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李氏大廈。
警戒線已經把大樓各個出口圍住了,全副武裝的特警死死守衛着,一刻也不敢懈怠。如果仔細看,便可以發現現場的武警軍官不僅有蘭城的,還有嘉余市和撫雲市的高幹。
梁遲煜沒等車挺穩,拉了車門飛快地從警車上跳下來,走到最前沿處。
“情況怎麼樣了?”
被問到的警察立馬回復道:“還在僵持,內部人員已經在和嫌疑人談話了。”
“注意安全!”他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又連忙朝下一個目標地跑過去。
下午三點十五分,蘭城所有的新聞頻道全部開始報道李氏集團被警方查抄的事情,李氏股票崩盤,交易大廳人聲鼎沸。商業街的大屏輪番播放着記者的實時追蹤,過往行人無論男女老少,全部都駐足觀看了起來。
外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去好奇並關注本地最龐大的商業帝國發生的動蕩。
而與外界的嘈雜不同,李氏集團三十二層總裁辦是難得的安靜。
李挽舟執着黑子,在已滿了大半的棋盤上斟酌了許久。
李琰坐在他的對面,笑呵呵道:“李總,還不認輸嗎?”
李挽舟細細看了一番,終於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戲謔道:“阿琰,你知道古代那些下棋贏過皇上的臣子最終都是什麼下場嗎?”
“只可惜你不是皇帝,我也不是臣。棋局如戰場,只有輸贏和生死,沒有謙讓和心軟。”
李琰把指尖拈着的白子丟到棋盤上,打亂了正中的佈局。
李挽舟盯着落索的棋盤,“你覺得你是好士兵嗎?”
他自答:“愚不可及。”
“聰明人下場也不怎麼樣嘛。”謝珹從外頭推門進來,正好聽了這兩句,隨口回復了他。
李琰起身站到謝珹身邊,李挽舟的目光追隨過來,肉眼可見地恍惚了一剎。
“你到底是誰。”
“我啊,一個長得帥有能力,比你這種聰明人又多了點腦子的優秀人民警察罷了。”
李挽舟心裏早有猜測,卻在他親口承認的時候又是一沉。
他笑道:“你裝得很好。”
謝珹點點頭,毫不客氣,“大家都這麼說。”
李挽舟沉默不語。
謝珹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催促道:“是你自己下去還是我叫人上來把你抬下去?前一種比較體面,甚至你還可以坐那個總裁專用電梯,後者嘛……我們都接受過專業訓練,一般情況下是不會笑的,放心。”
他猶豫了一會兒,補充道:“但我兩年沒參加素質考核了,到時候可能會忍不住。”
李挽舟“嗤”地笑出聲,“牙尖嘴利。”
謝珹嘲諷得比他更大聲,“死到臨頭還說什麼成語。”
李挽舟斂眉,直視着他,“我有話要單獨和你說。”
“謝隊,他……”李琰在一旁道。
謝珹給了他一個放心的眼神,“沒事,你到外頭等我。”
李琰一步三回頭,慢吞吞走到門口,在謝珹威脅的眼神中又默默帶上了門。
“這下可以說了嗎?”
李挽舟緩緩站起身,走到離他兩米的位置,醞釀著開口。
“阿琰這樣做,我並沒有多傷心,可是因為是你,我很難過。吳……謝警官?你叫什麼名字?”
謝珹蹙起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道:“他跟在你身邊的年份可比我長多了。”
李挽舟嘆息道:“你救過我的命。”
“那又怎樣?”
“吳……我把你當親弟弟。”
“行了。”謝珹打斷他,“親情牌在我這打不通,論真年齡咱倆約摸一般大,少佔人便宜了。”
“還有啊,你要是渴望親人的關懷呢,你的好妹妹這會兒說不準已經在下頭等着你了,與其在這和我多費口舌,不如早點去和她團聚。兄妹雙雙把牢蹲,大過年的誰也不孤單。”
“我被義父從孤兒院領出來,乘湖也不是我的親妹妹,在這個世界上我本來就沒有親人。”李挽舟輕哂,“沒有親人,就意味着沒有人會不求回報地去關愛你呵護你,他們做的一切不是為了求錢就是求權,總歸沒有求真心的。”
“你捨命救我的時候,我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
謝珹咬了一下后牙,沉聲道:“你這樣想,是因為你根本不明白人情。世界上除了你們這些為非作歹踩着別人的血肉鑄就自己的王國的人,剩下的那些人就算再平凡再渺小,遇到險境也不會吝於申一下援手。”
“對啊,我不懂,我為什麼不懂?”李挽舟走近一步,“因為我的出生就不是合我意願的結果,我選擇不了自己來不來這個世界,同樣也無法決定自己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李崇山收養我,把我丟進他的世界的時候,誰想過問問我的意見?我販毒,我殺人,我壞事做盡,可並不是我自己一開始就想這麼做,是我對這個世界有認知的時候身邊的人都在讓我去做,這是我的生活環境啊。我有別的路走嗎?”
