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克沃斯1967(中)
斯內普陪瑪莎玩了一個下午的海盜藏寶遊戲。
不然還能怎麼辦呢?他又回不去,只能等待一天後任務失敗脫離夢境。要說扔下瑪莎自己回家,又不大忍心——主要是她小時候長得比較可愛,小胳膊、臉蛋、眼睛都圓滾滾的,包得像個小雪球一樣。況且他不過是陪她玩一會,瑪莎就高興得眼睛亮亮的臉蛋紅紅的,容易滿足得讓人無法拒絕。
到太陽西斜的時候,瑪莎已經非常喜歡他了,很大方地把薄荷糖分了他一半,表示這些財寶也有他一半功勞。一個才到他肩膀的豆丁,很是拿出了點跟着我,我們共富貴的氣勢。斯內普覺得自己可能是腦子被玩得有點不好用了,居然覺得瑪莎這樣子非常有意思,決定多看一會,醒了之後好笑話她。不過天色漸黑,他還是拿出了成年人的責任感,表示不玩了,是時候回家。瑪莎有些遺憾地跟了上來,主動地把手塞進了他手裏。
斯內普包住一隻小小的臟髒的手,牽着她往酒館走去,心裏覺得非常奇異。
這麼幼小,這麼脆弱的一個小生物,居然只是因為他陪她玩了一會就輕易地喜愛和信任他。斯內普實在無法把這個傻乎乎的小捲毛看成瑪莎。此刻她拉着他,興緻勃勃地踢着地上的廢膠袋和易拉罐玩,走在六十年代科克沃斯那令人抑鬱的骯髒街道上,她卻還是像在遊樂園一樣開心。斯內普突然有一點點理解了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小孩子。
回到奧康納的酒館時,酒館已經開業,裏面客人坐得半滿。奧康納太太站在櫃枱后,既要收銀,又要傳菜,忙不過來的時候還要端盤子,看起來比下午的時候更累了。瑪莎拉着斯內普溜了進去,熟門熟路地摸到她母親身邊,從口袋裏摸出一顆晶光閃亮的東西遞到奧康納太太眼前:“媽媽!快看!是寶石!媽媽我送給你!”
斯內普仔細一看,那是一顆打磨出稜角的玻璃,大概是哪個水晶吊燈的一部分。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撿到的,偷偷摸摸藏了起來。
奧康納太太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工夫搭理她。瑪莎連着叫了好幾聲,奧康納太太只裝作沒聽見。可小捲毛一隻小臟手攥着她的財寶舉得老高,十分固執地在她媽媽身邊晃來晃去,媽媽媽媽地叫個不停。終於,奧康納太太無法忍耐了:“看在老天的份上瑪莎!不許再吵了!一邊去,你看你弄得那麼臟!”
說完,她推開小女兒,端起幾盤菜走開了。
瑪莎放下了那隻捏着她小小寶藏的拳頭,垂下了腦袋。瑪莎和斯內普並肩立在大人們看不見的昏暗角落,人們在他們身邊忙忙碌碌地走動,從幼童的身高看去,那一雙雙來去匆匆的腿像是一片黑森森會移動的詭異叢林。酒館裏食物、酒水、香水、香煙的氣味難聞地混雜在一起,客人們嘈雜的談笑充斥着這個夜晚。瑪莎耷拉着腦袋,她這樣小,不注意看就好像不存在的一樣。酒館裏各種俚語俗話,醉漢囈語交織成粗俗的背景音樂,不停地鑽進孩童懵懂的耳朵里。斯內普內心產生了一絲無法解釋的憐憫,他走過去,主動拉住了小女孩細弱得陌生的手。
收銀台上的電視裏,新聞播報員平板地念着:“……1945年通過的工業重組計劃已經初見成效,尤其在兩年前對西米德蘭公務員人數進行限制之後,包括英國汽車公司在內的許多重工業製造廠都開始遷出過分擁擠的西米德蘭,選擇在威爾斯,蘇格蘭以及一些發展中的英格蘭北部城市安家。預計在三年之內,這些製造廠將在這些新興城市創造數千份新工作。與此同時,西米德蘭的失業工人近日上街□□……”
斯內普被新聞吸引了注意力。他有些入神地聽着新聞里的敘述:科克沃斯正是“過分擁擠的西米德蘭”里一個不起眼的小城鎮。
播報員已經沒精打采地念起了下一條經濟要聞:“……在上個月底英鎊突如其來的貶值之後,市場上的價格有了小幅度的攀升。不過經濟學家預言,這將刺激英國商品出口,對我國經濟而言是利好消息……”
他對新聞的關注被吧枱旁的一陣爭吵聲打斷了。
“……比爾,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關閉鍊鋼廠!鍊鋼廠關閉了,我們這些工人怎麼辦?”一個西弗勒斯·斯內普非常熟悉的聲音大聲說,“我從十六歲就開始在鍊鋼廠工作了,我大半輩子都給了鍊鋼廠,你不能就這樣關掉它!”
