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人在面對事情的時候,大多情況下可以控制自己接下來要展現的情緒。而在有些特別的情況下,肢體和面部表情會越過大腦思考,先一步把原本的情緒暴露。
比如劇烈的大喜大痛,比如久別重逢,比如失而復得,比如日思夜想的人驟然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鍾愈定定地看着他,不發出一句言語的舉動讓吳疾莫名有些發毛。
他輕咳了一聲,打破了平靜。
“我知道有人跟着你,我出不出手你都不會有事,所以不用太感謝我。”
鍾愈依舊一言不發。
吳疾不自在地摸了摸頭髮,“你想謝也行……?”
鍾愈“唔”了一聲,“你想要我怎麼謝?”
他故意調笑:“哎意思意思就行了,要不你就以身相……”
“好。”
“啊?”
鍾愈走近了一步,笑道:“以身相許。我說好,可以,我願意。”
吳疾一時口嗨,只是開玩笑開習慣了,本來已經做好挨罵甚至挨打的準備,沒想到回應他的是這麼一句話。
且對方臉上的微笑,竟詭異地帶着一絲和善與溫柔。
下一秒,他發現自己的手臂被拉住。對方突如其來的主動讓他一時間亂了陣腳,明明距離她讓自己滾蛋到現在也不過短短一個小時。
鍾愈仰起頭:“走啊。”
吳疾沉默了。
但如今局面已經有些騎虎難下,他甚至懷疑鍾愈是在用“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這一套來糊弄他,他一旦應答對方說不定立馬就會冷笑着嘲諷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而他如果不答應,顯然就會丟點面子。
他倒是沒有半點考慮到裡子暴沒暴露的問題,當下覺得人活一世面子這種東西多多少少還是要點的。尤其是作為如今這麼個身份,他要做的自然是比她更不要臉才能穩住人設。
“行。”
吳疾點頭。
鍾愈卻笑了。
她飛速抽出自己的胳膊,走到一邊把高跟鞋穿好,整理了裙擺,頭髮隨意一撥,又恢復了儀態超絕、隨手就能簽下幾千萬項目的高冷女總裁形象。
鍾愈高昂地邁步走過來,如她從前做過幾百次那樣熟練地伸手幫吳疾撥弄了一下微有凌亂的襯衫領子,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走廊里空蕩得只餘下鞋跟與地面接觸時清脆的響聲,吳疾看着那個婀娜的倩影越來越遠,翩躚的裙角最終消失在拐角。
他平生自負閱人無數,什麼樣的性格沒見過,什麼樣的主動權拿捏不了,可就在這時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懷疑。
鍾愈確實在笑,而且並不是輕嘲或虛偽的假笑,說明她心情算不上差。但她心裏過多的想法他也不好去猜,因為這麼短的時間裏他已經見識過鍾愈喜怒哀樂的四種情緒了。海底針再難撈,起碼定位在海里,有個具體範圍。眼前卻是一枚繡花針掉進了宇宙,有沒有盡頭都不好說。
吳疾重重地揉了揉太陽穴,兩年不見,這丫頭學會了曲意逢迎逢場作戲,見人就慫的毛病也徹底改了,成長為了一個不錯的社會一份子。而隨之而來的弊端就是她原本就難以摸清的心緒更混亂了,簡直讓人時時刻刻都得掂量自己的項上狗頭。
危機感一出來,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皮蛋的短訊也在同一時間發了過來,拍了一張打手們白花花的被捆在一起,活像屠宰市場開門做生意的少兒不宜圖片過來。
【看到是我,她氣得臉都青啦。】
吳疾輕哂。
李乘湖空有一張漂亮的皮相,能力上乘,情商下乘。李崇山活着的時候給他們的斷情絕愛式教育對她似乎半點沒起什麼作用,讓她長到這麼大還是控制不住地去感情用事。
弄清她和李挽舟的身世后,他原本尚且因為他們二人之間的羈絆而對她產生過同情,在了解到李乘湖有些病態的情感和作為之後,這麼一點點的同情也都變得漠然了。
如今她又要用那些對待李挽舟身邊其他女人的手段來對付鍾愈,吳疾自然不可能再袖手旁觀。
他直接一個電話撥了過去。
“除了生氣,她還說什麼別的了嗎?”