謝珹盯着他赤紅的雙眼,雙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他怒極反笑,“你現在是在和我說自己有多無辜?”
“我不無辜。”李挽舟低下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
“我殺那些一步步逼我的人的時候是真心的,我想洗白李氏,希望我們一家人能幹乾淨凈地,過平凡的生活,在此之前我要把那些擋我路的人通通解決。”
謝珹冷眼看着他,“犧牲別人的家庭來成全自己,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我一輩子都沒有為自己的人生做過決定,難得一回有點私心,又怎麼樣?”
謝珹閉了閉眼,從腰間拿出手銬,上前不容反抗地將他手腕銬住。李挽舟背對着他,彼此都看不到對方的神情。
謝珹輕聲道:“有什麼話去法庭上和法官說吧,我聽煩了。”
人被帶到大廈門口,四面的武警迎了過來,謝珹把他推過去,自己轉身走開。
負責羈押的年輕警官在李挽舟外衣口袋裏摸出一把與他本人形象格格不入的彩色糖果,愣了兩秒才問:“這是你的?”
李挽舟後知後覺,想起來這是平安夜當晚遇到的聖誕老人送的。
他淡然一笑,“是我的。”
警官不明所以,大概也覺得在這種十惡不赦的混蛋的身上出現一些某種程度上象徵溫情的東西,屬實奇也怪哉。
李挽舟的目光穿越人群,落在不遠處的鐘愈身上,心中盪開一股難得的恥辱感。
他看到對方接收到自己的目光后投來的帶有遲疑與疏離的眼神,突然有種想要辯駁的慾望。話到嘴邊,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組織語言。
其實也沒有什麼可以解釋。
他默默搖了搖頭,身後的兩名警官對視一眼,一左一右鉗制着他的肩膀,把人送進了車內。
梁遲煜走到鍾愈身邊,“他那是什麼眼神?”
鍾愈抿了抿唇,道:“或許……是覺得後悔。”
“後悔?”梁遲煜冷笑一聲,“惡人如果會後悔也是後悔自己躲得不夠深,被警察抓住而已。”
他四下張望了一圈,疑惑道:“阿珹人呢?”
鍾愈回過神,“他沒有和你們一起過來?”
梁遲煜面色古怪:“我以為他和你在一塊兒。”
鍾愈剛剛想給他打電話,謝珹的聲音就從身後慢悠悠地響起來。
“找我呢?”
“誒?來的正好,怎麼神出鬼沒的。”梁遲煜道:“李挽舟被緝拿歸案了。”
謝珹挑起眉,往不遠處那輛閃着紅藍/燈的車輛掃了一眼,“我眼睛又沒瞎,全蘭城都知道李挽舟被抓了。”
“梁隊!”那邊清查線索的警員們喊道。
“哎!”梁遲煜應了個聲,匆匆道:“你待會兒和我們一起回去,我先走了。”
謝珹懶懶道:“少操心,忙你的去。”
“怕你忘了回家的路!”
“滾蛋。”
梁遲煜一走,謝珹眉宇間的輕佻就全然不見了。
鍾愈注意到他一瞬間沉下來的臉色,有些擔憂道:“怎麼了,是還有什麼事情沒有處理好嗎?”
謝珹搖了搖頭,和她一起走離人群,站在路邊的大樹之下。
樹上還纏着前幾日聖誕時未來得及卸下的彩燈,站好最後一班崗似的頂着一頭未融化的冰霜仍舊在發光。
謝珹回過神,幫鍾愈攏了攏微敞的衣領,皺眉道:“怎麼穿得這麼少?”
鍾愈無奈一笑,“你自己穿得跟春夏時裝走秀一樣,反過來說我穿得少。”
他只勾了勾唇,硬是把她大衣的扣子扣到下巴下邊的第一顆,又取下自己渾身上下唯一一樣和冬天有關係的衣物——一條“中看不中用”的時髦圍巾,一圈一圈地把她半張臉都圍得嚴嚴實實。
鍾愈只露出一雙眼睛,輕輕瞪了他一眼表示控訴。
謝珹揪着圍巾兩頭,打了個四不像的丑蝴蝶結,丑而不自知地觀賞着自己的“偉大傑作”。
“嘖,真好看。”
“真不要臉。”
鍾愈的聲音悶悶的:“現在算是塵埃落定了嗎?等梁哥那裏都處理完……我們就回嘉余,回歸以前一樣的生活?”
