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沈魚將那一卷錢票展開,摸起來挺厚挺硬實好像不老少,實際上只有最外層是幾張鈔票,裏頭還包了兩張糧票。
其中鈔票最大面額的是一張五元,其次是一張正面印女拖拉機手的一元,還有兩張兩角,一張一角,加起來一共六塊五毛錢。
沈魚:“……”
真的好窮。
沈魚在原主一股腦灌輸過來,還沒來得及接收的記憶里翻找了一下。
這些錢實際上是沈余親爹給的,當初一共給了有二十多塊錢,是那個貧窮的莊稼漢子僅有的積蓄。
當然,以社會上混過,見識過人情冷暖的沈魚看來,搞不好這些錢里還有沈余親爹跟人借的,畢竟老沈家還沒分家,沈余親爹又是個不會藏私的,小家庭里的一點兒私房錢,都讓沈余他媽把持着。
至於為什麼說親爹,就算沒接收沈余的記憶,沈魚也知道原因,他穿越前看得那本小說里寫的明明白白,比沈余自己知道的還清楚。
沈魚看的那本書是個年代文,講述了主角肖家輝在改革開放的時代里抓住機遇發家致富,打臉渣渣,跟青梅竹馬的小嬌妻喜結良緣,最終走上人生巔峰打出完美結局的故事。
原主沈余就是被打臉的渣渣之一,因其特殊的身份,存續時間很長,幾乎在整本書前三分之一的內容里都有他的戲份。
而沈余特殊的身份,就是他是男主肖家輝一個戶口本上的兄弟,沒有血緣關係的那種。
簡單點兒說,他們是重組家庭的兄弟,沈余她媽嫁給了肖家輝他爸,沈余是肖家輝的繼弟。
原書里,沈余的親媽梁鳳霞曾是下鄉知青,六七年的時候因政策要求前往隔壁省偏遠小山村上坎子村插隊,因此結識了沈余的生父沈安民。
畢竟故事的主角是肖家輝,梁鳳霞的這段經歷,小說中只一筆帶過,寥寥幾句,說明梁鳳霞在鄉下結過婚,還有個跟肖家輝差不多大的兒子。
甚至連沈安民的名字都沒有出現過,這個名字是沈魚從沈余記憶里看到的。
但沈余記憶里留下的相關內容就詳細清晰多了,他是十來歲的時候被梁鳳霞帶到這座城市,已經記事了。
幼時生活在鄉下,沒少從村裡碎嘴婆子嘴裏聽到與父母有關的事,甚至那些人會故意逗他,給他說些似是而非的話。
大致就是梁鳳霞當年跟沈安民結婚並不是自願,她打水的時候掉進了河裏,被沈安民救了,一個大姑娘濕着身子被男人又摟又抱的撈上來,在守舊蒙昧的小山村,不知要招來多少風言風語。
梁鳳霞又是當地出了名的美人,下鄉不到一年,附近十里八鄉都知道上坎子村來了個貌美如花的女知青。
此事一出,知青點外面多了好些不要臉的混子無賴,不光騷擾梁鳳霞,其他女知青也不堪其擾。
不久之後,梁鳳霞就“迫於無奈”嫁給了沈安民。
這算是沈余聽到的最普遍的一種說法,在他成長的過程中,也經常聽到母親的抱怨,說不該嫁給沈安民這個一事無成窮困潦倒的鄉下男人,除了埋頭種地,什麼都不會。
在外人看來,沈安民確實配不上樑鳳霞,那會兒知青大規模下鄉還沒幾年,很多人都以為他們能回城,那些知青更是堅定相信他們不會一輩子留在鄉下種地,所以很少會與當地人結婚。
梁鳳霞因為出眾的相貌,在知青中也不乏追求者,而沈安民別說跟那些男知青比了,就算在村裡正當年歲的好小伙里都算不得出挑的。
原因無他,沈家太窮了。
沈姓是上坎子村的大姓之一,別的不提,單說沈安民這一支。
梁鳳霞嫁過去的時候,沈家還沒分家,沈安民最上頭的不是爹娘,是爺奶,沈老頭和沈老太生了四個兒子四個女兒,女兒都已經出嫁,兒子還沒分家。
沈家的兒媳婦跟婆婆一樣能生,沈安民有十幾個堂兄弟姐妹,親兄弟姐妹也有四個,他排老三。
翻看完父系複雜親緣關係網的沈魚:“……難怪國家讓發宣傳標語‘少生兒子多種樹’。”