皮蛋道:“倒是沒說什麼,不過她肯定會告訴李總的,到時候……”
“她不會說的。”吳疾篤定道,“哥有意和鍾家聯姻,自然要討好鍾家,這點李乘湖不會不知道。她不過是個名義上的妹妹,血緣至親尚且能相互殘殺,更別說她了。如果哥知道她要對鍾愈動手,絕對不會讓她好過。”
皮蛋其實並不懂他說的這些關係和糾葛,只當他是對鍾愈有意思,所以不想讓李乘湖得逞。
又擔憂道:“那她這次沒成功,還會再找機會嗎?”
吳疾笑了,“恐怕沒這個機會了。”
-
鍾愈回到酒會大廳,李挽舟正四處找她。
“去哪兒了?”
“喝得有點多,去了趟衛生間。”
李挽舟莞爾,“鍾總的酒量可不差。”
鍾愈心情不錯,回之以微笑。
她身上還帶着細微的寒意,一進入人群聚集的溫暖大廳,身體回溫,面頰便有些泛紅。細長的眼尾微微勾起,像展開的蝶翼,俏麗又嫵媚。
李挽舟心頭一動,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撥她耳側略微凌亂的髮絲。
鍾愈餘光感受到他的動作,下意識往後退開了。
李挽舟伸出的手頓在半空窒了兩秒,他輕笑了一聲收回手,也沒說什麼。
鍾愈另起了一個話題,想到剛才吳疾和那個被取名叫做皮蛋的倒霉孩子的對話,問道:“李總家裏有什麼兄弟姐妹嗎?”
李挽舟沒想到她會問這個,遲疑了片刻回道:“有一個妹妹……還有吳疾,你應該見過。”
“妹妹?”
“是,她叫乘湖,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
鍾愈心裏大概有了個底,那對她來者不善的人就是李挽舟的好妹妹了。
“好。”她嘴上答應,心裏卻半點也不想和這個人碰面。
許是她雀躍的情緒太明顯,李挽舟也不是個過分計較細節的人,接下來的談話都進行得很愉快。
酒會走到了尾聲,賓客散盡,崔卻給鍾愈披上大衣預備離開。
李挽舟叫住她,然後從李琰手中接過一個精緻的包裝袋。
“忘了說,鍾總,合作愉快。”
鍾愈接過紙袋,“禮物?”
李挽舟微笑,意味深長:“以後,也請鍾總多多關照了。”
鍾愈淡笑:“客氣。”
到了車上,她打開紙袋,拆掉包裝盒,看到一條鑲鑽項鏈靜靜地躺在瓷白的玫瑰花團中央。鑽石被切割打磨得格外講究,各個角度都能看到其間折射出來的璀璨的光芒。
崔卻從後視鏡里瞄過來一眼,嘖嘖嘆道:“好大的一顆粉鑽,這李總夠有誠意的。”
鍾愈輕嗤,把包裝盒的蓋子蓋上,放到了一邊。
崔卻疑惑道:“小姐不喜歡?”
“這顆粉鑽叫Blommahav,初次亮相是在五年前的一場頂級拍賣會上,是全場最後一件拍品。”鍾愈道,“成交價是,六千五百萬美金。”
“嘶——”崔卻微訝,“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他就這麼隨隨便便送了?”
“商人從來不會做沒有回報的事情,今天收了他的禮物,明天就得付出同等的甚至更甚的代價去贖還。鑽石很好看,但他不值得。”
崔卻打趣道:“李總一表人才,其實也是個不錯的人。”
“他是不錯。”鍾愈想到那個人,無奈地笑起來,“可見過最好的風景之後,萬千繁華也不過是草芥。”
到了酒店,鍾愈囑咐崔卻把那份重禮還回,刷卡進了房間。
洗漱完畢后她照常走到茶几旁,用毛巾擦拭着滴水的發梢,餘光掃到堆疊的文件底下露出的一個小角。
鍾愈抽出那張被擱置許久的房卡,盯着房間號思索了幾秒,然後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門前,她刷卡開門。
屋內是大亮着的,空氣中瀰漫著食物的香味。鍾愈晚上除了酒就沒進食別的東西,頓時被勾起了食慾。
吳疾坐在客廳中央,面前的投影上正放着個熱映期剛過的喜劇片,他懶散地盤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擺着一堆的麻辣小龍蝦,手邊的碗裏已經盛了一半剝完殼的蝦肉。
他似乎並不意外她的到來,隨意扭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把目光轉移到了投影大屏上。