謝珹垂着眼睫,眼下投出一片鴉青色的陰影,聽不出喜怒哀樂。
“應該吧。”
鍾愈怔了片刻,試探道:“李挽舟被緝拿歸案,你有些難過?”
“慎言啊阿愈。”謝珹誇張地造了個戲腔,玩笑性地打斷她。他笑意只展露了一瞬,多的還是黯淡鬱郁的神色。“知我者,阿愈也。”
鍾愈扒拉開口鼻處擋着的圍巾,“如果我連你的心思都看不穿,又怎麼能說自己把你放在了心上?”
謝珹愣了一秒,隨即反應過來這是他曾經對鍾愈說過的原話,不禁莞爾。
“難過倒也談不上,只是覺得,兩年的刀口舔血一朝抵達了彼岸,有些不知所措而已。就算是難過,我也不會因為李挽舟被捕這個原因而難過,我應當是最希望他被捕的人吧。”
鍾愈嘆了口氣:“他對你很好,把你當成親人。阿珹,人非草木,在漫長的時光里被打磨出一些本不欲要的情感並不是什麼值得感到恥辱的事情。有人說,戲演得越久,入戲越深,最後就越難抽離。比起隱忍不發獨舔傷口,我更希望你能說出自己所有的不開心。我就算改變不了什麼,起碼可以和你一同承擔。”
謝珹撩起她耳側那縷髮絲挽至而後,順着耳廓捏了捏她粉紅的耳垂。
“誰都以為李挽舟對我很好,可我剛進李家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處境。”
“李挽舟多疑、機敏,我是救了他一條命,但這不足以成為他百分百信任我的籌碼。我到李家的那一天,客廳里跪着一排人。他們手腳被捆着,以一個極屈辱的姿勢跪在地上,裸露在外的皮膚早就被旁邊站着的人劃了個鮮血淋漓。他們的嘴上膠帶封着,疼也喊不出口。我當時並沒有敢看,還以為是他們在懲罰什麼不聽話的手下。”
“然後李挽舟輕飄飄地同我說,這些都是被查出來的,警方的線人。”
“我知道他在觀察我的反應,可我不能有一絲異樣的表現。我大大方方地抬眼去看面前的人,認出好幾張熟悉的臉。他們的嗚咽只能從嗓子裏破碎地發散出來,身下全是血。然後我對李挽舟說,那還留着他們幹什麼?早點殺了省事兒。”
“裏面有個叫小馬的人,我還記得上一次他說,自己追了好久的姑娘終於同意和他交往。男人有了心愛的女人,就不會再想着打打殺殺一輩子擔驚受怕了。他想做完這一次,就帶那個姑娘回老家,盤個店也好,打份工也罷,安生活着。他問我有沒有讀過書,將來他有了孩子,還想着讓我給取個名兒。”
謝珹笑了笑,嘆息道:“我笑話他,想得真遠。”
原本也算不得遙遠,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可天不遂人願。今生的承諾與希冀,終究還是要遺憾到來世。
鍾愈伸手去捏他的手指,謝珹就把她有些冰涼的手握緊自己的掌心,摩挲着渡上他的體溫。
“還有一個小孩兒——真的就是小孩兒,才十六歲,比皮蛋還小。他呢,瘦得跟竹竿兒似的,整天嘰嘰喳喳鬧騰個沒完,我就叫他雀兒。”謝珹眯着眼睛不知道看向了哪兒,“李挽舟把槍塞到我手裏,說什麼讓我隨便挑一個,進李家的門,總得有些彩頭,大紅色就很喜慶。我沒有辦法拒絕他,我不能讓他懷疑我。”
“我就遲疑了那麼幾秒,雀兒突然掙開了束縛瘋了一樣朝我和李挽舟跑過來。李挽舟的手下很快把他重新桎梏住,他讓手下撕開雀兒嘴上的膠布,雀兒沒有看我,一直在罵李挽舟,他說不就是死嗎,來呀。”
小男孩兒雙眼赤紅,把市井髒話一籮筐往外倒,聽得李挽舟漸漸皺起了眉。當時的吳疾手裏還拿着把開了膛的□□,自己都沒發覺自己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打濕了一片。
“有種就殺了我,你爺爺還會怕你們這群王八蛋不成!來呀!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李挽舟陰沉着臉,冷冰冰地看向吳疾,“還不動手?”