人群里,一個長着一個顯眼鷹鉤鼻的高大黑髮男人拉住了一個胖胖的棕灰頭髮中年人。黑髮男人滿面通紅,站得不太穩,聲音非常大,可見已經喝的有點醉了。
“哦得了吧托比亞斯,放開我!”中年男人不耐煩地想撥開他的手,“鍊鋼廠關不關和你有什麼關係?你一年多前就不在鍊鋼廠工作了!”
“你讓我離開時說只是暫時的!”黑髮男人激動起來,“你說廠子效益不好,讓我們暫時回去休息,生意好轉了就會讓我們回來!我相信了你!”
“你以為我想這樣的嗎!”中年男人也提高了聲音,“鍊鋼廠是我父親傳到我手裏的,難道我不想把它開下去嗎!可自從我們最大的客戶英國汽車公司搬離這個城市,生意就一落千丈,我每天都在虧錢!我想找新客戶,可那麼多機械製造商都開始往外遷移,新的廠家也不肯在我們這裏落戶,你讓我怎麼辦?不關廠子,生產出來的鋼錠賣給誰?!”
中年男人比爾掙脫了托比亞斯的鉗制,理了理領子:“告訴你吧,我們一家已經決定了,舉家搬到愛丁堡去。倫敦的大人物們覺得我們發展得太快,要政策控制這個城市的發展,你沒聽新聞里說的嗎?他們要把城市人口控制在一百萬人一下,也就是說他們想要差不多二十萬人遷離這裏——我們拗得過他們嗎?生意不好做了,而且以後也不會好起來。”
托比亞斯顯然沒很聽懂比爾的話,什麼倫敦的大人物,什麼政策,但他聽懂了一點——對方要離開。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可以離開,比爾,你負擔得起。可我們怎麼辦?像我這樣的人怎麼負擔得起搬家的費用?我已經一年多沒有工作了,而我的房子一錢不值!”
“這關我什麼事。”比爾怒氣沖沖地說,“實話說,你早就不該在鍊鋼廠工作了。自從你的腰拉傷了,你就不能再乾重活,鍊鋼廠還請你幹什麼?我也不是做慈善的。”
托比亞斯不可置信地看着對方:“我在你手下工作了十幾年,比爾!你一點都不在乎我們這些人嗎?”他的臉上出現了深深的憎恨和憤怒,“你靠着我們的血汗發家,吃得腦滿腸肥,你的老婆穿金帶銀,兒子念着貴族私立小學,而我老婆打着兩份工,我連給我兒子買聖誕禮物的錢都沒有!”
“得了吧,托比亞斯,你可別把自己的潦倒怪在我身上!明明是你自己不爭氣。”中年男人也嚷了起來,“你要真在乎你的老婆孩子,就少喝兩杯吧!瞧你這可悲的樣子,你喝酒的錢夠給你兒子買二十份聖誕禮物的了!艾琳要打兩份工得怪誰?我看你倒是閑得很!”
托比亞斯臉漲的紫紅,突然一腳踹在中年男人身下的椅子上,合身撲上去,掄起拳頭胡亂往中年男人頭臉上揍去。
這下客人們大嘩,人們紛紛站起來躲開,幾個健壯的男人一起上去拉托比亞斯,把中年男人救了出來。后廚走出來一個繫着圍裙、提着菜刀的紅髮男人,操着愛爾蘭俚語大聲咒罵著,讓托比亞斯滾出去。奧康納太太緊緊拉着奧康納先生的右手,讓他趕緊把菜刀收起來。
一群人推推攘攘地往酒館外挪去,斯內普發現瑪莎不知什麼時候跑了過去。她跌跌撞撞地跟在母親身邊,牽着母親的圍裙,嚇得說不出話來,小臉上都是擔心。
“別讓我再看見你!”奧康納先生指着托比亞斯的鼻子,“我這裏不歡迎你!”
“噢唐尼!我是你多少年的老客戶了,你就因為我打了這個老混蛋不歡迎我?”托比亞斯大聲說。
“我只知道他是付了帳的客戶,你呢?你欠了我們多少酒錢了?”唐尼·奧康納冷笑,“我看在老友的份上沒為難你,還讓你賒賬,你居然還敢搗亂!”
