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風不識字(下)
說時遲那時快,黑瘦漢子搶出一步,伸出腰刀,刀不出鞘,只一展,鞘頭碰到後起飛的一頁。只見他手腕使一股舀勁,書頁牢牢粘在刀頭,他刀一收,左手已將書頁拿住。莊稼漢和那公子都不約而同叫了一聲:“好!”
再看另一頁,已飛得高了,在旋風中一直扶搖而上,飄飄蕩蕩翻幾個身,往天際去了,到快看不見時,突然飛過來一個黑點,也不知道是什麼鳥……
那公子見了,臉露笑容。
圓懷呆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
黑瘦漢子拿着他自己摟回來的一頁一看,果然是記載着用刀的法門。他和莊稼漢子對了一眼,莊稼漢子一把奪過圓懷拿住的書本,道:“和尚借我看看。”圓懷本來悔恨得近乎獃滯,見莊稼漢子奪書,又是一驚,心中害怕,身子一軟,倒在船艙。
莊稼漢子拿書看了兩頁,大喜,道:“黃兄的造化!剛才黃兄還在愁幫主的壽辰沒有禮物進獻,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幫主一高興,說不定就復了黃兄的原職。”那黑瘦漢子喜道:“多謝劉堂主的提攜。”莊稼漢子道:“自家兄弟,說什麼客氣話。”圓懷道:“這是……還給我……”莊稼漢子橫了他一眼,和尚不敢再說。
那位錦衣公子此時慢騰騰解下背後長劍來,用劍鞘在船蓬上輕敲,合著節拍唱道:“仗長劍兮走天涯,走天涯兮鏟強梁,鏟強梁兮奪金玉,奪金玉兮滿酒囊!”
黑瘦漢子呵呵一聲冷笑,道:“喲嚯,想多管閑事?我看你細皮嫩肉的,唱戲還差不多,這刀頭上的活計你還是別摻和的好!”
那公子道:“俗話道,見者有份。這書值五十五兩銀子,本公子分你們二十八兩銀子,書本歸我,如何?喏喏喏,我還多分你們半兩銀子呢!”
黑瘦漢子道:“不如你留下二十八兩銀子作買命錢,給爺磕三個響頭,可饒你不死。”
那公子氣急,將劍抽出鞘,站個門戶,道:“你聽好了,本公子汪俊卿,來自南海,手下不死無名之鬼,快報上名來!”
黑瘦漢子冷笑一聲,道:“小子果真和唱戲一樣!你給爺爺聽好了,去閻王那裏記得報爺爺的名字!你爺爺黃巨虎,人稱割頭手,金沙幫白虎堂前堂主。這位是青龍堂堂主‘陰陽鬼氣’劉應陽劉大哥!”
汪俊卿哈哈一笑,道:“我道兩個蟊賊有什麼來頭,不過金沙幫的兩個小嘍啰。本公子這次出山,正是要順帶滅了你們全幫。”
黃巨虎道:“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看刀!”拔出刀來,兜頭就是一刀,為何說兜呢?原來黃巨虎招式並不使老,刀頭近臉時由劈改挖,就和用勺子去兜腦袋一樣。汪俊卿頭一縮,手中長劍已刺向黃巨虎右肘,正是攻敵所必救。黃巨虎側身半轉,刀一拖,又是一兜。
兩人來來回回鬥了十幾個回合。黃巨虎刀法老辣,變招嫻熟,刀刀不離要害,圍着汪俊卿的頭兜來兜去。汪俊卿劍招飄逸,舞起來煞是好看,往往又能出其不意,招式之精妙遠在黃巨虎之上。再斗幾合,黃巨虎已有些支撐不住,好在汪俊卿看來與人動手次數不多,經驗不夠,幾次能一劍分勝負的機會都白白錯過。
黃巨虎起先還暗自嘲笑汪俊卿的劍招如人一樣,好看是好看,並不實用,哪知時間一長,苦不堪言,更要命的是,汪俊卿二十招一過,劍招竟比最先幾合流暢多了。黃巨虎是刀頭上舔血過來的人,生死之間思慮極快,他一邊使刀,一邊退到船沿,腳下用力踩船,船猛烈晃動起來。他只待汪俊卿腳下不穩,就要痛下殺手。
這金沙幫乃是江南最大的鹽梟。金沙,意寓鹽如金子一般值錢。江南多湖澤,走私鹽多走水道,故而金沙幫幫眾都是水上好手,黃、劉二位更是其中翹楚,船上如履平地。
黃巨虎只道晃動船隻,必能扳回劣勢,哪知這位汪俊卿竟也似常年生活在船上一樣,腳下穩穩隨着船勢起伏,並不拖累手上,他刷刷兩劍刺來,黃巨虎身在船沿,已險象環生。
劉應陽在身後突然道:“汪公子,你爹讓我們帶你回去!”
