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色年關
第二章血色年關
將近年關,明軍忙於屯田事物,清兵龜縮不出,雙方在貴州安庄一線的茫茫大山中,上演了一場貴州無戰事的河蟹戲劇,看起來倒也是其樂融融。
可是,在接近年關的時刻,廣西提督線國安卻怎麼也提不起喜慶的興緻,彷彿總有什麼東西懸在自己的頭上,隨時都會落下來,然後自己便真的為清廷肝腦塗地了。
他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全是昆明的那場戰事給鬧的。
雖然昆明戰事已經塵埃落定,但是他所泛起的漣漪卻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久久不肯停歇,一圈接着一圈,將整個大地都晃動了起來。
廣西的線國安便處於最接近震源的那一處漣漪之中,雖然暫時還沒有遭到明軍的攻擊,但他的恐懼之心,絕對不亞於剛剛在安庄一線同明軍進行了一場血戰的貴州提督李本深。
從那一份份戰報里,從那極其簡短的字裏行間,他能夠分明的感觸得到昆明戰事的慘烈,一幅幅畫面在他的腦海里活靈活現的勾勒了出來,就像是他自己親身經歷的一樣。
不過,對於普通士兵來說,他們可沒法看到這等同機密的戰報,而且就算把戰報遞給他們,恐怕也不會認識上面的字,所能依據的唯有口口相傳的傳言了。
可是,這些傳言又怎麼比得上,直接看見清軍潰兵來得震撼呢。
如今,就有這麼一群士兵逃回了廣西,用他們自身的遭遇和狼狽的形象,給予廣西綠營以最直接的視覺衝擊和最深刻的榜樣教育。
但見他們剛剛回來,便用髒兮兮的雙手一把抓起兩團米飯,大口咀嚼起來,瞧他們的模樣,彷彿是十幾天沒有進食的餓鬼,渾身上下,再也稱不出二兩肥肉,地地道道的皮包着骨了。
這些人都是線國安滯留在雲南的士兵,在廣西綠營之中,有的是這樣那樣的關係,如今遭難回來,更是引起了眾多綠營士兵的集體圍觀。
眾人看着他們的模樣,一片訝異,是什麼樣的洪水猛獸,能夠追得無惡不作的清兵,連搶劫吃飯這樣重大的事情都來不及進行,便慌不擇路的輾轉千里,一刻不停的逃了回來。
這個時候,那些潰逃回來的士兵酒肉飯飽,看着圍觀的士兵,打了個飽嗝,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說道,“看什麼看,我們這還算是好的,至少自家的腦袋還掛在脖子上,可不比那些八旗兵,被明軍活活的圍殺至死。”
眾將士一聽,忙不迭的問道,“你們究竟被多少明軍圍攻,二十萬還是三十萬,八旗兵怎麼說沒就沒了!”
其中一名潰逃回來的士兵一陣嗤笑,用竹籤挑了挑牙縫,然後“呸”的一聲,吐出一絲飯糰的碎屑,說道,“還被圍攻呢,人家明軍人數還沒我們一半多呢,而且壓根兒沒空搭理我們,直接朝着八旗兵的大營殺過去的。”
這群綠營士兵聽得瞠目結舌,結巴着問道,“你說明軍直接……直接沖八旗兵殺過去了。”
看着他的模樣,那名潰逃回來的士兵,狠狠的睨了他一眼,就像是看剛進城的鄉巴佬一樣,說道,“真是沒見過世面,人家明軍說了,他們打的就是八旗兵。如果不是這樣,你以為我們還回得來嗎?人家總兵李茹春現在都已經投靠明軍了,當了個什麼先鋒營的頭目。”
“乖乖也,連八旗兵都不怕,這些明軍該有多恐怖,該不會是三頭六臂吧。”
那名潰逃回來的士兵也沒有多解釋,任他們自個去想像吧,有時候還是要保持點神秘感才好,反正連八旗兵都敗了,他們就算逃跑也沒什麼可丟人的。
就在此時,一名士兵突然衝進來,大聲嚷嚷着說道,“不好了,明軍殺進廣西了!”
