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7章
因為要趕着回青州,溫柏去問過了老郎中,老郎中說了沒大礙,養些日子就好了。
溫蕙也說自己能趕路。但她時不時要咳一通,鬧得飯也吃不下,整個人都虛了,溫柏看她一副手軟腳軟的模樣,還是決定給她雇個車。
結清了房錢葯錢,辭別了好心的掌柜夫妻,溫蕙老老實實地坐上了車跟她哥回家。
越往北走風越大,天越冷。說起來坐車應該比騎馬舒服,至少不吹風。但坐車有一個不好,便是顛。這世上有些人,騎馬、走路都無事,偏坐車就頭暈噁心甚至想吐。
溫蕙以為自己不是這種人,那只是因為她從前常騎馬,少坐車,沒有坐過這麼久時間的車。這一路可是把她顛得夠嗆,雖不至於像有的人會嚴重到噁心嘔吐,卻也胸悶頭暈,呼吸都不暢了。
飯更是吃不下。
因為有娘親大人下的死命令,兄妹倆不想在外面自生自滅,只能拼了命地往家趕,終於比約定的日子早了一天趕回了青州家裏。
溫蕙本就因為一場大病瘦了許多,這一路坐着車趕路回去,等到了青州的時候,下巴尖得能扎人,眼窩深了,一雙眼睛顯得特別大。
但倒有一件好事,便是去長沙府這一路晒黑的皮膚,又給捂白了。
聽聞“月牙兒平安回來了”二話不說抄起家法衝出來準備“狠狠揍這無法無天的死妮子一頓”的月牙兒她娘,見了這個下巴尖尖、眼睛大大,又蒼白無血色的姑娘,“哎呀”一聲,直接把家法撂在了地上,衝上去抱住溫蕙心痛道:“怎麼瘦成了這鬼樣子!”
又罵長子:“叫你去接你妹妹,你不知道照看好她?”
溫柏委屈:“她暈馬車,吃不下飯,我也沒辦法啊。”還要拼了命地趕路呢,那不是娘親您下的死命令嘛。
“沒用的東西!”溫夫人氣得拍了他兩下。
溫蕙忙攔:“不怪大哥,都怪我,馬車一顛,我就胸悶……”
“你還知道怪你!”她這一打岔,溫夫人剛剛被心疼壓下去的怒火又騰起來了,上手就往溫蕙胳膊上去擰,“死妮子!你膽子撐破天啊!你……”
手下一捏,感覺那胳膊細細的,生生瘦了一圈,都沒有肉了。當娘的手下便一頓,雖然還是擰了,但溫蕙自己心裏最清楚——她娘手下留情了,都不疼!
只是別的人不知道啊,看溫夫人一副咬牙切齒要下狠手的模樣,溫柏和妻子楊氏都趕緊過去拉她。
一個道:“娘!娘!月牙兒才病過一場!”
一個道:“平安回來就好,母親消消氣。”
溫夫人就坡下驢,鬆開了閨女,嘴上卻罵道:“生什麼病,我看她好得很,怎麼不死在外面,我全當沒生過這個冤家!”
兒子兒媳又是一通勸,溫蕙更是蔫頭耷腦地低頭認錯。溫夫人這口怒氣才出得差不多了,對長媳楊氏說:“去,把她給我鎖在院子裏!陸家人來之前,不許她走出院子一步!”
溫蕙抬頭還想為自己爭辯,她嫂子拽着她胳膊捏了幾下,又給她使眼色,嘴上應着:“這就關了她!決不讓她再瞎跑!”拖着拽着將她拉走了。
溫蕙沒反抗,順從地跟着她嫂子走。溫夫人還在後面喝道:“給她上把大鎖!最大的那把!”
僕婦們都翻白眼。
她們家姑娘能翻/牆能上樹,鎖就是再大又能怎麼樣?她這次難道是走大門跑的?她不就是翻/牆跑的嗎。
溫夫人突然也想到這個問題了,追在後面改口:“別鎖院子門,給她鎖房門,窗戶也給她鎖上!”