劇情正走到輕鬆的地方,他十分配合地在男主角踩到牛糞摔進水坑的同時大笑出聲。
鍾愈關好門,走到他身邊,也學着他不拘小節地盤腿坐在地毯上。
吳疾不動聲色地把碗推到她跟前,手上剝蝦的動作也沒有停。
鍾愈在飲食上有些令人髮指的毛病,比如她喜歡吃蝦,但是絕不會自己動手剝殼,如果非要親自動手才能吃到她也寧可不吃。她還喜歡吃沒有刺的魚,燉到脫骨的小排,以及一切不用吐核吐皮的水果。
謝珹每次都會嘲笑她說她公主癌晚期,非得有一個賢惠耐心的絕世好男人也就是他本人關照才行,否則早晚因為懶和挑食而餓死。說歸說,他依舊任勞任怨地幫她挑魚刺、剝蝦殼,寵小孩兒似的對待她。
鍾愈看着面前的碗,突然鼻頭一酸。
剛張嘴想要說話,吳疾猝然伸手過來,把一顆剛剝好的蝦仁塞進了她嘴裏。
她疑惑地瞪着眼睛,看到他微笑着把食指豎到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又指了指投影側方的柜子。
示意有人在監聽。
鍾愈在短暫的驚訝后露出瞭然的神情,默默地咀嚼着吃完嘴裏的東西。
吳疾摘下手上套着的一次性手套,把桌面上的食物殘渣清理了大半,隨口促狹道:“垃圾食品吃多了對身體不好。”
鍾愈點頭。
他有些意外她這麼聽話,遲疑道:“以身相許?”
她依然點頭。
吳疾就笑了,然後站起身,背對着她開始脫掉上身的T恤。
他雖然有些偏瘦,但是身型依舊勻稱好看,腰背線條流暢漂亮,像是雕塑家精雕細琢下的作品。
鍾愈眼見着他後背的皮膚一寸寸暴露在空氣中,自然也看到了那些縱橫着的,猙獰的疤痕。它們彼此交纏在一起,傷情最重的深紅處襯得他那為數不多的完好的皮膚更加蒼白。
他把T恤丟在一旁,赤/裸着上身轉向她,笑得有些無精打采——
“害怕嗎?”
“疼嗎?”
鍾愈和他幾乎一同出聲。
“不怕。”
“不疼。”
吳疾怔了怔,倏然垂下頭,輕嘆。
鍾愈身子朝後仰了仰,背靠着沙發。
“吳先生,我有一個很心愛的戀人。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我都愛他愛得不得了,可他丟下我一個人,死了。”
吳疾半長的頭髮遮蓋住了他的容顏,鍾愈只能聽到他苦笑:“或許他不是故意的。”
“是嗎?”鍾愈一哂,“他是他,我是我,他有意還是無意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做了什麼樣的選擇,又有什麼言不由衷的理由,總歸是死了。”
她頓了頓,灼灼的目光落在他從後背一直蜿蜒到腰腹的傷痕上,“但這都不影響我愛他。”
吳疾動也不動,鍾愈起身站到了他的面前。
她伸手捧起他的臉,看到那雙清透的眼眸盈着水光。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支撐不住了,想要放棄了,卻總覺得他不會應允我的選擇。我知道他不會幹涉我的決定,但一想到他會因此不開心,我就不敢去做了。”
吳疾啞着嗓子,“是他配不上你。”
鍾愈踮起腳親了親他的眼睛,“可我覺得他是英雄。”
他摟着她的腰把人拉得更近,急促地親吻落在她的唇上。她的回應恰是烈火烹油,全部的思念與失落一下子被點燃了。
在床上,他額發間鋪着一層薄汗,滾燙的氣息就在她耳邊若即若離。
鍾愈聽到他問,“怎麼猜到的?”
她咬着唇,故弄玄虛地搖頭。
他輕笑,腰間往前一頂,將她的倔強擊碎在唇齒間。
她又羞又惱,拾起點力氣要推他,卻毫無還擊之力地被執住手腕扣在頭頂。
他惡劣地笑着,眼底是足能灼傷人的情/欲。鍾愈不知他要做什麼,本能地脊背冒汗,就看到他低頭埋到自己身前,啟唇。
她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不說?”
他含混着問着,又用吻封住她的唇——她根本開不了口。
“還不肯說嗎?”
她嗚嗚咽咽,一個完整的句子都表述不出來。
汗珠順着他的下頜滑落,砸進她的發里。
鍾愈後知後覺,他或許並沒有那麼執意要知道個結果,只是想要捉弄她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