話音剛落,只見一名剛剛抓住飯糰的綠營士兵,手上一個哆嗦,米飯掉在地上,然後也不顧肚中的飢餓,撒腿就跑。
這時,其他幾名經歷過昆明戰事的綠營士兵也跳將起來,做出同樣的動作。
看着他們的模樣,連帶着那些沒有經歷過昆明戰事的綠營士兵也是一陣驚慌,不自不覺的就要跟着他們一起跑去。
這個時候,剛才報信的那名清兵一陣大笑,指着他們狼狽的樣子,然後在那裏說道,“明軍是殺進廣西了,不過只是從咱們安隆過了一下路,然後便向廣南府一帶屯田去了。”
聽到那名清兵的話,眾綠營士兵一陣唾罵,剛才可把他們嚇的,那可是打敗了吳三桂和八旗兵的強悍軍隊,哪能這麼隨意的玩笑。
不過,當他們聽見明軍要去屯田的時候,也是心下大安,便沒有怎麼責怪剛才哪位嚇唬他們的清兵。其實,對於屯田一事,他們很是知道其中的利害,一旦明軍聚集了足夠的糧草,便會發動更加凌厲的攻勢,可是他們寧願抱着得過且過的心態,暫時先把這個年關躲過去,也不願去思考將來。
抱着這種心態的可不僅僅是低級的綠營士兵,就連身為提督的線國安也同樣是既心懷擔憂,又暫時找到了安全感。
當日三路大軍進攻西南,清兵軍勢何極強盛,而他會同趙布泰北攻貴州,一路勢如破竹,但短暫的分別過後,居然成了一場生離死別。
固山額真趙布泰、提督張國柱、吳三桂藩下的楊珅、石國柱,一個接着一個隕落,最後連吳三桂自個也陷入戰敗身死的境地,說起來不能不讓人一陣感傷。
其實,這並不是因為他與吳三桂等人的感情有多好,實在是因為兔死狐悲,生怕接下來便該輪到他了。
所以,一封接着一封請援信被他遞向京城,不住的強調着這樣一個嚴肅的事實,一旦明軍屯田后,必然能夠更快的聚集糧草,到時候定對廣西大舉進攻,當雙方交戰之時,憑着他一個提督,恐怕抵擋明軍不住。
所有的求援信都經過了文官的潤筆,務必做到情真辭切,感人肺腑,可是,那些華麗的辭藻,對於順治來說,簡直就是對牛彈琴,全部的求援信遞過去,都是石沉大海,沒有半點效果。
線國安其實早便知道了這樣的結局,聽說朝廷那邊鬧翻了天,皇帝叫嚷着要御駕親征,群臣瘋狂勸阻,現在還在折騰,一時半會肯定不會理會他了。
不過幸好,明軍糧草匱乏,無力發動更進一步的攻勢,否則廣西危矣!
此刻,線國安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他最大的安全感來自於孫永金傳遞的半真半假的信息,實際上,他已經渡不過這個年關了。
明軍缺糧確實不假,為了救濟雲南百姓,會花去大量的糧草更加不假,但是,沒有人能夠想像得到,孫永金的高產農田在這一年裏究竟生產了多少糧食。
雖然僅僅憑着這些糧食,要想供應整個明軍的軍事行動有點困難,但是發動一次小規模的軍事冒險,還是可以做到的。
當所有的人都被貴州異常寧靜的前線矇騙時,大股的明軍以屯田的名義悄悄的朝廣西方向轉移。
李定國先是帶着大軍從廣西安隆過境,順帶招降了當地軍隊,然後進入廣南府境內。