沈家這麼多兒子,光給他們娶媳婦就得花不少錢,就是因為結婚的花費一直牽扯不清,所以直到沈安民結婚,沈家都沒能分家。
沈安民跟梁鳳霞結婚的時候,已經二十二了,在那時候的鄉下妥妥的大齡未婚青年,就是因為窮,娶不上媳婦。
沈安民是個不善言辭的憨實性格,跟梁鳳霞結婚後,可以說是外面的事聽爹媽的,小家庭里聽媳婦的。
沈餘十來年的記憶里,就沒有他爹跟他媽紅臉的時候,就算梁鳳霞生氣罵他錘他,他也不說話老實站着,等她發完脾氣再給她燒水擦臉洗手。
這個男人情緒表達最激烈的一次,就是當年梁鳳霞找到回城機會,逼沈安民離婚,並在不久之後帶走沈余。
梁鳳霞為什麼要帶着沈餘一起回城,沈余不清楚,他以為是他媽捨不得他。相比沉默寡言的父親,他從小就跟他媽感情更好,那會兒梁鳳霞也說,要帶他到城裏過好日子。
但沈余始終記得,他走的前一晚,他爸偷偷把那二十多塊錢塞給他,嘆着氣說,讓他好好照顧自己,要是過得不好就回來,家裏有爹在,總不會少他一口飯吃。
但從小聽母親講了太多城裏如何如何好的沈余,一顆稚嫩的心早就飛到嚮往的大城市。
直到他來到這個陌生的家庭,才發現他媽竟然已經再嫁,繼父有一雙兒女,大兒子同他一般大。
沈魚心中悵然,小沈余惶然無措的模樣,隨着他翻看接收記憶,在腦海中越來越清晰,彷彿他真的經歷過那一場難堪。
肖家當時有六口人,繼父肖建設,沈余親媽梁鳳霞,肖建設的父母,還有肖建設前妻生的一雙兒女肖家輝肖佳欣。
然後又多了一個沈余,多餘的余。
沈余的到來,並不受繼父肖建設一家歡迎,也不知梁鳳霞到底怎麼說動肖建設的,他一個大男人還好,頂多對沈余視而不見,肖家輝和肖佳欣兄妹卻明確表現出來對沈余的厭惡和排斥,肖家老太太更是把沈余當賊防着。
孤立無援的環境,小沈余越發渴望親情,性格也在壓抑的環境裏漸漸扭曲。
親情?呵。
沈魚冷笑,沈余那個小傻子看不懂,可他作為局外人,再結合原書劇情,還能看不明白?
他敢說,梁鳳霞這女人跟他親媽是一路貨色,不過一個渣得明明白白,一個會裝會演,把沈余這個小傻子騙得團團轉。
沈魚仔細將錢票重新卷好塞回牆縫裏藏好,既然沈余將錢藏在這裏這麼多年都沒被發現,說明這是個安全的地方,他初來乍到,不能貿然就換地方。
藏好僅有的一點點積蓄,該接收的記憶也接收完了,沈魚拉開床簾,小空間一下子亮堂許多。
穿上放在床邊的破布鞋,鞋底磨得快破了,沈魚沒當回事,撐着旁邊的破箱子往前出溜,把腿伸到門洞外頭,懸在半空中,下不去了。
按理說,既然把他睡覺的地方安置在半空中,就該給他個方便上下的通道,最起碼弄個梯.子吧。
沒有。
肖家有個靠放在門后的木梯,沈余晚上會在其他人都上床之後,搬梯.子過來爬上他的小窩。
早上最好也最早起來,下去之後再把梯.子放回去,否則難免迎來一通抱怨,畢竟肖家不到三十平的房子住了八個人,屋裏稍微多點兒什麼都顯眼。
現在是沈余發燒一個人留在家裏,不知道誰嫌礙事把他下去的梯.子給搬走了。
為了節省空間,沈余的小窩留得高度很低,距離地面大約有兩米。要是他原本的身體,哪怕是個瘸子,肯定二話不說往下跳,從小到處□□繞巷,沈魚很懂得怎麼卸力。
現在么……
沈魚手臂在床板上撐了撐,放棄了這個想法。
除了生病導致的身體虛弱,沈余的身體明顯營養不良,小身板上沒什麼肌肉,就這麼跳下去,指不定再次摔成瘸子。
他側過身,在破箱子裏翻了翻,找出兩件長袖衣服,將其中一件的袖子穿過床板縫隙打結綁緊,另一件依樣綁在上一件衣服上,這樣就有了兩個環形的墊腳。
用力拽了拽,確定木板還算牢靠,沈魚藉著自製的簡陋“繩梯”,從上面跳了下來。
腳踩到地面,沈魚懷着驚喜的心情,原地走了兩步。
他真的不瘸了!