大兒媳遠遠地應道:“您放心……”
溫蕙叫楊氏一路拖回她自己的院子,進了房,暖烘烘的。嘴上罵著惱着,可聽到她回來還不忘叫丫鬟們先把火盆給她生好。
溫蕙抱住了楊氏手臂:“大嫂,陸家人要來了?”
楊氏說:“你先別管這個,金針,銀線,水呢?”
兩個敦實的丫鬟在外面應聲,引着婆子們拎着熱水進來:“就好!呀,姑娘怎麼瘦成這樣了!”
家裏凡見着溫蕙的,莫不大吃一驚。昔日溫蕙腮邊圓潤,臉頰粉紅,看着就生氣勃勃。這出一趟遠門,怎麼竟瘦出了弱柳依依的感覺來了!
丫鬟們先是心疼,心疼完了又忍不住說:“可是也好看了。”
楊氏按着她打量半天,鬆了口氣,說:“萬幸是沒黑!我就擔心你出去一趟,風吹日晒的,黑不溜秋地回來,等陸家人來了可怎麼見人。”
她張羅着,兩個丫鬟麻利地捧來乾淨的布巾和換洗的衣裳。婆子們一桶一桶熱水送進去。溫蕙叫她們圍着七手八腳地解了外面的大衣裳,裏面的薄襖,推進了凈房裏,脫得光溜溜按進了浴桶里。
家裏面可真舒服啊!
溫蕙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往熱水裏縮,把鼻孔以下都縮到了水裏。眼前一片氤氳水汽,全身的骨頭都軟了似的。
比起來,在外面這幾個月可真是……辛苦啊。
金針解了她辮子給她洗頭髮,銀線給她搓背。溫蕙低聲問:“我嫂子呢?”
外面傳來楊氏的聲音:“這呢,盯着你呢,你還想作什麼妖?”
溫蕙忙大聲說:“我是怕嫂子太辛苦,想請嫂子趕緊回去歇着。”
楊氏:“哼。”
金針說:“你可別想再跑啦,老爺夫人都要被你氣壞啦。”
銀線說:“你再跑我們又要受罰了!”
溫蕙大吃一驚:“娘對你們動家法了?”
金針嘆氣:“我的姑娘哎,我們又不是夫人生的,你跑了我們還能有舒服日子過?”
銀線說:“一人挨了五下子呢,那幾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也不敢躺着睡,火辣辣地疼。”
溫蕙大為愧疚:“是我連累你們了,我,我回頭……”想着要補償她們一些,一時又想不出來該怎麼補償。
金針銀線差不多是跟她一起長大的,最是知道她,俱都道:“你別回頭了,你老老實實地就行!”
金針按着她腦袋:“低頭,低頭。”
溫蕙低頭認她給洗頭,卻忽然聞到香氣,閉着眼睛詫異道:“是豬苓膏子?”
金針說:“可不是,你聞聞多香!”
溫蕙不能睜眼,說:“怎麼了這是,家裏發財了?”
豬苓香膏不僅香,洗頭的效果也比皂角好,但是貴。溫蕙日常里洗澡洗頭,不過是皂角、澡豆而已。尤其這兩年,家裏似有些捉襟見肘,用度上緊了很多。
她以前不知道,現在明白了,這是因為家裏在霍決那事了花了大錢。
金針說:“這是夫人吩咐的,陸家人來之前,給你洗頭都用豬苓膏子。”
銀線補充說:“還給你裁了新衣裳呢!”
溫蕙頭髮沖洗乾淨了,抹了把臉,抬起頭,扒着浴桶的邊沿,壓低聲音問:“陸家什麼時候到知道嗎?”
兩個心腹丫頭也放低聲音,說:“聽說快了,前幾天報信的人先到了,說就快到了……”
外面楊氏提高聲音:“問她們作什麼,趕緊洗乾淨,出來我與你說。”
三個少女都吐吐舌頭。兩個丫頭手底下加速,給溫蕙好好搓洗了一番。一邊搓一邊還說:“怎麼還比以前白了?”