汪俊卿聞言一驚,手下招式一滯,劉應陽已暗自躡到他身後,一掌結結實實打在他腰眼上,汪俊卿慘叫一聲,跌入水中,只見水中波浪滾滾,汪俊卿就此消失不見了。黃巨虎盯着湖面看了許久,也不見汪俊卿露頭。黃巨虎道:“劉大哥,怎麼辦,要不要下水去看看?”劉應陽道:“這湖你還不知道,深得很,漩渦又多,這人中了我的鐵砂掌,必死無疑,不用管他。”
船夫看在眼裏,心中害怕,不敢出聲,只顧拚命划船,只盼早點上岸逃生。圓懷靠着船篷,癱在那裏,連哆嗦的力氣都沒有了。
黃巨虎道:“劉大哥,你說什麼他爹來找他,真有此事?”劉應陽道:“我哪認識他爹,我看他一身華服,不是大富就是大貴之家出身,大富大貴之人出門,必前呼後擁,這公子哥兒不帶僕從,連個書僮都沒帶,必是偷偷出行,我就隨口嚇唬一下他,即便猜錯,也夠他一愣,我正好下手。”黃巨虎佩服得五體投地,連連稱讚:“高明!高明!”劉應陽道:“過獎過獎!”
劉應陽又把《明霞經》拿出來細看,連聲稱妙。他又招呼黃巨虎過來看,道:“我不使刀,黃兄是使刀的大行家,你看看這招就挺精妙啊。”黃巨虎過來看了一會,也道:“好刀法!妙哉妙哉!”又掏出先前風中搶的一頁,遞給劉應陽道:“劉大哥收着。”劉應陽道:“此言差矣,我不使刀,要來何用!你收起來,等到幫主壽辰,你拿去獻與幫主……你呀,你把你的名字改了,你這巨虎巨虎的,衝撞了幫主!我再給你美言幾句,幫主必復你原職,到時候你我兄弟同心,可開闢一番大天地!”黃巨虎收了書,心下感動,道:“哥,以後就是赴湯蹈火,你給一句話就行!”
船夫瘋一般的划船,不多久已遠遠的看見對岸。劉應陽起身走向船尾,微笑着沖船夫說道:“船家,我來幫你划船!”走近時,從身後摸出一把匕首來,只一刀,割了船夫的喉嚨,船夫連哼也沒來得及哼一聲,就死了。黃巨虎吃了一驚,脫口而出:“劉堂主……”叫了一聲,又住了嘴。
劉應陽把船夫屍首推下湖,接過槳,自己划起來。他不往對岸划,而是折而向東,另找僻靜處上岸。劉應陽這時道:“噢,我明白了,你是說我犯了幫規,濫殺良民吧。”黃巨虎道:“沒沒!劉大哥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劉應陽道:“黃兄弟被遠派外地一年多,很多幫中的事都不知道吧。幫主啊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幫主嘍!這不濫殺良民的幫規啊,早沒有啦!我們正要大展拳腳,擴大地盤,這就是我剛才給你說的開闢一番大天地的意思。”
黃巨虎抽出腰刀,道:“既如此,這老和尚我一刀了結了。”圓懷聽見,心肝一顫,身子癱在原地,哪裏動得了!劉應陽卻道:“不可!不可!幫主說他結了仙緣,敬重的是出家人,不得妄殺僧道。殺了老和尚,幫主只怕要大大的生氣。”黃巨虎只得作罷,嚇唬圓懷道:“老和尚,你要是多嘴多舌,就先割了你的舌頭,再挖了你的心肝下酒!”圓懷嚇得只哆嗦。黃巨虎又道:“真有神仙?”劉應陽道:“當然是真的,可別再問,冒犯了幫主可不得了。”
劉應陽操着槳劃了好大一會,尋得一僻靜處上了岸。他們任由老和尚癱在船上,揚長而去。