這屋子實在是小,轉身都難,否則他非得跑個幾圈。
結結實實高興了一會兒,不斷響起的腹鳴聲打斷了沈魚的自娛自樂,他捂着餓到抽搐的胃,想起自己下來的目的——他要吃東西。
早上家裏吃早飯的時候,沈余燒得暈暈乎乎的,好像梁鳳霞來叫過他,但他沒醒,然後早飯就沒吃。
昨晚回來晚了,只趕上飯尾巴,吃了半碗清湯寡水的苞米稀飯。
沈魚從在這個身體醒過來,就被持續的飢餓感逼得有些受不住,他也是打小餓飯,飢一頓飽一頓,所以長大有能力掙錢之後,什麼苦都能吃,就是不願意再挨餓。
他走到大門口,門關着,伸手拉了一下,拉不開。
跑到窗戶邊斜着瞅,門上掛着個大鎖頭。
沈魚也不着急,他猜到了。
肖家老太太把自家東西看得可緊,平時鄰居拿她一塊當柴燒的碎木頭,她都得追到人家家裏要回來,還得捎點兒利息。現在家裏只有沈餘一個人,她要出去,當然得把門鎖嚴實了。
在屋裏允許他活動的公共空間轉了一圈,確定沒看到給他留的飯,沈魚扭過頭,盯上了客廳右側靠牆的櫥櫃。
櫥柜上邊也掛着一把鎖,就是沒外頭門上那把大。
沈魚面無表情在櫥櫃前站了一會兒,轉身去角落裏的雜物堆翻找片刻。
肖老爺子在傢具廠工作,經常能弄回來一些廠里廢棄不用的邊角料,沈魚在其中一個木塊上弄下來一小根細細的鐵絲。
一個人摸爬滾打長大的小孩,雖然他算不上長歪,但也學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手藝”。
長時間不用,手藝有些生疏,不過這時候的普通鎖頭大都比較簡單,沒一會兒就被弄開了。
櫥櫃最外面放着大半碗苞米稀飯,應該是早上剩下的。
這具身體剛剛發過燒,喉嚨乾澀,沈魚立刻伸手端起碗,然後就看見碗口明顯是人喝粥時殘留的粥水印記。
沈魚拿碗的手頓住,默默把碗放了回去。
櫥櫃下面的柜子裏倒是有糧食,但是廚房在走廊盡頭。
沈魚只好把半碗粥往旁邊挪,又在裏面找了找,找到一碗煮雞蛋。
大海碗裏裝着六個雞蛋,最下面那兩個還有絲絲餘溫,顯然是今天早上現煮的。
肖家四個孩子,只有梁鳳霞和肖建設後來生的小兒子肖家耀不用帶飯,另外三個包括沈余,平時上學的時候中午都要帶飯。
一個鍋里做出來的飯,肖老太就算偏心,明面上頂多是給肖家輝肖佳欣的包子饅頭拿大一點兒的,飯裝多一點兒。
私底下,就像這樣,一鍋煮九個雞蛋,給姓肖的孩子一人一個,沈余就沒有,剩下六個留給肖家輝他們明后兩天吃。
沈余不知道嗎?他怎麼可能不知道,肖家輝跟他一個班,吃雞蛋的時候從不避諱他。肖家耀不愛吃蛋黃,曾經偷偷把蛋黃摳出來往他身上扔。
只不過沈余裝作不知道罷了,他自卑,沒有底氣。
肖老太動不動就指桑罵槐,說些多個人多花多少錢,多吃多少糧之類的話。就連梁鳳霞這個當媽的,明明什麼都清楚,肖老太罵他的時候從來當聽不見聽不懂,還說什麼媽媽供你讀書供你在城市裏生活,已經很辛苦了,你要懂事一點兒,多體諒體諒媽媽。
要不是媽媽帶你來大城市,你會跟你爸一樣,一輩子土裏刨食,沒出息。
所以沈余將所有情緒都憋在心裏,看見肖家輝吃雞蛋,饞得直咽口水,也什麼都不敢說。
然而實際上呢?梁鳳霞回城,有一個可以將孩子帶回城上城市戶口的名額,而所有城裏戶口的孩子,每月都有定量的糧食配額,會發放定額糧票。
雖然要花錢買,但這時候糧價很低,細糧一斤也就一兩毛錢,小米、玉米面之類的才幾分錢一斤,對於一個月幾十塊錢工資的工人來說,缺的不是錢,是糧票。
沈余那會兒年紀小,吃得少,也不敢多吃,每個月的糧食配額都沒吃完過,但屬於他的糧票卻用了個乾淨。
沈魚似譏似諷地扯了扯嘴角,腿一伸勾來一個凳子,抱着碗在櫥櫃旁邊坐下。
他先拿了還熱乎的兩個,在牆上敲了敲,熟練地剝開,兩口一個,兩口一個。
不到五分鐘,碗裏只剩下一堆雞蛋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