托比亞斯難堪得脖子都漲紅了:“我找到工作以後會還給你的……”
“拉倒吧!”唐尼·奧康納往地上啐了一口。
托比亞斯面頰上肌肉抽搐,奧康納太太看見,嘆了口氣:“托比,你也別怪唐尼,現在生意不好做。房租一直都在漲,這個月原材料又漲價了,我們利潤本來就薄,最近實在是壓力很大。托比,我大着肚子還要在餐館裏每天干十五六個小時,大家都不容易。”
托比亞斯愣了愣,被不知誰在肩膀上推了一下。他站得不穩,一連往後退了好幾步,用一種很不美觀的姿態摔在一灘污水裏。
奧康納先生罵罵咧咧地回餐館裏去了。比爾擦了擦被打破的嘴角,冷笑一聲:“看在你老婆兒子的份上我就不報警了,你就感恩戴德吧,不然可有你好看的。”說完他嗤笑一聲,登上了路邊停着的轎車。
人群散去,斯內普站在十二月底寒冷的街道上,眼神複雜地看着這個半身泥污,醉醺醺的男人。
托比亞斯低聲咒罵著爬了起來,他臉上的酒意還沒散盡,抬頭看見不遠處的男孩,呆住了。
西弗勒斯·斯內普盯着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此時的托比亞斯·斯內普比他本人還小好幾歲,但他們有一模一樣的鷹鉤鼻,瘦削的臉型和薄嘴唇。從成年人的角度再次見到他的父親,西弗勒斯很不舒服地承認他們面容的確相似。
托比亞斯的臉上迅速地閃過尷尬、羞恥、痛苦,最後定格在了虛張聲勢的蠻橫上。
“你在這裏幹什麼?怎麼不在家裏獃著?你不該在念書嗎,老子辛辛苦苦送你上學你怎麼不爭氣?”他氣勢洶洶地說。
西弗勒斯沒有回答,只是想着他父親這樣表情陰沉的時候,他看着居然像是在照鏡子一樣。
托比亞斯沒有在男孩眼裏看到服從和畏懼,怒氣更加高漲了:“這是什麼眼神?嗯?小子,你在用什麼眼神看着我?”
西弗勒斯仰頭看着托比亞斯。對現在的他來說,托比亞斯·斯內普是個力量和塊頭都比他大得多的巨人,而且他比小時候更不如——他沒有魔力,沒有任何可以保護自己的力量。但經歷過兩次戰爭,無數生死危險的西弗勒斯實在無法對這個男人產生畏懼之情。這種平靜大大激怒了托比亞斯,他朝他走過來,一把揪住了男孩手臂:“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你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居然也敢瞧不起我?”
西弗勒斯的手臂被捏得很疼,但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托比亞斯見他沒有求饒認錯,酒氣上頭,怒火一下燒去了理智。他高高舉起了一隻手掌。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哭叫刺破了緊張的氣氛。一個小小的人影撲到西弗勒斯身邊,一邊拚命去掰抓着他手臂的大手,一邊嚎啕大哭。
並不是那種一滴一滴流眼淚的文靜哭法,而是幼童那種銳利的、充滿了恐懼的、毫無形象可言的扯着嗓子嗷嗷哭。一大一小兩個斯內普都嚇住了,托比亞斯忍不住鬆開了手。西弗勒斯立刻把哭得聲音都變了的瑪莎攔在身後,警惕地後退了好幾步。
托比亞斯緊緊盯著兒子的臉,痛苦再一次出現在那張被酒氣熏紅的臉上:“好——好——我的親兒子都瞧不起我,用看仇人的眼光看着我。你翅膀硬了是吧!那就不要再進家門了!”
瑪莎聽到他這麼說,嚇得連哭都不敢了,緊緊抓着西弗勒斯的手臂,獃獃地看着老斯內普。
“我不要你了!要是今晚我在家裏見到你,就打死你!”老斯內普大聲吼道,回身蹣跚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他的面龐粗糲可怕,眼睛裏卻充滿了淚水:“我不要你了,你聽懂了沒有?我養不起你了!”
說著,他跌跌撞撞地離開了。托比亞斯走得很慢,但始終沒有回頭。昏黃的路燈下,那搖搖晃晃的背影終於還是變成了一個細小的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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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小天使覺得這裏提到的經濟政策扯淡,作者表示這些都是真實存在過的政策——我做背景調查的時候都不敢相信。經濟重組,抑制發展,定下人口遷徙目標等等都是真實存在過的政策。1967年11月底英鎊有一個突然的較大的貶值,這也是真的。
這一切影響過斯內普命運的因果鏈,當年的他是不可能了解也不可能理解的,但作為成年人,他能看明白多一點。
當然,影響一個家庭命運的因素有很多,有個人的,也有宏觀的。