吳疾感覺手臂上墜着千斤重的巨石,抬起時整個身子都跟着顫抖。槍口指向了雀兒的眉心,他看到雀兒用眼神示意他開槍,甚至是帶着滿足和釋然的。
“哥,我,我沒殺過人。”他沙啞着聲音開口乞求,依舊想要再爭取一下。
李挽舟語氣不容置疑,“那就用這個小孩兒練練手。”
吳疾手腕抖動的幅度愈發加大,額角細細密密的汗珠結成柱狀順着臉側滑落。沒殺過人是騙李挽舟的,他手裏頭的人命不少,可沒有一條是無辜的。無論是軍人還是警察,他們的槍口從來都是對準窮凶極惡的犯人。除惡務盡,這才是持槍的唯一理由。
他扳動扳機,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瞬間開了槍。
“呀,打偏了。”李挽舟略為惋惜地感嘆了一聲。
吳疾做出被后坐力彈射到的姿態,手上脫力似的把槍掉落在地,人也踉蹌了幾步摔倒。肩膀上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又被崩開,鮮血透過繃帶把襯衣染紅了大半邊。
他沒有第一時間喊疼,掙扎着爬過去撿那把掉在地上的槍,好不容易摸到了,又抖如篩糠地繼續想要對着地上的人。
李挽舟看到他舊傷複發,立馬奪過他根本抓不穩的槍,把他扶了起來。
吳疾蒼白着臉,聲音打着哆嗦:“對不起啊哥,是我太沒用了。”
他勉勉強強地露出個笑容,看了一眼肩上滲血的地方,打趣道:“沒想到開門紅用的是我的血,還真是資源合理利用了。誒,哥,今天怎麼也該給我頒個什麼‘環保標兵’的獎狀吧。”
“那天李挽舟當著我的面,一個人也沒殺,可是這些人再也沒有出現過,我也就知道了他們的歸處。”謝珹說著,“而這樣的情景,在開始的那段時間隔三差五就會再現一次。我親眼看過他是怎樣殺人的,所以我又怎麼會為李挽舟難過呢。”
“普通人窮盡一生去追求一段穩定平安的人生,連草芥也在奮力追尋陽光頑強地活着,任你是什麼權勢滔天的人也沒有資格去輕易剝奪別人的生命。我見證了那麼多條生命的消失,眼見了無數家庭的破碎,卻始終不能做到麻木地去接受這一切,因為很多悲劇本不必發生。子女可以承歡膝下,送父母終老;年輕人能追尋夢想,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落魄者未必不會無有所成之日,默默無名的人也會有聲名大噪的一天。”
“那些沉溺於毒品,家破人亡的人,又何嘗不是這些金錢交易的巨網裏填補空缺的小魚小蝦,何嘗不是受害的一方。他們固然可恨,最可恨的卻是締造這一切的人。李家一天不倒,就會有無數的同類人去赴這條死路,犧牲的英靈何時能安啊。”
他再是什麼人人誇讚的青年才俊,也不過肉/體凡胎,是有七情六慾的普通人。會受傷會流血,有情則傷,有義便痛。鍾愈心疼得不行,拍了拍他的後背,“阿珹,都結束了。”
“都結束了。”
謝珹仰頭呼出一口帶着白霧的氣,眼前不知怎麼地變得朦朧模糊。被寒風吹得冰涼的臉上突然有了熱意,一直淹沒到了脖頸里。
“好了,阿珹,我們回家吧。”
鍾愈假裝沒有看到他眼中的晶瑩,放輕鬆了語氣,“我都好久沒吃過你做的菜了。”
謝珹展顏,“是啊,兩年啊,真是很漫長。”
鍾愈想起些什麼,戲謔道:“只是對我們來說很漫長罷了,你可不一樣。兩年時間,比起你虛報的年齡,根本是小巫見大巫,怎麼算也是你賺了。”
謝珹垂下眼,用指尖輕輕點了點她的眉心,“如果這招掩耳盜鈴真的有用,我倒是真希望老天爺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我多活幾年。”
“怎麼,如今謝大隊長也有點貪生怕死的小心思了?”
“慚愧慚愧,一點私心。也就是希望這些偷來的時光,能讓我彌補過去對你的空缺。餘生能多照顧你幾年,也算沒辜負我當初耍的那點小心思。”
全文完
※※※※※※※※※※※※※※※※※※※※
完結啦~
說實話最後一單元寫得挺不盡如人意的,也確實是我自己沒有規劃好生活與寫作的時間,拉鋸了很長,導致後期大腦一片空白。
第一次寫小說,很多方面都做得不好,有時候腦洞開了筆力又跟不上,要麼就是專業知識不夠,寫不出滿意的東西。但是一直寫到了完結,也算沒有辜負吧。
謝謝阿愈和阿珹,謝謝不嫌棄我寫得爛更得慢的讀者朋友,以後我還會繼續努力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