當所有的清兵都以為他真的是要去屯田,可以歡歡喜喜的過上一個熱鬧年時,李定國於除夕之夜,率眾而出,直直的朝前線的清兵猛撲過去,孫永金的火槍騎兵在前,賀九義的南寧兵在後,措手不及的清兵當即崩潰,滿桌子的酒席被摔了一地,然後倉惶而逃。
李定國乘勝追擊,只殺得這股清兵哭爹喊娘,如果不是線國安及時堵住明軍的攻勢,說不得他這個提督已經踏上了黃泉之路,接過了孟婆之湯。
當雙方的戰線再度穩定起來的時候,廣西半境失陷,線國安損失近半。
在清兵大營中,線國安看着如今廣西的版圖,欲哭無淚,就是吃了一個年夜飯的功夫,明軍便佔下這麼大的一個便宜,他們怎麼連過個年也不肯消停呢。
孫永金的火槍騎兵在離去之前,更是甩下一句話來,“咱們就是要屯田,也要跑到清兵的家門口來屯。”
聽到那些火槍騎兵的話,線國安氣得七孔冒煙,明軍什麼時候這麼拽了,就算是孫可望、李定國發動西南反攻,連創桂林大捷、衡陽大捷的時候,也沒這麼拽過。
不過,就在他想到桂林大捷的時候,心中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當年他鎮守南寧,桂林被圍之後,他立刻率部救援,但依然被明軍攻破省城,孔有德自殺身亡。
當日的情景,他還歷歷在目,他該不會重蹈孔有德的覆轍吧。
幸運的是明軍確實無力發動更加強有力的攻勢,雖然攻破了廣西半境,但是收集到糧草不多,不得不暫時停頓進攻,收兵休整。
同時,在川南一帶,與線國安合著眼淚吃完年夜飯不同,這裏的清兵將領可是一日三驚。建昌一帶,明軍經營日久,在這裏有着深厚的基礎,當年蜀王劉文秀更是在這一帶佈置重兵,準備北伐收復全川,只是隨着孫可望內犯,不得不放棄。
後來清兵入滇,駐紮建昌的馮雙禮誓死不降,可惜部將狄三品叛變,這才導致川南全境淪陷。
不過,這裏畢竟是明軍的一個重要基地,駐紮着大量的軍隊,當孫一率領大軍逼迫過來的時候,這些投誠兵根本無心作戰,不是投降,就是倒戈相向。
因此,只要孫一發動進攻,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騷擾,也會讓這些清兵將領恐慌莫名。
清兵四川巡撫高民瞻更是滿懷憂慮。
吳三桂帶領清兵入滇之後,四川空虛比廣西更甚,如果不是幸運的招降了川南的明軍,說不得他們連抵擋川南明軍的攻勢都是一個問題。
可是,隨着吳三桂在雲南的慘敗,明軍士氣大振,那些投誠兵軍心不穩,哪怕是明軍最弱的一個兵團,孫一帶着一小股不能稱之為軍隊的軍隊前來恐嚇一番,都能引得大批的投誠兵反正。
如今這些投誠兵已經不是他功勞簿上最耀眼的一筆,反而成了一顆隨時都會爆炸的炸彈,不知什麼時候,就能把他炸個灰飛煙滅。
他在成都城裏思量了許久,最終打定主意,在年關過後,遍邀川南投誠兵將領,集聚一堂,好酒好肉的全都拿了上來,在相互說了一番恭維的話之後,高民瞻拿起酒杯,說出了此次宴席最為重要的一句話,“各位大人,馬惟興、塔新策等人的事情,想必大家都聽過吧。”
眾多投誠兵將領先是面面相覷,然後臉色一沉,冷聲說道,“巡撫大人,咱們都是粗人,不會這麼多歪歪繞繞,你有話,就請直說吧!”