過了許久,圓懷和尚的魂魄才回歸本體,他顫巍巍的爬下船,舉目一看,乃是一片亂石崗,兩片小丘夾住,中間倒有一條小路。和尚走進小路,在齊人高的野草中轉了幾個彎,早已不知道了方向。
走了一個時辰,又進了一片樹林,樹林中走得幾百步,聽到小溪流水聲,圓懷循着水聲,來到溪邊,喝了溪水,坐在石上,看看天,已經慢慢黑下來了。可憐這老和尚,受了驚嚇,又累得半死,哪裏還走的動,靠着大石,不一會就沉沉睡去。
凍醒時已是半夜三更,月暗星稀,遠遠隱隱有野獸低嘯,圓懷和尚不敢妄動,呆坐石上,苦等天明。等到東方發白,他才穿出樹林,又走一陣野草叢,全身被露水打得濕透。天大亮時,也並無太陽升起,老和尚凍得牙磕得格格響。他一頓亂走,走了兩三個時辰,終於走到一條大路上。許久才遇到一個老農帶着孫女路過,老和尚上去問路,老農並不知道普濟寺怎麼走,只是給他指了去最近集市的路,讓他去那裏問人。
又走了一柱香時間,才到熱鬧處,卻也不是什麼集市,不過是村頭的三間小鋪子——一間包子鋪,一間酒肆,一間鐵匠鋪。老和尚去包子鋪一問,才知道自己已走到新喻縣縣境內。原來小湖乃三府三縣交界處,偏一點方向就跨過了府界。
包子鋪大娘見圓懷模樣狼狽,拿出兩個饅頭來,遞給圓懷。圓懷接過,謝了施主,顧不得許多,大口吃起來。這時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兩騎疾馳而過。包子鋪大娘道:“師父慢慢用,我去給你倒碗水來!”
圓懷低頭正吃,又聽馬蹄聲響,剛才兩騎又回來了。當先一人哈哈大笑,道:“師父!真是有緣,我們又見面了!”圓懷抬頭一看,來人濃髯雄壯,不正是肖家大公子肖東山!身後那僕從,正是昨日在宅門搶着通報的那小廝。此時肖東山把圓懷的神情看得真切,關切地問道:“師父為何這般模樣?”
圓懷一見肖東山,如見親人,再也按捺不住,嚎啕大哭起來。肖東山輕撫其背,扶他到鋪旁坐下,問道:“師父受了什麼委屈,且說來!”圓懷只道:“禍事了禍事了!”肖東山不住寬慰:“師父,不管什麼事,都有我為你做主。”圓懷這才把從離開肖家后的事情都如實說了。肖東山聽罷,大怒,罵道:“好賊子!光天化日殺人搶劫,金沙幫的膽子越來越大了!也罷,我正要去會會他們!師父莫愁,待我暗暗訪來,殺入他老窩,奪回經書。師父且回寺院,等我好消息。”令小廝在包子鋪買了一包饅頭給圓懷收下,對和尚說道:“去此十多里地,是劉家莊,莊主是先父好友,這位世伯心地善良,是個敬佛好施的,你去那裏化個緣,借住一宿,明早再趕路吧!我去也!”圓懷感動得不住念佛。
這位肖大公子是個河馬性情,是個憋得住氣的,雖尚年少,並不莽撞急躁,回家后,不動聲色,只邀道上消息靈通的朋友們喝酒,席間假裝無意間提起金沙幫,有多舌的就把金沙幫幫主翟彪一個月後要過五十歲壽辰的事透露出來,連在哪裏擺酒席都說得明明白白,肖東山暗暗記住了。
從此,肖東山每日練功更勤了,聞雞鳴早起練功,晚上挨黑就洗漱歇息,把精神養得十足。原本有些狐朋酒友,好一起去青樓浪蕩,自此有邀,肖東山一一推卻,只在家打熬筋骨。
等到離翟彪壽辰還有十多日,肖東山辭了後娘、兄弟,只說外出訪友,騎一匹黃驃馬,往金沙幫的老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