溫蕙騎着馬離家出走的,都以為她會晒黑。
“我哪有這麼傻,我路上戴着斗笠呢。”溫蕙說,“不過還是晒黑了一些,只回來路上生了場病,一直在屋裏躺着。大哥追上了我,後面一路都坐車,生生捂得白了。”
“捂白點好,正好見陸家人呢。”金針說。
從前一說就是“霍少爺”,如今張嘴閉嘴都是“陸家人”。
溫蕙內心裏微微一嘆。她急着知道陸家人的事,也不久泡,搓得乾淨了便出來。外面楊氏聽見裏面響動,喊:“香膏子別忘了給她抹。”
金針銀線取了香膏子給她抹身體,又滑又膩,待肌膚吸收了,便軟香軟香的。都是以前家裏不會用的,顯然是為著見陸家人,奢侈了。
待溫蕙腦袋包着大布巾出來,楊氏正坐在炕上吃乾果,見她出來,忙招呼丫頭:“快給她烘乾頭髮,可別受涼了。我跟你們說,什麼時候都能病,就這幾天,病不得!”
丫頭們曉得厲害,把火盆抬近了,又端了個熏爐來給溫蕙烘頭髮。
溫蕙坐在炕上,剛洗完澡,又熏着熏爐,臉頰上不復先前舟車勞頓的蒼白,粉撲撲的,格外好看。
楊氏長長吁了口氣。
“嫂子~”溫蕙跟她撒嬌,“你快跟我說說陸家人的事。”
“哼。”楊氏作出生氣模樣,甩開她手,“你還好意思提!你才跑了,陸家人的信就到了,說要來過禮。爹急得直蹦,娘急得嘴上起泡。還是吳秀才會動腦筋,給出了個主意,爹給陸家人說要給長輩做道場,硬把日子推遲了。那邊得了信,同意了,還約定了出發的日子。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近了,你和你哥都還沒個影,娘愁得睡不着覺。前天陸家打發人先來報信,說再過兩日,就要在濟南府下船,說要修整一下再改陸路往青州來。”
講到這關鍵地方,溫蕙屏住了呼吸。
楊氏卻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一口氣說這許多話,嗓子干。她也是軍戶家的女兒,還有溫家次子溫松明年就要迎娶的未婚妻,和剛剛與溫家么子溫杉過了訂親禮的英娘亦是,和溫家兄妹都是自小認識,互相知根知底的人家。軍戶人家的女兒,舉止做派都爽利,沒那許多扭捏。
潤了喉,她恨恨道:“你可知怎麼著——爹娘當著報信人的面笑得可開心,等報信人一被帶下去,娘當場就往後仰!虧得我手疾眼快給扶住了!”
溫蕙蔫了:“怪我。”
“不怪你怪誰,還能怪我?”楊氏氣恨恨用手指戳她腦袋,那手法和溫柏一模一樣,“這幾天家裏沒有一個睡得踏實的,娘每天問八百遍‘月牙兒回來了沒有’。今天小廝往裏面傳話說回來了,娘本在佛龕前跪着念經呢,一下子就跳起來了。”
溫蕙心想,念經呢出來時還抓着家法,可見是時時放在身邊,就等着她回來揍她呢。
那可真是氣得狠了。
“好在是回來了。”楊氏念了聲“阿彌陀佛”,大大地嘆了口氣,“總算能睡個踏實覺了。”
溫蕙訕訕:“累着嫂子了,回頭我給嫂子和虎哥兒做雙鞋……”
“算你有良心,我天天陪着娘跪着念經,盼你們倆平安早歸,不做十雙鞋給我和你侄子,都對不起我。”楊氏啐她。
外面卻有了動靜,溫夫人的聲音響起來:“死妮子收拾好了沒有?”
銀線在外間打帘子:“好了,正烘頭髮呢。”
說話間溫夫人便進來了,楊氏和溫蕙都忙下炕穿鞋。溫蕙現在見到溫夫人是老鼠見了貓一般,手忙腳亂,險些打翻了熏爐。
溫夫人氣死了,上來又是一通罵:“穩重些!毛手毛腳的,到時候怎麼見陸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