高民瞻心知,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不弄到點什麼東西是絕對不行的,於是也不客氣,顯得很自然的說道,“諸位大人休要動怒,其實本巡撫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就是希望大家能夠將家眷安置在成都府內,如此一來,同賊人作戰之時,才不會有什麼後顧之憂。”
狄三品聽到他的話,咽了一口苦水,這根本就是人質嘛,不過他沒有立即發作,而是隨意的說道,“巡撫大人這是不信任我們。”
高民瞻也是苦笑了一下,這件事情本來是準備緩緩實行,這樣才不會在投誠兵中引起太大的反彈,但是現在卻不能不如此暴躁的行事,於是也是搖着頭說道,“非是本巡撫不信任諸位大人,實在是形勢逼人,不得不出此下策,還望各位大人海涵。”
狄三品依然是苦笑了一聲,他其實已經可以猜想得到高民瞻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清兵的宴席,向來是宴無好宴。可惜,一步走錯,便再難回頭,如果他能多堅持一會,堅定的跟在慶陽王馮雙禮後面,或許便能支撐到孫永金的騰越大反攻了。
如今的他已是不忠之臣,重回明軍縱然不死,肯定也不會大用了,就像那個楊威一樣。
高民瞻顯然也是知道這一點的,他相信狄三品一定會妥協,只要有他帶頭,其他的自然可以慢慢解決。
可是,正當他滿懷希望的時候,卻聽見狄三品很強硬的說道,“如果我們說不呢。”
高民瞻臉色大變,拿起的酒杯“哐”的一聲落到地面上,頓時,清兵蜂擁而入,衝進酒席之內,將這些投誠兵將領團團圍住。
這時,眾人方才聽見高民瞻緩緩的說道,“如果諸位大人不肯配合的話,那麼只好委屈了。”
狄三品處變不驚,依然好整以暇的坐在席位上,對着高民瞻說道,“巡撫大人,我們有個三長兩短不要緊,都是一些粗人,向來命賤,可是如果巡撫大人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那就可惜了。”
高民瞻一聽,便覺得有點不對,問道,“什麼意思!”
狄三品依然還是那樣的好整以暇,緩緩的說道,“我的意思這麼明顯,難道你還聽不出來么,就是告訴我的弟兄們,現在不動手,更待何時。”
說時遲,那時快,狄三品在一邊說話的當口,一邊從長鞋中掏出一把短刀,當即便向身邊的一名清兵刺了過去。
那些被高民瞻邀請過來投誠兵將領更是掀翻了桌子,紛紛露出隱藏起來的兵刃,同那些湧進來的清兵進行廝殺。
高民瞻原是埋伏別人,那裏料到會變成這般情景,心中大恐,眼珠子賊溜溜的一轉,便要從後門溜走。
可惜,狄三品雖然在與人廝殺,眼睛珠子卻一直都在看着他呢,眼見他要逃跑,立刻拼殺過去,猶如老鷹抓小雞一般,輕輕鬆鬆的將他俘虜,然後一聲大喝,“不想你們的巡撫大人送命,就都全給我滾出去。”
一聲喝下,全場皆驚,那些清兵猶豫不定,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高民瞻如今被抓在狄三品的手上,只覺得褲襠底下一濕,一邊揮着手,一邊嘶啞着說道,“滾,還不給我滾出去。”
正在他嘶啞的大聲喊着之時,一個更加驚慌的聲音傳來,遠遠的在院子之中就喊了起來,“巡撫大人,大事不好,狄三品等人的親兵在四處縱火。”
狄三品聽到之後,哈哈大笑,一邊把高民瞻抓得更緊,一邊大聲喊道,“你們巡撫大人正在喝酒呢,你在院子裏回話便是。”
剛剛還在同這些投誠兵將領廝殺的清兵只覺得一陣惡寒,心想外面的傳信兵應該沒那麼蠢吧。
可是,他們那裏想到,外面哪位樸素的清兵在院子裏鏗鏘有力的喊道,“喳!”
喊完之後,似乎還覺得很得意,“砰砰砰”的跑了出去。
那群剛剛還在同狄三品等人廝殺的清兵頓時集體暈倒,可是巡撫大人落在他們的手上,上又不敢上,撤又不敢撤,就在那裏傻獃著。
緊接着,一個更加不好的消息傳來,“巡撫大人,大事不妙,川南叛軍攻城。”
聽到這一個消息時,高民瞻便知大事不妙,果然,不久之後,一個更加讓他絕望的消息傳來,“狄三品的親衛打開城門,接應川南叛軍進城,我軍已經抵擋不住了。”
高民瞻還沒有聽完,便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手足無力,在狄三品的劫持下,都差點癱軟過去。
當他被狄三品弄直起來的時候,只覺得口中一陣苦澀。
至此,狄三品率川南、成都歸降明軍,清兵再度收縮於保寧一帶。
正月,孫一率部進駐“滿城荊棘”的四川省會,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