼輕易的就選擇別人,拋棄你。不止一次。”

銀河起身走近姜昌赫,在他還在喋喋不休愈加激動的話語中劃開了脖頸上的血脈。

姜昌赫想要抬起手,卻根本控制不了肌肉。他能感覺到血液的流失,清晰的感覺到自己會死的認知,恐懼佔據了他全部的心神,可惜沒有旁觀者。

銀河撐着沙發坐下,左腿不自然的放鬆在一邊。疲憊的情緒讓他又再多的話語也不想開口,就是開口了,說什麼呢。

如果雲美還在,她會怎麼說呢?

還是初中生的她發現了李貴生對銀河的注意,卻沒想在一個夜晚受苦的是自己,那樣的日子長達數月。為了還債李貴生準備將銀河送出去,哪怕沒有尊嚴也比自己關在骯髒破舊的小房間裏不見天日的強。雲美找到機會跑出去已經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嫉妒還是不舍銀河了,更是沒有想過都跑出來了幹嘛還要再回去。

雲美知道銀河有多好看,也知道自己的容顏。找人把銀河打傷只是為了能夠讓她有機會出場露面和銀河一起離開。那天早上,她再次被李貴生侵犯時,心裏突然湧上一股惡意,要是被打了變醜該多好。

可是這樣的情緒在看到銀河時,崩潰的一塌糊塗。無論她面對他人時心裏對銀河有多大的痛恨,只要看到銀河都不存在了。她的銀河值得最好的,卻被她毀了。

後來的一次次,逐漸變得順理成章。雲美自己也不知道,那樣對銀河,是為了不讓他容顏外露保護他,還是慘雜着自己的恨意發泄。可能都有吧。

銀河等着姜昌赫涼透了才離開包廂,一開門,姜時河正等在門口,見門開了看了眼銀河,往房間內瞥了一眼,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姜昌赫無力搭着的雙腿。

“結束了?”

“結束了。”

從清晨到深夜,這中間能有多少個小時?十幾個小時最多了,聽上去很久,其實很快的。

銀河在姜時河的安排下回到了曾經的家。那個他和雲美居住的小屋。隔了一年,所有的東西都落上了灰。銀河把裙子脫下剛碰到床就灰了,但那已經沒關係了。銀河換了自己的衣服,寬鬆的衣衫套在身上,人躺在床上閉上眼,根本睡不着。

他覺得這個地方很陌生,不想待下去。赤着腳走出去,腳步有些快,好像有人在追着他。站在屋外,看着破舊的房屋,有種強烈的磨滅感,想要抹去這一切。

再次進到屋子,找到了酒和火。接下來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火光映得他眸子光亮,漂亮的臉上都是暖意,但表情很平靜,眼神里更是冷然。不會有人能聯想到,此刻正在燃燒的房屋是銀河的家,他和雲美曾經的家,他十分鐘前還睡在裏面的家。

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平時總會看到的無賴混混,居然一個都不見了。

銀河就看着,看着這舊屋子燒的越來越熱情,他的臉都幹了。一片輕飄飄的灰燼飛揚起來,他還有心思去猜這是什麼。是床單嗎?還是放在床上的姐姐的那條裙子?

灰燼飄着飄着,又落回火里看不清了。

沒有了,他能去的地方都消失了。銀河覺得在燃燒的不只是這些死物,還有他自己。銀河抬腳離開這個地方,沒有任何的行裝。有的是那也在燃燒他的火星,這把火燒了很久,直到將他燃燒殆盡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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